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大门派欲联手歼之,却在断魂楼与圣教的夹击中自顾不暇。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岁月尘间消逝。
又是两年,中原武林今非夕比,江湖中群魔乱舞,风雨飘摇。
忧心烦愁,白头更甚。
凭他一己之力无异蜉蚁撼树,沈遥青有自知之明,只是不免自责。明知倾城是魔教左使,明知中原魔教由他一手调度,明知他越爬越高的官职只会危及社稷,他却仍在犹豫!
早在两年前,他就该将这个秘密公诸於武林,可是他没有。他一直都是正直冷静的,偏偏遇上倾城的事,他犹豫不决了。这一犹豫,就是两年,全不似他沈遥青的性子。也因他这一犹豫,使中原陷入重重危机。每每责备自己的私心,心里藏了难解的阴郁,夜夜辗转难眠,竟至白发横生。
或许是魔教觉得时机已到,倾巢而出。教中圣主,圣女,左右圣使,四大长老,四大护法皆入中土。
在他们魔教人的眼里,朝廷并无太大威胁,倒是一帮自诩为天下苍生的武林侠士较为难缠,不若先铲除江湖势力,控制中原武林,到时直取江山只在挥手间。
但此行规模过大,必会引起朝廷注意,若是朝廷插手此事出兵增援,事情会棘手一些。因此,圣主下令倾城留守京城,一来控制朝廷兵力,二来留意各地战况,如有不时之需也好调度人手。
倾城不知道圣主与圣女会去中原的哪一门派,他只知道,月护法仍然是负责泰山派。倾城出京在路上找到她,为的是交待她,生擒泰山派掌门即可,不得伤及沈遥青与其女儿女婿的性命。圣教中的等级是森严的,左使持著圣令,圣教中人归他一人调度,月护法不得不听。
武林各派接到消息之後,加强本门的警备与防御。一时间,风声鹤唳。
沈遥青却做出决定,带著弟子们撤离泰山派,让他们各自回家避过风头再作打算。他打算只身进京,到了此时此刻,他必须阻止倾城,不论用什麽方法都好!
"魔教倾巢而出,武功又匪夷所思,我们不是对手,倒不如忍得一时之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的话让大师兄和四师弟好一阵嘲笑:"掌门一向不都是侠肝义肚麽?怎麽遇到魔教就胆小如鼠,只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泰山派有这样的掌门人还是真丢脸呢!"
张春甫的儿子接道:"倒不如另选个掌门,带领门中弟子对抗魔教,那些没种的胆小鬼就跟著掌门师叔走吧。"
这话一出,张氏及陆氏两脉的弟子们叫嚣著掌门退位,另选掌门。而沈遥青的十多个弟子则是怒目相对,相互叫骂。老五常静冲著他吼问为何要撤离泰山派,他是拼死也不会离开的;老七何默言静静地站在一边不说话。
沈遥青头痛地皱眉,解下引月刀横推在胸前,沈声喝道:"够了!大敌当前,你们竟然自乱阵脚!要沈某交出掌令也不难,谁接下掌令谁就得带著泰山派的弟子们离开,魔教未退出中原之前,一个都不许回来!"
不少弟子愣住,掌门真的要交出掌令?悦然听出话外之意,急问道:"这麽说,阿爹你不和我们一起走,你要一个人留下麽?"
"不,阿爹到京城有要紧事,悦然你和平阳今後要好好的活下去。"
这话听著像是决别,悦然站到他身边,拉著他的衣袖道:"我不管,阿爹到哪里我就跟到哪,我不要离开阿爹。"
沈遥青的弟子们自然是向著师父,也要跟。沈遥青摇头,摇去眸中闪过的一丝痛楚,沈静道:"你们还记得倾城麽?他不是什麽宰相的公子,他是魔教的左使......飞飞,你过来,跪下。"炯炯目光盯住跪到身前的许飞,将引月刀递到他的头顶,沈声道:"许飞听好,即日起,你就是泰山派第八代掌门人,立刻带著你的门人离开泰山。记住,魔教退出中原後方可带著门人回来。"
许飞愣愣抬头,看著引月刀,却不接。沈遥青这麽随便的交待下一任掌门,张春甫和叶陆续自然不服,然而,沈遥青接著道:"你们有谁能赢过五师弟和七师弟?没有人?那麽,飞飞是五师弟与七师弟一同调教出来的弟子,你们是否要试试他的身手?"
不待大师兄四师弟回话,老五和老七已讶然道:"原来掌门师兄一直都知道?"
把引月刀放到许飞手上,与他的佩刀调换过来,沈遥青微微一笑:"两位师弟,飞飞和悦然他们就劳烦你们照顾了。"
看著弟子们全部撤离之後,沈遥青才上马,逆著寒风朝京城赶去。
各地的杀戮已经展开,圣教月护法到泰山派时,却是一座空门,赶紧飞鸽传书到京城。
接到信,倾城喜忧参半。喜的是,他没有对上绛灵月,可不必担心他会受伤。忧的是,他此举为何?他的为人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他对泰山派倾注的感情之深,不可能说散就散。除非,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比如,为了武林,为了社稷......此时,他正赶来京城的途中吧?
终究,他还是选择这一条路。倾城微笑著,无奈、悲哀。
消息不断传来,几个小帮派三两下便臣服於圣教,恒山、崆峒、衡山已经拿下,华山、青城、峨眉仍在反扑,但问题不大。武当的道士难缠,阵法与法术了得,伏虎长老战的辛苦,请求支援。扑楞几声,又一只鸽子飞落,取下信笺来看,是右使乐无极来的。他的对手是少林寺,嵩山派离少林寺近,两派联手对抗圣教,两天来,双方死伤惨重,要求倾城支援。
少林武当是武林之首,倾城早料到,仅凭乐无极和伏虎长老是拿不下来的。偏生他们天下无敌的圣主和圣女竟然不知所踪,只得飞鸽传书让飞鹰长老调派手下二十不死杀手给伏虎长老,自己则亲往少林。
他前脚刚走,沈遥青後脚进京,得知他前往少林寺,眼下唯有修书一封,镖书射进兵部尚书府。留言不外就是倾城是魔教中人,魔教意图称霸中原,侵吞江山,请朝廷出兵铲除魔教。然後马不停蹄的赶往少林寺。
却不知,朝廷得知这一消息,并无任何动作,乐看魔教与江湖草莽拼个你死我活,他们坐收渔翁之利。
少林寺,千年的佛教圣地,本该宁静祥和,檀香飘绕。如今却遍地血腥,成就修罗地狱。佛祖有灵,该当普渡众生。
沈遥青未至少林时已听说,魔教中途加入两大高手,少林寺告急。
所谓的两大高手,一个是二十左右的俊俏少年,仅凭一双白嫩修长的肉掌,看似轻飘无力,随手一挥,竟如罡风过境,十几个少林弟子齐齐横飞出丈余之外,内腑重创吐血。另一个黑巾蒙面,一把乌金丝扇出手如电闪,与少林寺的达摩堂首座智云大师缠斗一块。
都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然少林棍在乌金丝扇的面前却发挥不出它的长处,反倒拙襟见肘,眨眼五十招过去,乌金丝扇直取智云大师心口──
"倾城!住手!"
蓦然一声沈喝,所有人都停手看向山门。沈遥青慢慢走进来,只是盯住倾城不放。
倾城摘下黑巾,俊美的脸上挂著微笑,"你还是来了。" 难道他们这一战势不可免?
少林寺及嵩山派的人具是倒吸一口气,这个武林中称道一时的宰相公子,竟然就是魔教的左使!
沈遥青站定在他面前,"倾城,停手吧!带著你的圣教离开中原。"
"倾城凭什麽要听你的?"那个俏俊少年截口,看著沈遥青。那是平静的,经过千年的洗礼,能够洞穿一切的目光。在他的眼里,耆耋老人也似孩子一般,一切的思绪无所遁形。
在这样的目光下,沈遥青觉得,自己在他眼中是透明的。倾城移动一下身子,挡住那人的目光,神色复杂的看著他。经年不见,情丝未断。
"倾城,只要你们离开中原,我......"答应你的任何条件。沈遥青不免停顿一下,这句话,他实在说不出口,亦不能说啊!
"沈遥青!"不必他说出口,倾城已经冷声喝他。别看表面上平静一如往常,倾城早已是怒火中烧。以前求他一起退隐江湖,他死活不应,现在为了武林,为了中原,竟然拿他们的感情做筹码!好个心怀天下,仁义为先的武林大侠!
只可惜,这次不是他能做主了。
那个俊俏少年悠然踱步过来,看著沈遥青的眸中带了调笑,"唉?你就是沈遥青?原以为迷得我儿神魂颠倒,违背圣令的妖精必是绝代美人......啧啧!"
这声啧啧感叹,闹得沈遥青的脸色忽青忽红,再加上那句"我儿",更是僵住。这个少年,是倾城之父?
倾城平素淡然的脸色大变,挡在少年面前,"圣主,属下违背圣令,甘愿受罚,与他无关。"
少年微笑,极是迷人,"好了,好歹你也是我儿,只要你助为父称霸天下,随你爱怎麽玩。"
原还不知道少年身份的各人大吃一惊,这个至多不过二十岁的少年,竟是魔教之主?
第二十六章
弱冠的少年,宛如瑶台碧月,清华尊贵。
只那静静的目光,便似逾经千年。惜一身霸气及戾气,终是令人心颤。
魔教由来甚久,溯往回古,当近千年。便纵新老更替,魔教之主此般年轻,怎生功夫却似鬼魅般可怕?
"果然是妖孽!不能留他在世!"
不知是谁这麽大喝,停住的撕杀又开始了,血飞肉溅,嘶声哀号。
少年双手负於身後,在刀棍阵中轻松游走,并没有再伤及人,冲著倾城温和微笑道:"倾城,是你动手,还是要为父一个不留地解决?"
一个不留,就是在这里的所有中原武林中人,包括沈遥青。
倾城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二话不说甩开扇面,柔软丝滑的扇弧竟如锐利刀刃,扇风过处便是皮开肉绽的一道道深长口子。不过就是眨眼的功夫,十几个近倾城身边的少林寺弟子和嵩山派弟子个个挂彩。倾城的声音响起,在打斗中仍异常清晰,"你们完全不是我教的对手,聪明的立刻束手就缚,归服於圣教。"
放眼望去,无人理会他的话,一个个正发了狂的撕杀,誓与魔教拼到最後一口气。
沈遥青的刀已不是惯使的引月刀,有些不顺手,杀几个魔教徒绰绰有余。然而,乐无极的加入,没过多久,他的手臂与後背便多出三道口子。
倾城离他不远,正与少林无诤方丈对招。眼角余光瞟到乐无极从少林寺和尚手里夺过的戒刀迎头劈向他,大惊不已,竟然不顾自己空门大露,舍了无诤方丈飞踢乐无极的刀,怒吼道:"不得伤他!"
高手过招,一点的疏忽足以致命。无诤大师是高僧,就算对手是魔教,也不会背後伤人。只是事出突然,无诤堪堪将掌力转移,大悲掌的掌风仍扫到倾城的右臂,痛得他几乎握不住扇。
倾城与乐无极交换了对手,那厢已经打的难分难解,倾城与沈遥青却直直站立著,望著对方一动不动。
传说中,顶尖高手之间的决斗就是这样。沈静如水,敌不动我不动,耐心等待,哪怕是整整一天。直至找到对手的破绽,哪怕是一丁点的破绽,胜负即定。
然而,沈遥青不是倾城的对手,根本不必找什麽破绽。他们,谁都不愿与对方交手,如此而已。
良久,沈遥青横刀胸前,平静道:"动手吧。"
不管输赢,这一战已经开始,必然也要结束,趁此了断吧。
倾城怔愣,凝视他不容动摇的神色,片刻才点头,乌金丝扇转了个圈,潇洒打开。
沈遥青出手就是凌厉杀招,不留半分情面。此刻,对著倾城,他必须决然。
倾城亦是全力迎战,谦让便是失礼,他不能这麽做。
所以,沈遥青很快便落下败迹。
全力迎战不等於会要对手的命,倾城到底还是手下留了情,未伤及他分毫。
"倾城,别犹豫......"沈遥青略做调息,清晰说道:"你能杀我!想要称霸天下,你先杀了我。"
缱绻纠结,终究无果,反倒累了身,累了心。
凝起毕生的真气,灌注於刀上,挟著万钧之势奔袭倾城而去。
已是孤注一掷,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气势。倾城错愕,他真心要杀了他!眸中光芒闪动,及至刀锋近身,倾城的双手反倒垂了下来,一脸平静的注视著他。或许,死在他手里也好,死了,心就不会再痛。
寒森的刀光没入身体,两个人紧紧的贴在一起,久久没有动。
打斗声不绝於耳,这一角落的画面却似定格。
"你......"倾城手中的乌金扇掉落地上,一滴一滴殷红的热血,在二人之间开出朵朵妖豔的花。
沈遥青抬起低垂的头,目光温柔的凝在他脸上,苍白的唇上现出浅浅笑意,"我累了,倾城,对不起......"
自震惊中回过神,倾城一把攫住他的双肩,张嘴却说不出话。终於挤出声音来,却是破碎的,"为什麽?为什麽?你为什麽呀?"
他这一刀,不是朝著倾城,而是朝著他自己的心口狠狠刺入。只余那半截明晃晃的刀身,刺得人晕眩。
沈遥青只是看著他笑。很多话,他只能放在心里,说不出口。但是一切都结束了,也就没有必要说。栽进他的胸膛,唯一的念头便是:倾城,这世上不是只有爱情,忘记我,你会活的更好。
淡淡的笑,幽远飘忽的似昙花,不过瞬间已调谢。倾城用力摇晃著他,"遥青,遥青......遥青你说话啊!遥青?遥青......"一声大似一声的喊叫,连打斗中的人都惊的停下,他怀里的人却丝毫没有回应,任他喊破喉咙。
不死心地探过他的鼻息,倾城搂著他,终究无力地跌坐地上,"遥青,你说想要逍遥自在,可你还没有过逍遥的日子,你怎麽可以走了?你真的很无情,竟然丢下我一个人离开......"几近无声的声音,很像是哭泣,但他没有哭。
没有似受伤猛兽般的仰天大吼,也没有难以抑制的放声悲哭。他只是看著沈遥青的脸,呆呆地看著,眼底是深沈的悲凉的哀痛。
伸手撩去掉落在他脸上的银发,慢慢滑下,握住他已然冰凉的手,他的手是成拳握著的。执子之手,与子携老,你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麽?触到他手上别有他物,倾城小心的扳开他的手指,是个泥人,应该保存的较久了,上面有许多的细小裂痕。那个泥人的手上还有一把白玉似的雪扇......倾城猛然睁大眼,颤著手拿起来,握紧在掌心里。原来,这个泥人并没有丢,是他捡去了。
这个傻瓜,分明对他情深意重,却为何总爱钻入牛角尖,宁可对著这个不会说话不动的泥人,也不愿对著他这个真正的,有血有肉鲜活的人呢?
倾城紧紧地抱住他的身子,幽黑的双眸溢出流光,痛苦低喃:"傻瓜,你是个大傻瓜......傻瓜......"
他们本可以携手同游红尘,本可以平淡结居山林,本可以做许多许多的事......结果,还是输了,输给他的固执。
痛彻心扉的悲,心也渐渐成灰。
什麽称霸中原,他已经不想管了。原本,他的目的只是要斩断沈遥青的牵绊,如今,是用不著了。
这个人已经斩断了所有的牵绊,用决绝的方式,得到了自由。
倾城抱起沈遥青的遗体,似鬼魅般的往外走,哪个挡他便杀哪个,夺命的修罗。
"倾城,你要是走了,不在乎我会让这里全部的人,陪著你的宝贝妖精一起下葬?"少年站在他身後,笑容变得冰冷,挥手带起一阵风,卷过一个少林寺弟子,生生拧断他的脖子。
倾城头也不回地走出去,走出山门,飘忽的声音传回来:"不在乎......"不让他大开杀戒,是因为有一个人会心痛。现在,唯一在乎的人已经不在,他又有什麽好在乎的?
少年狠狠盯著已无踪影的门口,扭曲了一张俊俏的脸,阴冷开口:"好,今天,我就让这里变成地狱!"
话音甫落,山寺里骤起狂风,飞沙走石。冬日里的风,原该是冰寒刺骨的,这风却是炙热的如同投入火炉中,把人卷得东倒西歪站不住脚。愈来愈强烈的炙风狂卷著众人,连少林无诤方丈亦跳不出这股怪风的袭卷,五脏六腑,全身上下像是被刀割又似被火烤,难受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