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门前正有个人急得团团乱转,吴拓往他肩头一拍。
"小爷,你可回来了!"刘骁志惊得转过头来,看见是他,一脸哭笑不得。"赶紧走吧!府里眼看拖不住了,我还得进去陪着。你往城南走,南门之内有人候着。"
"这一趟多劳刘兄仗义,吴拓记下了。"吴拓笑道,却不忙走。
"便没有咱们多事,吴兄自然也能料理了。不过现下同为八王爷门下,相互扶持总是应当的。"
早间刘拯同胡世昌叙话,搬出军需供给的要务,百般拖延。刘骁志偷去放吴拓,正撞到他打翻了亲兵走出来。带着他出了将军府要送他出城,出门的功夫又没了他人影。
原以为他信不过自行逃了,却是背了徐家那孩子回来。
"陈桐只嘱咐刘大人助我,没一并嘱咐捉我么?"
刘拯亲身赶来,自是陈桐传讯叮嘱。若论起捉了吴拓剥皮抽筋的心思,他比胡世昌只多不少。一番相助,不过是利害权衡。
"吴兄疑心陈大人,又何必回转来?"
"嘿。"吴拓笑得有十分的诚恳,"我不信陈桐,也需信刘兄。咱们相交一场,我回去京城也必定日日念着刘兄的好处。"
吴拓自己怎样都能走,背上的这个人却需借着太守府的安排好好送出去。都是八王爷跟前的人,陈桐知根知底才敢动他。刘拯父子为官小心的惯了,却定然不愿惹他。
"吴兄的为人小弟向来有些佩服的。能有吴兄‘相交一场'这四字,小弟已觉不枉,官场经营也不需提了。浥城这些年太富足,月盈而亏,不过是时日短长。吴兄来日若兴起,不妨回来盘桓,探探故友就是。"
刘骁志这一番说话却是少有的字字不虚。
"也好。"吴拓正容道。又找补了一句:"总要带他回来探探爹娘的。"
两人一同笑起来。
刘骁志这一回的差事办的果然实诚。
南门内候着的是徐家的马车商队,前后七驾双马货车,一式一样。徐延吉同徐延德亲自上来接的人,藏到第五驾车中。进到车里才觉出仓促间也是精心准备下的,车门处一摞羊绒毯子自底至顶挡住了,里间路上用物一应俱全,换洗的衣裳都赶着置办了几套现成的。难得的是有大有小,还预下了徐冰的衣物。
吴拓从窗户探头出去,不断赞徐延吉会办事。
城下正在交办出城的文堞。车队停在城门里候着。徐延德看吴拓抓着徐延吉说得热闹,走到另一面窗下叫徐冰。
"你爹娘那里我去说。跟少爷去京城见些世面也好,咱们徐家的生意在京城也有,过一段时日大伯去看你。"
"嗯。"徐冰背上伤重,一路行来早已脱力,强撑着精神应答。
"有个事跟你说说,你娘又有了。你进了府,去看你也没赶上说。算起来已经有五个多月了,到年底能给你添个弟弟妹妹的。"
"嗯。"徐冰微抬头看他,竟有些笑的意思。吴拓从后面伸过一只手来,扳过他脸亲了一口。道:"好啊,到时咱们回转来看小徐冰。"
徐延德沉着脸,徐延吉赶忙凑上来搭话。
城门放行的口令高声喊起来。马鞭甩开,第一驾马车的车轮缓缓转动,车队依次前行。
徐延吉兄弟二人离了马车站开,一直看着最后一驾车没在城门楼下的暗影里。
"车厢壁间,车座下头填进去的银两宝货总计也有三千两了。"
"是大哥交代下来的。"
浥城生变之后,全城的商贾面子上不见动静,私下的生意都在筹谋出路。徐家能有机遇攀附将军府,不论成与不成,都需落足重本。
"银钱且不说,你要我搬上去那许多药材作甚么?也不是多矜贵的东西。"
"小冰现下伤着,容易病,多备些药材总是好的。"
"老三,你待下人几时这般用心了。我瞧他呆气的很,就算是放到吴公子身边,也指望不上。"
"这孩子的心性太冷,不亲近人。原也不指望他知恩知义为徐家谋什么。"徐延德摇摇头。"那吴公子看他太紧,别惹下事才好。"
"世情恶,人情薄。寡恩少义的人咱们也没少见,只尽人事罢了。此处不通走别处,这一大家子总需谋一条生路。"
徐延德抬头望。商队的马车一个接一个的驶下吊桥,离了浥城的四围高墙。
第五驾马车还在桥面上。
一根长矛破空袭至,铮然有声的钉在车厢之顶。跟着六名亲兵疾步从城下出来,自两侧成六合阵势围住马车,六根长矛精亮的刃尖分指住窗口、车门、车夫。
车队阻在吊桥一端。胡世昌缓步踱出,走到车厢后跃身收了长矛,身法再转,落到车厢顶上,矛尖往下一顿,整驾车都似震裂一般咯咯作响。
"吴拓,滚出来!"
吴拓看车厢顶壁上碎木震落,苦笑了一回。低头对上徐冰的眼神,不及说话,揽住他下死力亲了一口。掀开前座的帘子弯身出去。
人未出,笑声先起。"胡师兄近来可是手头不宽裕,竟做起这拦路截道的买卖?我虽走得匆忙,买路财还是有的。"
探头到一半,一枚沉甸甸的雪花银子当真朝胡世昌砸去,去势奇诡。
胡世昌冷哼一声,长矛横出,硬生生将银子串在刃尖上。吴拓的后招却接连飞来,三块碎银分作上中下三路袭向胡世昌,到了身前相互一磕,齐齐改了向,砸向后面一驾车的马匹。吴拓脚下也没闲着,倒踹在驾车的马股上,借力上了车顶。黑刀出手,蹲身横斩胡世昌下三路。
前后马匹都惊嘶人立起来,车夫拉不住。前头的车驾经这一番耽搁都已下了桥,马匹四蹄落地疯往前冲去。
胡世昌在颠簸车顶站得渊停岳峙,不论他如何作怪,长矛连挑,绝了黑刀招招去路。兵刃相接之时,真力激荡已知他力竭。大喝一声挑开黑刀,平平到了他身前,一掌推出。
吴拓向后便倒,喷着血落下车顶去。
两人一番交手迅捷无伦,对到这一招上马车仍未下桥。吴拓向旁跌落,眼看就要落到浥城的护城河里。
胡世昌并不欲取他性命,伸手去拿他胸口衣襟。吴拓昏沉之中,也勉力抓住他手腕。跟着一指前伸,正点在他胸口檀中穴上。
吴拓呲牙一笑。胡世昌恨得眉目起火,吴拓抓住他手往后用劲摔出,远远扔到护城河里去。六名亲兵被惊马所阻,慌乱中看见头领落水,赶忙下去相救。
吴拓挂在车厢壁外大笑。马车堪堪下了吊桥,颠簸得厉害,他伤重之下身上乏力,眼看就要松脱了手。
徐冰从窗间伸出手来,两手拽住他腰带,用力往回拉。
吴拓看着他,和暖一笑。握住他手,不敢用劲,仍是挣出力气来扳着车窗攀回去。
两人都是半条命的光景,分卧在车厢两边喘息半晌。
吴拓积了力气爬过来抱住他,掀开车窗帘子。浥城在马车后的滚滚尘土中。一带苍山,四方城池,城里数万灯火人家,一一远去。
此行东去,一路上颇不寂寞。
徐冰出城第二天起始生病,仍是久治不愈的病势。好在吴拓仓惶逃难之际倒记着带莫剑清头先开下的方子。问过他,依方抓药,将养了月余才全好了。
胡世昌无功而返。吴拓一颗人头的两笔悬赏银子仍在,且行情看涨。一路上千奇百怪的追杀人马全没停歇了。
马车且走且停,间或寻个僻静地方小住一阵。
兜兜转转,不知时日过。一路行来倒把北地的风光尽历了。
第 34 章
年关刚过,再两日便是上元佳庆。
虽在战时,朝廷宣示恩泽,仍是放灯五日。天子脚下煌煌城池,人心最疑世事,飞薄如纸;也最远世事,冥顽如盲。朝令下来,街坊间混混然一片欢腾,集市同店铺迎着满天的飞雪红火起来。
城门楼子前也往来了不少行道运货的车驾。
宵禁已放,白日里城防检视的更是外松内紧,不容有失。徐家早上进城的马车怎么瞧都有些古怪。车是三个月前从浥城发出的,过了年关才走到。车夫陪笑说是在山中遇上盗匪跟商队走散了。
验过车中货物,守城的官兵拿着递到手里的通关文堞仔细掂量,抬头看那车夫。
很年轻的一个人,风雪中浸红的面孔笑得十分和气。没什么不妥,只除了他从头到脚没有一点像车夫。
那官兵沉吟了好一阵。
吴拓的笑脸快撑不住,直想跳起来拿了将军府公子的架子横冲进去。身后帘子微微一动,一个人探头出来,从他肩头往外看。
"出来干什么?风冷的很,进去呆着。"
不必回头也知道他又在摇头。"想看看。"
"看什么?"
"京城。"
吴拓一笑。颇有耐心的继续等着那官兵思虑下去。
那官兵手一挥,正打算先拿了再问。城门前头一道关防急急跑来一名官兵,凑到他耳边说话,说不到三句,那官兵变了脸色。恭恭敬敬的把文堞递回来,道:"多有得罪,多有得罪。请!"
吴拓眯着眼看向前方,城门边,有朱色衣袂一闪而没。
"娘的,到底没进门就给逮住了。"
"你有心不给认出来就不会还驾着那辆破车进城了。"说话的是一个女子。鹅蛋脸,五官生的圆润,笑起来粉团团的逗人,板着脸的时候也像是呕气撒娇。
现下她正板着脸,晶亮的眸子从手底下瞪到跟前的人,又瞪回手底下。白生生的一双手,十指春葱抚摸过羊绒毯子滑溜的长毛。
"千里迢迢给我运回来也算你有心,不过,鹏举少爷,这地道的波斯羊绒毯都是糊着血迹戳开无数刀口的?"
"姐姐,你再别这么叫我了!"
"那你叫我什么?"
"二娘!"
"乖儿子。"宁筠笑弯了一对眼。
八王爷的小女儿宁筠,原是先帝在位的时候赐婚吴统勋,意在拉拢两边派系。
那年吴统勋得胜还朝,元配夫人没等到丈夫先等到一纸皇命。吴夫人也是将门之女,性情刚烈,受不得这等闲气,当天就悬梁了。最先看到她尸身的便是吴拓。那时他八岁,站在屋中,睁大眼睛盯着他娘挂在房梁上转悠。足有半个时辰才有老仆瞧见,慌忙抱他出去。
吴统勋愧对爱妻,发丧之后便赶返边关,再不回转。
宁筠仍是嫁过吴府,大婚至今十余载,见也没有见过吴统勋一面。吴统勋从不回府,因此也无从知道,这位新夫人跟他的捣蛋儿子倒相处得甚是融洽。
"听说你从浥城拐了个人走,我还道你带着人天涯海角的私奔去了,怎么又巴巴的转回京城来等着我爹收拾你?"
"我也不愿回来啊!"吴拓倒头躺在软塌上,仰天长叹。"这一路上打打杀杀的没消停过,想想还是京城能躲个安生。"
"进了京城,迟相爷不动你,我爹也不能轻饶了你。"
"烦请二娘将这份大礼呈给八王爷,顺便代儿子美言几句可好?"
吴拓递过来一块黑不溜丢的玉石牌子,宁筠接了也不看,随手收起。"你拿着这么几张破毯子就想贿赂我给你出力跑腿了?"
吴拓陪笑道:"我只带回来一车一身的东西,二娘有什么看得中的只管开口。"
宁筠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道:"你带回来的人呢?叫过来我看看。"
吴拓这回是真的犯了难。
"他不爱见生人。"
宁筠噗哧一声笑出来,"丑媳妇还总需见公婆呢,何说是个小子?我倒越发的想瞧瞧什么人物把咱们吴少爷治得这般服帖。"
吴拓举手讨饶。
"二夫人怕是去瞧也瞧不见什么人物,少爷带回来的人我可见过,闷声不出的,笑也不会笑。要我说,还不及我好看呢。"
吴拓的贴身小厮站在一边听话,府里主仆向来没上下,他也就凑着多嘴。
"锁,看不出你一直存着这么个心思。我倒亏待你了。"吴拓拿眼横竖看他。小锁也是十五岁上下,窄肩细脖,小圆脸上生了波光灵动的一对大眼,倒有那么几分意思。
"少,少爷?"
"你有心我岂能无意?去,到院子里脱了裤子等我。"
"院子?"
宁筠在一旁笑得打跌。"你去候着吧,候着他踢你!"
小锁吓得脸也白了,直往宁筠身后躲。
"真是个不长进的,跟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家这位少爷的性子?他是人前闹腾,回头来只好一口清净的。越不给他脸他才越往上贴。像你这么急吼吼的毛遂自荐,可不是找打?"
小锁探头出来打量吴拓,这位少爷仍是满脸笑容,笑得十分温和。小锁再三盘算,也支不起胆子"不给他脸"。
门口仆人老胡张头探脑的招呼小锁。
吴拓脾气正长着,把他吼进来问话。老胡打着哆嗦,也不敢看他,对宁筠禀道:"闫少爷过府,在偏厅里候着。"
"哪个闫少爷?"
"闫梦溪。"
吴拓面色古怪的看向宁筠。这闫梦溪也是京城里数的出的风流人物,白玉面、琥珀眼,真真的金玉其外。平日里也没什么营生,只时常出入官宅府邸,流连在内院后园里。有好事的私下说道,其物甚伟。
宁筠给他看得气不打一处来,就手拿着茶盅砸向吴拓。吴拓轻手接下,问道:"锁,你几时跟这么个人扯上干系的?"
"没,没有。"
"说实话。"吴拓将茶盅平平一放,整齐碎成了四块。
"年节时候一起赌了回钱我输了他几十两银子他是来讨帐的!"小锁闭着眼大叫出来,跟着哭起来:"少爷我再也不敢了!"
"去帐房支了银子还上,让他走。再教我知道你跟他有牵扯,就卖了你抵银子。"
"谢少爷。小锁再不敢了!"小锁哭着出去了。
"不过就是赌个钱,值当生这么大气?"宁筠奇道。
吴拓摇摇头。
"闫梦溪吃的是什么饭?他结交将军府的下人,能有什么好事?"走到门口,看了看外头零散飘落的点点雪花,道:"这京城,真没什么好回的。"
临出门的时候,宁筠叫住他,递过来一封书信。
"徐冰徐冰!"吴拓兴冲冲的就往自己的独院一路跑去。
没到屋里就看见人,裹着厚实的灰布棉袍站在廊下,正看院中景致。雪浅浅的覆着草木亭台,空出一汪青碧的池子。几点素白沾上水面,转瞬即没。
人站在满天的雪意中,竟也像是冰雕雪砌的。近不得,捂不暖。
吴拓忽然就惶急起来。
几步奔过去,抱住他排排坐到长廊的横栏上。
"还在看京城?"
"嗯。"
"现下你也从浥城到京城走了一趟了,可喜欢?"
徐冰眯着眼看雪景,慢慢思索,半天也没想出个回答。
"倘若你喜欢,咱们过几日再从京城回浥城去,看看你那两个小妹子;然后再从浥城回京城来,去!不回京城了!天下之大,咱们五湖四海的转悠转悠去。先去岭南,每天吃上成堆的荔枝......"
吴拓自顾自的说下去,得意的瞧着徐冰睁大眼睛看他。
"小妹子?"
"是啊。"吴拓将书信展到他面前。年前就送到吴府的信,徐延德具名写给吴公子的年节贺辞。中间另夹了一张,是徐冰娘手书给他的家信。她在年底生下一对双胞女儿,母女平安。
徐冰将那张信仔细看过,眉宇间隐有喜色,淡淡的,却是打从心底的欢喜。
吴拓张臂搂住他,低头亲了一口。
"在岭南住上一阵,可以寻条船去海上瞧瞧。听人说海天壮阔,比起戈壁大漠另有一番悠游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