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听说他与沈遥青走的近,又一度与武林盟主的千金传出佳话,还以为他只是借此刺探消息。不想他竟是真的与沈遥青倾心相交,如非对那个人毫无防备,他又怎会受伤?什麽武林正道,仁义侠士,竟然对朋友下手,一群伪君子!
"这是我的私事,你不要插手。若他有丝毫差池,别怪我手下无情。"
真是个无情之人,竟然反过来威胁救命恩人。乐无极耸耸肩,"你喜欢让人在身上捅个窟窿,我没意见,但是请留著你的命回去见圣主,否则圣教上上下下都要遭殃。"语毕留他一人在房内休息著。
倾城闭目养神。伤口在换药初时的清凉过後,正火辣辣的抽痛,有一下,没一下的牵扯著腹肉,连心跳都痛了起来。
沈遥青的刀并非致命,倾城住在泰山脚下的客栈里养伤,他的伤好的很快,脸色却不见好转。即使明白沈遥青手下留情了,可这一刀是向他表明,他们之间已经一刀两断,绝不会再有瓜葛。所以,他的脸色才会难看。
或许他不能深切的感受到沈遥青的重压,可是,他们的结局难道只能是这样?魔教中人又怎样,爱一个人是不由自主的,有时他自己都怀疑自己是否吃错药,竟然爱上一个大自己二十岁的老男人。可是爱就爱了,挣扎过,逃离过,终究逃不出沈遥青这三个字。
什麽正邪不两立,是不是圣教一统江湖之後,就没有正邪之分了?是否如此,你便不再躲我?
三天,倾城的伤口未愈,却打算上泰山派去见沈遥青。
在客栈门口,乐无极二话不说点住他的穴道。无视他杀人的目光,将他打横抱起,放回到客房里的床上,抬出圣主来压人,"圣主有令,让你速回。你的伤再过两天才能动,今天让你走出客栈,就还得拖个四五天才能动身。我不想违抗圣令。"揭开包扎的伤处,还好,渗出的血不多。
"乐无极......"倾城冷森森地开口,"你给我等著。"竟然敢点他的穴道,不要命了是吧!
"好,我等著,记得留我一条命。"乐无极状甚害怕地抖抖身子,逃出他杀人的目光范围。
从西域回来已是四个月之後。
深秋的北方朔风凛凛,天色灰蒙,不像西域,湛蓝空旷的天,近的仿佛伸手可抚白云。
绵远的山脉,圣洁的净土,可教人放下心中的杂念。唯一放不下的,是远在中原的人,绝情的一刀,斩不断他的千丝万缕情。放不下,思绪更多,翩飞扰人。
回到中原,过京城不入,直接来到泰山脚下。
泰山派的人都认得他,掌门人的忘年之交。但是掌门人交代过,只要是江公子来找,不管掌门在否,一律说不在即可。
所以,倾城在松林外就被人拦住,说是掌门外出,公子请回。先时倾城还问沈掌门何时能回来,得到的答案自然是不知道。三日如是,自然想到是沈遥青吩咐过的,黯然回到山脚下的客栈。
晚饭後,倾城夜上泰山,深寒秋风里,一袭蓝衣似水,更像一阵清风掠过。
寒凉的弯月,像他的刀,引月,引自月色的清辉,月弯的锋利、月光的冷寂与遥远。
临窗沐著如水的月光,沈遥青缓缓的抽出随身二十年的刀。对著天阶月色,引月刀的刀身亦是清莹透辉,洁净的像是一件圣器。只有他知道,引月刀沾染了多少的血腥与污移。刀锋上头,也曾饮过倾城的血,那一刀,斩断他所有的情感,以前的,现在的,今後的,沾不得的情。
明知不该动的情,沾不得啊!轻叹在心底,收刀入鞘,沈遥青坐在窗前望月。多久了,从何时起,他每晚坐在窗前,了无睡意。有时看夜空,有时看山顶,有时......想著倾城的伤也该好了吧?他可是恨著自己?
倾城避过守道的弟子,熟门熟路地来到沈遥青的院落里,只见他正坐在窗前望著山顶发呆,清瘦不少。暗暗一叹,飞身到窗前,凝望著幽幽出神之人。
沈遥青原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直到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唇上的冰冷亲吻让他回过神。正欲叱他,却又一皱眉,跳出窗外,让他跟著自己。
两人无声的飞离屋群,足点松涛,起起落落,已至半山腰。月光下,松林间,冷风吹,二人相对而立。在这方天地,只有他们两个人,却离的有一人之距。
倾城靠近,"遥......"
"你是来杀我的?"沈遥青拔刀相对,目光似在看一个陌生人,清冷月光映在引月刀上,更是冰凉寒冷。
明知倾城并无此意,却必须这麽说,以提醒他,他们已经断绝往来。
倾城背对著月光,看不清脸上表情,可以看到的是,他的身体忽然僵住。
沈遥青迎著月光,脸上的神情便如这夜色,冷冽的近乎无情,"左使请出招吧,沈某自当全力迎敌。"
"你......"倾城的声音像是被寒风冻到一般,微微颤抖道,"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为什麽?为什麽你非得如此决绝不可?遥青......"倾城带著一身的忧郁逼近,他没有後退,只以引月刀相对。倾城倒也没放在眼里,节节逼近,怒声道:"你若真的无情,就一刀杀了我!"
"倾城,别再过来!"沈遥青的刀不曾退缩半分,倾城再近一寸,刀尖便能扎入他的胸口。见他仍无停步之意,沈遥青急喝道:"中原武林与魔教中人从来正邪不两立,你我只能是对手!"这是他唯一能说出口的理由。
"哼,对手?那你何不杀了你的对手?"倾城逼近他,沈遥青的刀不觉中已经垂下,倾城怒气冲冲,抓著他的肩直晃,吼道:"去他的正邪不两立,我不当左使,你也不要当掌门,我们可以隐居无名的小村里,没有人会知道我们是谁。你老了,我陪著你,你走不动了,我背著你......"
"不要再说了!"沈遥青不住的摇头,到了他这个年纪,这些甜言蜜语听起来反而可怕。"你走吧,不要再来了,这里不欢迎魔教中人。"
"要走我们一起走!"倾城扣住他的手,拉著他走了几步。
沈遥青抽不回手,竟把刀横在自己的脖子上,冷声问:"你是放手,还是要我立即死在你面前?"
倾城愕然回首,不敢动,愣愣看著他脖子上的那道殷殷血迹,慢慢松开手,涩然道:"我不再逼你就是,你何苦拿自己来下手?"可知我会心痛?
沈遥青也垂下了拿刀的手,对著他的眼,目光冷淡而坚定:"沈某死不足惜,泰山派是我的家,我不能拿它来冒险。"
僵持许久,倾城忽然上前抱住他,深深的一吻,深深的一眼,无言的深情自在其中。飞逝而去,那背影该是孤寂的。
沈遥青还刀入鞘,仰头捂著脸,良久才放下,失魂落魄的往回走。
一样的月光,照著两个人,一样的悲哀。
第二十二章
人说相思苦,情长寂寞孤独绕。
酒解千愁,难排思绪万千缕。独醉笑红尘,缘来缘去不过忘川。
离情别後,恩断情绝,时间便是遗忘。
两年,不短不长,该忘的就该忘掉。忘不掉,唯有尘封心底,待它的痕迹在不觉中消褪。
酒不离手,不该是沈遥青的形象,可确确实实就是他。
一只发黄的酒葫芦,白天悬在腰间,不时抚摸一下,便能安定心神。夜间拿在手上,窗前山巅对清风独饮,何等潇洒,又是异常寂寥。
不应该觉得孤单,身边有女儿,有徒弟,有两个不肯消停的师兄师弟,他没有理由觉得孤单。二十年如此,二十三年也是如此。那个人出现在他的生命当中不过一年半,他的离去不应该影响到他。如真要说不同,就是他多了个对手,明知打不赢,却非当对手的人。
这两年,魔教销声匿迹,中原似乎再找不到他们的踪迹。而"断魂楼"虽然在两年前除去了武林四大神秘门派的传人,但自身也元气大损,至今不见踪影。
中原武林暂得安宁,各派之间的结盟也被多数人忘记,不时可见武林各派生出嫌隙,或是门派内讧。
两年前,泰山派弟子为魔教所杀,沈遥青又曾被魔教所虏。堂堂掌门人竟让魔教中人抓去,可见他的身手并不胜任掌门一职,他的大师兄张春甫和四师弟叶陆续以此为由,煽动弟们子另选掌门。
沈遥青也不多言,拔出引月刀,谁有本事赢过他,掌门由谁来当。
这话一出,无人上前。张春甫与叶陆续自知不是对手,从少年时期,他们便不是沈遥青的对手。而他们的五师弟痴迷武学,一听有掌门当对手,兴奋的摩拳擦掌,却被他的七师弟挡住。他们的七师弟从来不与沈遥青对练,却每每用十招击败其他三个师兄,武功到底如何是个迷。如果老五和老七不出手,泰山派内无人是沈遥青的对手。
掌门人仍然是沈遥青,他没有变,凡是有人需要帮忙的,他便尽力相助。只是,不知何时起,泰山派的弟子们发现,他们的掌门人会喝酒了。不是豪情奔放的狂饮,也不是借酒浇愁的凄凉,他们的掌门人从不曾在弟子面前有过激动的情绪,一直是平静的,死水无波。就连喝酒,也是独有他的平静,品尝著酒的滋味,目光静寂,幽幽出神。
他的大师兄和四师弟私下里论著是非,身为掌门应该以身作则,如此酒不离手,迟早要误事。他却只是笑笑,有谁见他喝醉过?没有。
他不会醉,他喝酒只是为了醉著清醒。这说法不奇怪,醉者皆糊涂,糊涂一两次就够了,不能再有第三次。酒量差,就多喝,只要把握著自己的底限,醉著清醒也非难事。
"飞飞,你挡著为师的视线了。"沈遥青放下嘴边的酒葫芦,微眯著眼瞄向小徒弟。嗯,小鬼长高了,肩宽体健,应该能扛起重担了。
许飞站在师父的窗前,屋檐外是摧花落叶的风雨。他走进院里来时见师父盯著雨幕出神,有种遥远似天边的错觉。故意挡在窗前,只为拉他回尘世。"师父,你的胡子多久没修过了?"
扯扯下巴约有一指节长的胡子,沈遥青回道:"有空管为师的胡子,你功夫练得怎样?引月刀也差不多该另择主人了。"
话中意思明显不过,许飞赶紧摇头道:"徒儿生性顽劣,功夫比不得二师兄,师父可要三思。"
沈遥青站起身子,发现小鬼高过自己,严肃的脸露出笑容,最小的一个也长大了。"飞飞,你师兄们寄回来的信看过没有?"不是他偏心自己的徒弟,而是泰山派众弟子中,飞飞的潜质最好。
明知道师父让他看信看文书是决定将来把泰山托付给自己,许飞一百个不愿意,可也不愿违了师父的意思。在他来说,师父是最重要的,比任何人都重要。师父让他转述师兄来信的内容,他实在是不想说,"师父,师兄们来信跟你问好。"
"飞飞......"沈遥青冷下脸瞪他。
许飞呶了呶嘴,不情不愿地说:"信中说,宰相家的大公子又升官了,这回可是掌著朝中的人脉,吏部尚书呢。"那个人的名字,他死也不愿叫出口。
沈遥青持酒的手僵了僵,眉间浮上隐忧,目光落在雨中出神。
有人的地方便有纷争,为名为利为权,是人就难免相争。江湖尚且如是,朝堂之上更不例外。
倾城入主朝政,不过是两年的事,有宰相江南为其铺路,有他自身的出众之能,一跃而上成为朝廷新贵并非难事。原本朝廷官员的任迁与他无关,可是那人是倾城,魔教的左使。
倾城此举表明,魔教志不只江湖,连江山亦想染指。而武林中人一直认为倾城是他们的恩人,代表朝廷,站在他们这边与魔教对立。
随著他的官越升越高,沈遥青的担忧一日日增添,不觉人更消减。为天下苍生,他该揭穿倾城的真实身份,该告诉整个武林事实的真相。
可心里总还有著犹豫,如将倾城的身份曝露,倾城定会成为中原武林的公敌。虽然他的武功独步武林,然双拳难敌众手,要除去一个人,并非只有武力解决一途。因为倾城的身份,与他断然绝交,直到事关倾城的性命,沈遥青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来。
就让自己自私一次吧,只要能劝得倾城放弃,他就不会揭穿。换言之,他头一个不会放过倾城──他的良知不允许魔教祸害中原,即使他爱倾城!是的,他承认自己爱倾城,爱上一个足以当他儿子的年轻男子。思念他,想见他,却又不能去见,活到四十多岁才懂得何为相思。心里明白不过,终究还是骗不过自己,承认又何妨?爱上他,并不等於就要与他双宿双栖,最低的底限,就是承认这份感情,其它,一切如旧。
人要学会向前看,遗忘前事,方得自在。这话谁都懂,然他终是身在江湖,深居简出,志在山水改不了他的脾气。非关身在江湖身不由己,是他的本性,牵挂著尘世,不愿看到中原大地烽烟四起,大好河山残垣断埂。
曾经说出那麽绝决的话,现如今去找他,不知可还会见他一面?
嗯,似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这世上,有人叫他师兄或师弟,有人叫他师父,还有沈兄或沈大侠,悦然叫他阿爹,会叫他名字的人──只有倾城。
猛然回神,却见小徒儿飞飞正瞪大眼叫师父。这小鬼真是让人给宠坏了,连师父也敢瞪也敢吼,这麽想著,心里并无半分不悦。这样大胆的性子才适合当一派掌门,飞飞啊,泰山派的重担唯有交到你的手上,为师才能放心。你不想当这掌门也不成。
许飞撞著他歉疚的目光,移开眼,看著院落里的老松,任风吹雨打被迫低头,狂风一过又自挺拔,不曾折腰。他总觉得,师父就像泰山上随处可见的松,坚韧正直,又是亲切温暖的,给他们挡风遮雨,却忘记自己也需要人相助扶持。一个人撑著,很辛苦吧?
"飞飞,你还有事?"见他杵在窗前不走,又不说话,沈遥青不得不问。
许飞咬了咬牙,还是说道:"师父,今天收到三位师兄的信。魔教又出现了,断魂楼也重组,实力较之前更高深。可怕的是,断魂楼似乎培养出一批不死杀手,就算割掉头颅也还能杀人。武林盟主从维义、衡山派掌门人和武当掌门的两位师叔皆死在不死人的剑下。"
沈遥青并不意外地点点头,让飞飞先回去。
如果说魔教的行动还是隐晦莫测的,那麽断魂楼则是横行霸道,只要接了钱就替人卖命。中原的几大高手接二连三死於断魂楼手上,武林中的一场血雨腥风又将来到。
沈遥青一大早就接到英雄帖,十月初八,中原各派将在石梁纂前召开英雄大会,暨推选新的武林盟主,联合中原各道铲除断魂楼。
石梁纂到京城不过一天的路程,离十月初八还有半个月,办了悦然的喜事後再去也不迟。
他的宝贝女儿和他的木头徒弟终於要成亲了,原是发帖邀各派掌门来参加的,但因断魂楼这一搅和,也只能简单的办过。成亲之日热闹与否是其次,女儿过的幸福才是最重要。
第二十三章
石梁纂,在太康城外十里处,馒头包似的碎石山,河水在山脚淌过。
很平凡,却独有一道似巨斧劈开的岩石,垂直矗立,比山还要高,鬼斧神工、石破天惊。
武林大会要在石梁纂召开,少林武当这两派巨头的掌门人齐齐现身,平日里整日守在英雄榜前的闲人又有嘴皮子可磨了。
十月初八,天气晴好,不管是北武林还是南武林,自诩正道中人的悉数到来。
正是多事之秋,盟主的推选也就一切从简,由各派推荐的人当中选出较高支持者,最终定胜负。人选有五个。少林的无诤方丈与武当的秋月道长图的是清修,今武林危难方才出山,这武林盟主他们无心去争。泰山派掌门人无意当武林盟主,剩下华山派掌门人宋济溪与武林第一堡堡主叶翔天之间的决择。
武林,自然是以武决胜负。毫不意外的,五百招过後,是天鹰堡堡主叶翔天胜。
选出武林盟主之後,要做的事就是如何团结中原各派,除去断魂楼,驱逐魔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