永恒如歌————小杰

第一条：（18日11:20pm）你最近好吗？：） 来自：Kevin。
第三条：（19日5:40pm）昨晚睡得好吗？：） 来自：Kevin。
19号是昨天。昨天下午5：40，小波正忙得不可开交。这短信是晚上十点回到家才发现的。晚了这么久，索性不回了。
真没想到，在一年半之后，竟然突然收到Kevin的短信。小波还以为，Kevin再不会和他联系了。这一年半以来，小波甚至在MSN上也再没见到过Kevin。不知是不是被Kevin阻止了。这让小波隐隐的感到些歉意，但他并不后悔。Kevin很帅也很聪明，但流星不可能永远照亮夜空。Kevin也该拥有属于他自己的永恒，但那不该是小波。然而一年半之后，Kevin却为何突然又发来短信了？
"先生请把手机关闭。"
帅气的空哥正礼貌地微笑着。小波连忙用手指按住手机的电源键。
这时小波才发现，手机上刚刚又添了一条新的短消息："只是问候一下。没别的意思。打扰了。。。"
短信来自Kevin。
手机屏幕一下子黑暗下来。所有字迹魔术般地消失了，就好像从来都没出现过似的。
飞机驶上跑道，一阵狂奔，昂起首向着浓密的乌云冲去。
小波盯着窗外发呆。广州璀璨的夜空，仿佛正在乌云的后面。珠江沿岸的灯火，在宇宙中留下永恒的光辉。

第四章
1
Kevin用手指轻点手机上的"发送"键。
那一行文字--"只是问候一下。没别的意思。打扰了。。。"--化作电磁波，穿越首都机场乌云密布的夜空。
Kevin轻轻把手机关闭，塞进深蓝色制服的裤兜里。
Kevin回头，看一眼窗外乌云密布的夜空。有一架航班，正呼啸着助跑，起飞，穿入云层。
Kevin的航班也是盘旋了良久才降落的。今晚很走运，天气有所好转，不然的话，恐怕要降落到别的城市去了。今天是Kevin第一次执行空勤任务。他飞行的第一站，就是北京。
Kevin把带着民航徽章的大檐帽戴回头上，转过身，拉起旅行箱，迈开大步，英姿飒爽。
Kevin目视前方。可他知道，有几个年轻的地勤正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
Kevin终于飞到北京来了。下周是上海，然后是广州。以后他还将飞去更多的地方。也许还有美国，芝加哥。
Kevin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刚刚走下飞机，此刻正踏在首都机场光洁明亮的大理石地板上。他来自成都郊区一个最普通的工人家庭，平均学历是初中毕业，可现在，他的父母缝人便说：我儿子在民航工作，天天坐飞机，世界各地的飞！
Kevin抬起头，把步子迈得更大些。因为他知道，他的梦想终将一一实现。
告别了其他机组乘务员，Kevin走出机场大门。
瓢泼大雨已变作霏霏细雨。
如一年多前成都一夜。今夜在北京，又是同样的细雨之夜。难道不是命运开的玩笑么？
命运如顽皮的少年，最善于捉弄人。
一年多前的那一夜，如果Kevin不曾在机舱门口见到他。。。。。。
但这并没什么，机场人来人往，Kevin曾见到过多少更英俊潇洒的乘客呢？
如果他不曾站定了耐心等着Kevin完成手续并疏导商务舱的乘客下飞机。。。。。。
但虽然常遇到不耐心的乘客，而耐心的乘客也绝非少数。
如果那掉在走廊上的手机不是他的。。。
但乘客把东西丢在飞机上，这更不是什么稀奇的事。Kevin的职责只不过是把东西交到失物招领处。
如果Kevin把手机交到失物招领处。。。
但Kevin没交。他灵机一动，拨了手机上最近播出的号码。是公关公司的人接的。于是他知道，这手机的主人叫江小波，并且正在成都科技大学的礼堂里为一位美国专家做翻译。
如果Kevin并非家住成都科技大学附近，如果那个报告会没有拖延三个多小时，如果所有这些如果中有任何一项成立，Kevin还会认识那个叫做江小波的人么？
但即便是在科技大学的礼堂里，把手机交到江小波手上的一刻，Kevin心里亦未曾多想。仅此一面，不过是一张英俊的面孔，一身儒雅的气质，一个英语很棒的男生--或许该称为男人，聚光灯下，小波眼角有些浅浅的皱纹儿。但男人的魅力不正是因成熟而难以抵御？年轻漂亮的男生在航空学校里多的是。可他们都是孩子，对于那些好逸恶劳，每天靠盗版光碟和电子游戏度日的孩子们，Kevin才懒得多看一眼。
但即便是有魅力的男人又如何？这样的男人也并不少见，Kevin才不会多想。大礼堂里灯火通明，江小波站在象牙塔里，被成群的美丽女大学生包围着。Kevin并不属于这里，他们生活在两个世界里。
但是。。。。。
如果在酒吧里没有看见他--这才是最致命的。
当Kevin走进酒吧，一眼望见吧台前坐的江小波，他仿佛突然触摸到命运的手指。
就是这种感觉，被命运轻轻拉了一下。
第一晚，第二晚，第三晚。Kevin记得小波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江小波是留美的博士，他研究的是机器人。他喜欢音乐，还曾经写过歌。按他话说：只是玩玩儿，纯瞎闹的。。。
但即便如此，留美博士不是玩来的；机器人也不是玩具；一小时就能赚一千块，这样的工作也绝不是做游戏。他们毕竟还是生活在两个世界里。在江小波面前，一个家境贫寒，没考上大学，从某个不起眼的航空学校毕业后，连正经的大专文凭也没有，不知托了多少人才得到地勤工作的平凡的普通人--Kevin--又能算什么？
所以Kevin对小波说："你真厉害！"
Kevin是个要强的人，但江小波的目光温柔而亲切，使Kevin实在无法掩饰自卑。他说："我这工作是托了不少人才找到的，我们航空学校不怎么样，没几个能真的找到航空公司的工作。"
"你就是‘没几个'里的一个，不管怎么样，也证明你走在别人前面了，对吧？" 小波的口气里并无调侃。
"可现在只不过是个地勤而已。我们和空勤差远了。"
"那空勤都是哪儿来的？没人是天生的吧？你都已经是地勤了，总比别人离空勤近吧？"
Kevin抬头，小波的目光正如春日的阳光一般温暖。。
Kevin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唉！无论在哪个方面，你都比我强太多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地方。你也一样。千万别忽视自己比别人强的地方。"
"我是个平凡的人。"
"我怎么不觉得？我觉得你很精干，你看你年龄那么小，就能给人沉稳和可靠的感觉，比许多三十岁的人都强，这些都是你不平凡的地方。我在飞机上看见你第一眼，就能发掘出你的过人之处，以后熟了，还不知道能发现多少别的。"
Kevin努力回忆，以前有谁说过自己并不平凡， 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或许从未有过。
而且，小波说"以后熟了"，以后。。。会怎样呢？
夜色正浓。
Kevin再次脱口而出："认识你真好！"
这句话绝对真挚。
"你要是我哥哥就好了。" Kevin又补上一句。真挚之后，需用小手段来弥补，自我保护。
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两个世界，不仅仅用高山和海洋来划分。
在接近饭店门口的地方，在昏暗慵懒的霓虹之下。Kevin听江小波说："我有男朋友，他叫Robert，我们在一起三年多了。"
夜凉如水。
这并不稀奇。毕竟是早春，而且夜已深。
从此两个世界。山可跋，水可涉，但两个世界之间，却不只高山和海洋。
从此只做兄弟。友谊未必输给爱情。
老天可鉴，Kevin把江小波当成亲哥哥，诚心诚意关心他，为他着想，希望他幸福。
对他不再奢望，对他只有奉献，永远不求回报。老天可鉴。
然而，当Kevin费尽心机，通过多层朋友关系，联系到一位和文艺圈多少有点瓜葛的人，他却收到一封回信。信上说：
我并不需要过分的关心，我也不想当歌星，我只想和我男朋友好好生活。所以请你以后别再替我担心。我能照顾好自己。我相信你也能照顾好你自己。 请以后别给我发短信或打电话了。祝你早日飞上蓝天。
Kevin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人，亦是世界上最多余的。
他们分处两个世界，既做不了情人，亦做不了兄弟。
Kevin曾发誓再不联系。Kevin亦曾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飞上蓝天，或许能令人仰视。
当然江小波仍除外。江小波将永远高高在上，即便Kevin飞上月球，也未及他的视线。
但起码，飞上蓝天，这是江小波给他的最后祝愿。
但今天，经过了许多日夜，经历了许多风雨，当他终于身着空勤制服，飞翔在蓝天时，他却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这件事告诉江小波。
永不联络，和飞上蓝天，在同一时刻许下的两个誓言，其本质竟然如此矛盾。一个不打破，另一个即便实现了，似乎意义也不大了。
Kevin终于忍住了，什么也没说。然而，他究竟还是发了两条短信。这算不算保守誓言？
毕竟，一切都已改变。Kevin不再是一年半以前的Kevin，北京的雨夜也不再是成都早春的雨夜。
Kevin翻起风衣的领子。头顶帽徽一闪，他向着路边停的车子走去。那是一辆奥迪A6，车里坐着专门赶来接他的人。
那才是将与他共度北京秋雨之夜的人。

2
奥迪A6放慢速度，停在长长一串等待交费的车队后面。
Kevin摘下帽子，丢在车窗前。
"累了？" 季哥左手扶方向盘，右手扶在变速挡上，扭头问他。
Kevin没吭声，只摇摇头。季哥两眼通红，充满血丝，其实真累的该是他。
季哥是某航空器材进出口公司的总经理。今年四十六岁。
季哥 = Kevin x 2
这仅仅是个公式，而且仅代表年龄。
而年龄呢？其实什么也不代表。年长的人未必成熟，年轻的人也未必幼稚。生活本不该用公式来定义。
车子再度起动，加速。机场高速一路畅通。
Kevin把手轻轻放在季哥的手上。并不加力，只是接触而已。这样才不会妨碍他换档。
季哥继续平视前方，但眼角和腮畔有些皱纹在绽放，一张原本松弛的脸，也因此而显得绷紧了几分。
一年以前，在成都一家有名的川菜馆里，季哥脸上也曾现出如此的笑容。只是当时灯光过于明亮，皱纹便过于夸张，而倦意也愈发浓重。
季哥的一双眼睛也通红着。
那是一次通常的朋友聚会。只有三人参加：季哥，Kevin，还有Kevin的好朋友阿敏。
阿敏是Kevin在网上认识的朋友，两人并不熟，但互相发过照片。阿敏对Kevin还颇有些动心，但Kevin并无意跟他深交，两人就此做普通朋友。
阿敏来成都出差，恰逢季哥也在成都开会。两人都来自北京，却约好在成都共进晚餐。季哥本是阿敏的朋友，至于两人如何相识，Kevin也不怎么清楚。北京本来就是个大地方，谁与谁都可能认识，谁与谁也都可能不认识。
阿敏临时决定叫上Kevin来热闹一下。所以Kevin赶到饭馆时，并不知道季哥是何许人也。
席间提到各人的工作。Kevin只说自己刚毕业不久，打工而已，不值一提。阿敏是商人，自是商人的一套自我介绍。唯有季哥，微笑不语。
阿敏说："季哥可是真正的成功人士！"
季哥笑道："哪里哪里！你又拿我开玩笑了！"
阿敏说："您还不算成功啊？季总？"
Kevin问："季哥是老板？"
阿敏说："当然！公司老总，管理数千号人！"
季哥忙打断阿敏："别寒碜我了，就我管的那点儿闲事儿！"
Kevin问季哥："季哥真的是公司老总？在哪个公司呢？"
季哥笑道："听他胡说！我就是多干了几年，说是公司，其实差不多还是铁饭碗，呵呵，属于民航系统吧！"
一语道破天机。Kevin心中微微一震。又一转念：他既是国家主席，又与我何干？
但一个月以后，当季哥再度来到成都出差时，却由Kevin接机，之后两人单独共进晚餐，当时阿敏也在成都，却没人通知他。
再过一个月，季哥因公到成都小住了一段，Kevin每晚下班后，都直奔公寓酒店，几乎三个月没回过自己家。
Kevin随即转入某航空公司的空勤集训中心。
半年之后，Kevin首次飞行，目的地是北京。而就在北京的机场高速路上，在缠绵的秋雨之中，Kevin坐在季哥的奥迪A6里，把手轻轻放在季哥的手上。
手机突然响了。季哥不得不抽出手来。
电话是季哥的老婆打来的。季哥不但有老婆，孩子都上高三了。
季哥对着电话温和地说："我今晚有应酬，要很晚才能到家了。"
"少喝点儿啊！你都脂肪肝啦！" 季哥的手机并不隔音，季嫂活像在播送交通台的广告。
"哈哈，没事儿，我身体棒着呢！楠楠呢？回家了吗？。。。。。。 不，别叫他了，我没事儿，让他好好看书吧。"
季哥挂上电话，贤夫慈父。
Kevin双手交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
"饿坏了吧？想吃什么？" 季哥微笑着，含着些许的歉意。
"。。。。。。嗯？"
迟疑了半秒，Kevin才扭头，仿佛突然从沉思中惊醒。他轻轻一笑："噢，不饿。。。还好，随便吧。"
细雨依旧。四通八达的立交桥，高楼林立，灯火如海。
这便是北京璀璨的夜色。

3
老季穿好了衣服，却仍站在穿衣镜前，慢条斯理地整理头发。
床头的电子钟显示：11：30pm。
Kevin翻身下床，点燃一根烟，把胳膊撑在膝盖上，凝视着窗外的城市灯火。
老季转到Kevin身边，把手放在Kevin光滑的肩膀上："回床上去吧，别着凉了。"
Kevin并无反应，只是自顾自地抽着烟，对着窗外发呆。
老季在Kevin身边坐下来，Kevin屁股底下的弹簧床沉了沉。
"别生我的气，你知道，这是在北京，不比成都，咱们不是都说好了么？白天怎么都成，晚上还是得回家。" 老季温声细语。
Kevin扭头一笑："我没事，你走吧，别再耽搁了，已经很晚了。"
老季站起身，在屋里兜了一个圈，然后又回到床边。他说："对了，我跟你们谢总打过招呼了，让你在北京多呆几天再飞回成都去。"
Kevin抬头：" 这不好吧？我才刚刚上岗。"
"没事儿，我说找你帮我办点事儿，也是工事儿，又不是开小差儿。再说老谢跟我很熟。" 老季再把手放在Kevin肩膀上，"别担心，我还能没数儿么！就好好儿在北京玩儿两天吧，然后咱们再去北戴河玩玩儿。怎么样？"
"北戴河？"
"是啊，你不是还没见过海么？上回小冯--就我跟你说过我的那个哥们儿，要带他BF去北戴河，问咱们去不去，一起去人多好玩儿啊！"
"噢。" Kevin微微一笑，继续抽烟。季哥官居高位，有老婆有孩子，所以从不出入酒吧，但即便如此，他认识的同道中人还是不少。阿敏，小冯。。。。。。
"小冯早就想见见你了，一直没机会。不过你要是不喜欢这么多人，咱以后找时间单独去也成。"
"没关系。去吧。" Kevin仰起脸，"你还不走，快十二点了。"
老季点点头，手指在Kevin肩膀上用了点力气，然后提起手包，走出饭店房间去。
房门关闭。一间不大却舒适的房间，停泊在城市的上空，自成一个世界。
硕大的玻璃窗如调色板，屋内的灯光和屋外的灯火混成一片。其中夹杂着Kevin模糊的面孔。
Kevin又点燃一根烟。 一年多以来，他时常盼望着有朝一日，能成为空勤，能飞到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