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遥青也自神游中惊醒,抬首望去,见一人站在离自己丈余外,居高临下的府视他,背对著光线看不清他的脸。不过来人的身上并无杀气,应该不是找他拼命的。那他还是继续培养瞌睡虫吧。
就在他转头的瞬间,顷城有一霎的悸动。这个人,分明是坚定固执的,却幽然飘忽,似溶入月色中会消失;奇异的给人孤独脆弱之感,让人不由地想陪伴他,赶走那份寂寞。
这种想法,实在是莫名其妙。
正当倾城准备离去时,沈遥青眯著眼懒洋洋地道:"既然是出来吹风的,就一起坐吧,反正这里不是专属於我的。"悠然自得的模样哪还有白天时的沈稳严正,拒人千里之感。
倾城问:"你在这里是赏景还是想事情?"前者的话他就坐,後者的话他就走,想事情时还是别打扰人家的好。
听到声音,沈遥青睁开眼,坐直了身子望他,"倾城公子?"
敢情才知道自己相邀吹风的人是谁。倾城失笑,走近他,相距尺余坐下,"前辈好兴致,一人在这里赏星,晚生没有打扰吧?"
"没有,沈某只是睡不著,出来坐坐。"注意到他手上的酒坛,沈遥青似笑非笑道:"倾城公子才是好兴致,携酒赏夜景。只可惜没有花前月下,更无美人相伴,身边只有我这老头子,很扫兴吧?"
"哪里,晚生也是睡不著,出来吹风。再者说──"倾城打量他,浅浅月色似乎软化了他外露的坚硬,显得亲切许多。而且,也年轻许多。"前辈还很年轻,不是说习武者难老嘛。"
他的话逗笑了沈遥青,"都称前辈了还能年轻?不过沈某倒是没听过习武难老之说......嗯,你说人是为何而习武?"武术本为强身护体,却每每被人用作达成一己之私,掀起腥风血雨的工具。不说中原武林,光是同一门派,为己私利残害同门的例子已屡见不鲜。
都说武林乃是非之地,其实,该说有武的地方就有是非。武者愈多,是非也就愈多......
见他问话後便陷入沈思,倾城也不扰他,可能他只是随口问问,根本就不在乎他的答案。
良久之後,沈遥青回过神来。
倾城提著酒坛往嘴里灌酒,差不多半坛入腹。眼角却是不时瞟著他,问:"刚才在想什麽?"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又像是出世高人一般。
原也没指望他会回答,却听他轻声道:"淡泊名利,宁静致远。"
"怎麽说?"
沈遥青的声音轻而低沈,和谐的融入静谧的夜晚,"世人追求的不外乎名与利,可是人生百年,百年後一切化为乌有,一生汲汲算计终是一场空。倒不如什麽都不做,今朝有酒今朝醉。"
倾城双眸一亮,接道:"志在山水,傲笑红尘。似你我此刻闲坐观星,即是一生逍遥之所。"
沈遥青愣愣盯著他,片刻,露出孩子般的开心笑容:"难得你这麽年轻也能理解我这老头子的心意,我开始喜欢你这个年轻人了。"连称呼都由倾城公子和沈某变成了你我,可见他所言不虚。
没想到他竟是如此率真的性子,看来,他没有说出自己身份并非是有意隐瞒,而是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身份。若是中原武林中人的想法都如他一般,又何来血腥?
倾城微一愣後,也露出真心的笑容,将酒坛子递到他面前,道:"好,难得你我志趣相投,这坛从杏花村带来的美酒合该与你分享。"
沈遥青推却道:"好意心领,我有二十年未沾滴酒,方才的一杯酒让我难以入睡,坐在这里其实是想醒酒,若再喝的话怕是要失态的。"自从二师兄离开後,他就戒酒了。
然而倾城却道:"如果睡不著的话就更该喝酒,真正的醉了之後便会睡著。"把酒坛子交到沈遥青手里,自己则挪身到他身边,并肩倚在墙上。
沈遥青却不过他的美意,捧起酒坛小饮一口之後,又还给他。倾城接过後喝上数口,又交到他手上。二人就著一坛酒轮流喝,不时交谈几句。
沈遥青的酒量真的很浅,数口酒下肚後,脸上发烫,头也渐渐沈重。歪著头靠在倾城肩上,听著倾城如和风般的悦耳声音,目光迷蒙的看著倾城在月光下的俊美容颜,不觉中伸手轻抚著。
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与一个人也曾这样坐在屋檐上,喝著从师父那儿偷来的珍酿,两个少年人很快就醉倒,剩下的一半酒也和泥土一起分享了。两个少年就这麽在屋顶上睡了一夜。那个时候,二师兄还没有遇到他的妻子,他们都是无忧无虑的少年。
"年轻真好......"沈遥青模糊不清的嘀咕著,半个身子歪倒在顷城的怀里,头真的好沈啊,想竖都竖不住。
第三章
都说夜色撩人,酒能醉人。
却不知,撩人者非关夜色,醉人者非关美酒。
否则,又何来酒不醉人人自醉之说?
倾城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靠在胸前的人不是美人,还是个足以当他父亲的男人,可自己竟觉得他有些可爱。可能是他喷在胸前的温热气息扰乱了自己的心绪所致罢了。
猛喝一口坛中佳酿,一只修长的手却抚上怀中人的发丝,温暖柔软的触感,与他刚毅的面容形成鲜明对比。垂下眼睑看去,他的发丝在淡白夜色里笼上一层银辉,手指在发上僵住片刻──相信不过几年,他的头发就会真正变成银白色吧?
不过,这关他什麽事!
仰头接连灌下酒液,简直是把酒当成水来喝。空酒坛子在瓦楞上一路滚落,掉进河里,咕噜噜声响後,没入水中不见踪影。
而那只落在发上的手,依然停留在发上,轻轻的抚摸著。
倾城的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宁静。在此刻,他或自己都只是平凡的人,什麽都不去想,就这样,享受著难得的安静。
而他更有一种冲动,如果怀里的人愿意与他结伴逍遥山水间,他真的会放下一切。
只为那逍遥二字,是他们所共求的。
人人说逍遥,羡逍遥,都说逍遥似神仙。可叹茫茫天地间,又有几人真正得逍遥?
不愿破了这份美好与静谧,坐著的人就这麽坐著,睡著的人就这麽睡著,似乎能十年、百年、千年、至天荒地老。
顽皮的清风拂动著夜色,带来微寒。
感觉到胸前的人瑟缩著偎紧,倾城无声叹息。
树欲静,风不止,他的前路注定是血雨腥风。
沈遥青体格较高大,醉睡之人又更沈重一些,倾城却不见吃力地抱起他,甚至在屋瓦上不曾踏出些许声响。
将他抱到房里,放到床上拉好被子,欲到窗口关窗时,才发现自己的衫角一直被他捏在手心里。怕惊醒他,倾城轻抽著衣角,哪知他却攥的更紧,眉头微微皱起,嘴里也嘀咕著什麽。
倾城失笑,果然是很孩子气。这麽看去,他那平时彰显威严的短髭,在此刻竟是平添几许性感。
若换作平时,倾城完全可以不管他人,只管拽回衣角走人。可是此时却不忍扰他难得的安宁,干脆和衣躺在他身边。衣袖甩去,带起一阵清风,轻轻的关上窗子。
一夜安眠至天明。
沈遥青睁开眼,头微微有些晕眩。见到倾城近在眼前的俊美面容,不由一吓,尤其是他的眼睛正盯著自己。如此细看来,倾城的五官深刻,下巴尖细。按相面的说,就是唇红齿白,眉长额满,眸带桃花,是个风流情种。
而此刻,他正躺在身边似笑非笑的瞅著自己。沈遥青坐起身,看了看房间,是自己定的客房没错。低头看倾城,他撩开被子笑指自己的衣衫。沈遥青一看,有一半被自己压在身下,怎会这样?难道自己的酒品很差麽?虽心有疑惑,仍不由的道歉:"抱歉,沈某失态了,委屈了公子,其实公子大可推开沈某的。"挪开身子抽出他的衣服。
啧,不过睡一觉而已,又从你我变回公子和沈某了。倾城修眉微挑,下得床来整理皱巴巴的衣服,显然是穿不出门了。抬头,却见沈遥青呆呆坐在床上失神,似乎还未从酒醉中缓过神来。
一个大男人竟然不会喝酒,真是少见。倾城摇摇头,他还是吩咐夥计备好醒酒茶吧。正要回隔壁房间梳妆换件衣服,打开门,却见门口站著沈悦然,举著一只手,看样子正要敲门。
已经辰时,沈悦然不见阿爹找她,便自己过来找人。此时见倾城仪容不整的开门出来,不禁怀疑自己是否走错门了?
倾城回头看看床上的人,带上门。对沈悦然道:"悦然姑娘,沈兄昨晚喝醉酒,在下就近照顾。可能他现在还有些不舒服,烦劳你吩咐夥计准备醒酒茶。"
沈悦然有些讶异,倾城的模样,不像是会照顾人的。"悦然谢公子照顾阿爹,昨晚想必辛苦公子,真是万公抱歉。啊,公子先行换衣,我去吩咐夥计打水。"倾城公子与她的岁数应该不相上下,竟然称阿爹为兄?他二人何时成忘年交了?
"好,有劳悦然姑娘了。"
"哪里,是我该谢公子才是。"
沈遥青已经下得床来,也听到门外的交谈,不过头还是有些晕,也就懒得说话。
醉酒不代表遗忘,仔细想想,昨晚似乎看到了二师兄,那个与他一起长大一起习武的兄长,他们是师兄弟中感情最好的,打打闹闹开玩笑惯了,常常是睡在一个被窝里,看是谁能把对方踹下床去。二师兄走後他就变的沈静稳重许多。昨晚与倾城喝酒,仿佛将他带回到从前和二师兄一起的少年时光,也就变孩子气不少。结果,可能是把倾城当做二师兄,拉著他的衣服不让离去吧?那他睡著时没有踢倾城吧?
越想越无地自容,好歹也是四十岁的人了,竟然在小辈面前如此丢脸。果然,酒是万万碰不得的!
不久後,夥计端水上来。
待他梳洗换衣後,倾城与悦然同时进来,二人梳洗已毕,神清气爽。
用冷水洗过脸,又喝下醒酒茶,沈遥青也是一脸清爽,对倾城道谢:"昨晚有劳倾城公子照顾沈某,实在是过意......"
"沈兄叫我倾城就好,公子二字未免过於生分。"倾城温和的微笑,玉扇在手,端的俊美儒雅。
这话其实较为突然,沈兄二字也是未经沈遥青许可就叫的,但是由倾城说来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如此也好,繁文缛节一概免去,我便叫你倾城。"沈遥青的性子其实颇为爽直,昨晚的一席话已消除他们之间的隔阂,自觉寻寻觅觅,所求不过一知己。倾城确实年轻些,可是仅凭一句话,就能体会到自己的心意,是他这些年来遇上的唯一一个。
沈悦然见他二人果真成为忘年交,不由出声维护自己的立场:"阿爹,你和倾城公子称兄道弟的便罢,可不许要我叫倾城公子为长辈,他顶多也就大我个一二岁。"
"我二十,不知悦然姑娘芳龄是?"
沈悦然啊的一声:"竟然是同年,那就更不能以长辈称呼了,阿爹你觉得呢?"
"阿爹觉得,悦然你......"
倾城觉得有趣,不待沈遥青说完,截口道:"还是称我为长辈的好。"
沈遥青笑看倾城,道:"你果然还是小孩,和悦然是半斤八两,也敢自称长辈?"
沈悦然嘻嘻直笑,阿爹果然英明!
谈笑间,三人下楼吃早点,沈遥青得知倾城与自己不同路,他往东,倾城往西。明知即将分道扬镳,彼此却都不问对方府上,似乎是一种默契。
收拾起包袱各道珍重,谁又想到,重逢竟是来的如此突然?
沈遥青原是要直接取道回山东,但悦然说从未去过京城,想去看看。疼爱女儿的父亲想,既然已经出门,也不差这几天,让悦然见识一下京城的繁华也好。
到京城的头一天,沈遥青直接带著女儿到御街观赏。
正在沈悦然赞叹京城的繁华,街道之宽阔时,迎面走来两位优雅公子。
蓝衣者神采翩翩,玉扇轻摇,俊脸上挂著淡淡微笑,儒雅中带著洒脱。粉衣公子俊俏秀丽,精致如玉,文雅中不失率真。端的是一对如画璧人,引来旁人驻足观看。
"是相爷家的倾城公子和尚书大人家的千鹤公子!"
"真如神仙下凡,好不令人豔羡!"
两位公子浅浅言笑,优雅而行,无意理会旁人的指指点点。
蓦的,倾城停步,千鹤公子见状也立住。
见著迎面之人,双方不禁相对愕视──
"倾城?"
"沈兄?悦然姑娘?"
再次的相遇,沈遥青不得不认为,缘份真是很奇妙。
第四章
缘深缘浅。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
遇著沈家父女,倾城对千鹤揖礼道歉:"千鹤,实在对不住。这两位是我的远方来客,书会那儿可能无法陪你去了。"
"无妨,还是先尽地主之宜为是。晚上小弟仍在梧桐轩等你,告辞。"叶千鹤对沈家父女略一点头,目光掠过沈悦然脸上,然後优雅离去。
沈遥青的目光从千鹤的背影转到倾城身上,"抱歉,害你与朋友不欢而散。"
"无妨,你也是我的朋友,又是远道而来,总得让我尽尽地主之宜吧?"收拢玉扇,问道:"沈兄与悦然姑娘不是回山东麽,怎又到京城来?可是有事?如有不便,我可以帮忙。"
沈悦然不待阿爹说话,已自笑道:"那正好,京城有什麽好玩好看的地方,你只管带我和阿爹去就是了。"
就是这样?倾城挑眉看向沈遥青,他无奈的点头。
倾城手中的扇子优雅打开,轻摇著,扇面用黑丝织绣的清风二字似在跳动,儒雅中的洒脱便是由此而来。倾城笑道:"能够陪同悦然姑娘游玩是倾城的荣幸。要说京城最繁华之地,当在相国寺地段,那儿杂耍戏班,庙会说书的好不热闹。而且此刻寺里桃花正开,悦然姑娘千万不可错过。"
"那还不走?"
由御街到相国寺很近。春暖百花开,人流如梭。
越近相国寺,越是热闹,倾城说今儿正赶上庙会。
沿街小贩的叫卖此起彼伏,沈悦然对捏泥人很感兴趣,蹲在小摊前半晌不肯走。
沈遥青和倾城站在一边,就庙会上所看到的闲聊著。
边上一个鹤发童颜的相面师忽然插进话来,对沈遥青说:"这位爷,照顾一下小老儿的生意,相个面如何?"
沈遥青摇头,倾城却说:"也好,相师你给他看看吧。"
相面师一听,眉开眼笑,立即开口直断:"这位爷,观您面相,印堂微红、威中带柔,近日来定是走了桃花运......"
沈遥青不觉中皱眉,他走桃花运?开玩笑也不会如此离谱。
相面师接著道:"只是瞧您眉心有一条竖纹,纹理颇深,乃是带煞之徵。只怕这桃花运非是好事,反有血光之灾......"
"那,依相师之意,该如何解之?"被人说有血光之灾,沈遥青只是不甚在意的问。这种江湖小把戏,能有几个人真会相信?
相面师摅著稀疏的长胡子一笑,道:"相面者只看面相,如能有解,谶言又如何作得准数?"又细看沈遥青一番,点头笑道:"其实您生得浓眉大眼,唇角厚实,乃侠义仁心之相。虽说噩运可能由此而来,但自古善有善报,或许能因祸得福亦未可知。"
呵呵,好好坏坏全让他说了,哪还有作不得准的谶言?无非就是要人掏银子罢了。
沈遥青自钱袋里取出几个铜板给他。相面师却只收三文,指著竖在身後的招子,上书墨黑四字──三文神算。"小老儿三文神算的招子也挂了几十年了,没有破例的。这位公子,您是否要算上一卦?"他问的是倾城。
"不必,本公子不信神佛不信命,只信自己。"谦和温雅的笑容,优雅的举止,说出来的话却是极为自大。
沈遥青不由的多看他几眼。虽然认识不久,也稍微清楚一点,他温和有礼的模样只是表相,自信洒脱才是真正的倾城。或者,还有他更多的未知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