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麽可笑的?"沈遥青走到他边上,叹道:"他的徒弟功夫不错,比我的大徒儿有资质,就是品性太坏,玩大人家小姑娘的肚子,不负责任还罢,竟然丧尽天良地杀光她全家四口人!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沈某自然不能留他在世祸害百姓。偃月屠龙为报仇竟然采取如此极端的方式,难怪有人说‘有其师必有其徒'。"
"他的徒弟其实是他的私生子,也是唯一的儿子。"倾城淡淡抛出一句,沈遥青便怔住。倾城不禁调侃道:"沈兄,你好歹是一派掌门,对江湖事多少也该了解吧?"
沈遥青微窘,片刻才正色道:"这是人家的私事,不属於江湖事。倾城,做为相府的公子,你对江湖的了解之深出乎我的想像,你的武功也高的出乎我的意料。"
"我闲极无聊就爱听些江湖事,四处游荡时有些奇遇,不足为怪。"
这算是倾城的回答,沈遥青说声原来如此,压根就不信。他这一派掌门也不是当假的,只是懒得追根究底。古有高山流水遇知音,他沈遥青是纷扰红尘觅知己。知音也好,知己也罢,不分贵贱,不论出身。於是问:"愿意跟我说说你的江湖见闻麽?"
"有何不可,不过目前要做的是......"倾城拖长了尾音,一把扯过他手上的破袋子,远远扔出去,微扬著嘴角道:"袋子破了就扔掉,回头让悦然姑娘再做一个就行了。"
那不一样吧,那是悦然十五岁时缝的,小姑娘及笄时送给爹的,意义不同啊!沈遥青愣愣看著消失在松林里的荷包,除了惋叹还是惋叹。
"我说你呀......"倾城无奈的叹息,把酒坛子塞到他手上,然後动手解他衣服。
沈遥青更愣:"你做什麽?"
倾城摇头,边剥他的衣服边问:"你都在想些什麽,还记不记得你的後背受伤了?"後襟都湿粘粘的一大片了,他难道就没有痛觉?
"我还真的给忘了!"经他一提才想起自己受伤之事,问身後的人,"伤口怎麽样?"
怎会有如此迟钝的人?倾城终於忍无可忍,不计形象的朝他的後背翻了个白眼。不过由於他背对光线,夜里根本看不清,倾城二话不说抓著他的胳膊转身。
淡淡月色下,隐约可见血迹顺著背脊没入裤腰,伤口偏右侧,不大,但又肿又黑。倾城微皱长眉,伸手穿过他的肩头,不觉中压低了声音:"酒拿来。"该死的断魂楼,剑上竟然喂了毒!
"到底怎麽样?"沈遥青把酒交到他手上,打了个冷颤道:"你快点,光著身子吹风很冷的。"
"冷不死。或者你愿意中毒而亡?"倾城一只手拿酒,一只手从怀里掏出小瓷瓶递到他面前,"一粒,服下。"
沈遥青没有任何犹豫地吞下一粒黑乎乎的药丸。忽然背上一阵灼热刺痛,是倾城用酒给伤口消毒。原来剑上有毒麻痹了伤口,难怪他没有痛意。但主要还是他忘记受伤这回事,否则早该想到了。
倾城把他血迹斑斑的里衣撕成条状绑扎伤口,却听他问:"倾城,你似乎在生气?"
如果说,方才他是似乎在生气,此刻听到他淡然的语气,倾城是真的生气了。
包好伤口,倾城帮他穿回外衣,似乎是无意,他的手正巧不轻不重地抵在他的伤口上。
沈遥青倒吸一口气,脸色有些发白,只是夜里看不清罢了。"倾城!你想痛死我啊!"
倾城没有歉意,哼笑道:"原来你还知道痛......"
"我是人,当然会痛。"沈遥青没好气道。转过身,把解药还给他,道:"但我还是要谢谢你,没有你,我沈遥青这条命今晚就葬在青松坡了。"
他的道谢反让倾城把未尽的话噎住了,拎著酒先行走在前,丢过话来:"你不走?悦然姑娘还在客栈等你吧?"
这孩子,不会是为他的道谢在害羞吧?这麽想著,不由莞尔一笑。倾城走的不快,大概是照顾伤患,沈遥青很快与他并肩,追问:"你方才确实有生气,不是我惹你的吧?"
走了几步,夜风吹过之後,倾城已然冷静。斜瞄沈遥青,他正看著自己,很认真的神色。不禁暗叹:这个人啊,对别人小小的心绪变化都能察觉,怎就对自己的事如此迟钝呢?
又走了片刻,在沈遥青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开口:"你......不适合江湖。"
这算是什麽回答?沈遥青微愣之後,道:"可沈某身在江湖。"语中是无奈,是责任,更是不悔。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要你远离江湖是非,你可愿意?"
远离江湖是非?多麽美好的愿望啊!
"如果可以的话......"沈遥青抬头望著半弯新月。
世人喜爱的皎洁明月,总是高高的挂在天边,遍洒银辉抚慰黑夜。温柔,清静,疏离,更是遥远。
世间何处不是江湖,若能远离是非,红尘已非红尘。
淡淡月色拂送,人影渐行渐远。
第七章
关心一个人,是突然的,也是自然的。
与相识的时间长短无关,只是一种心情。这种心情,可以变淡,了无痕迹。也可以更浓,刻骨铭心。
人所熟悉的倾城,是相府的大公子,俊美优雅,风流倜傥。道是温柔体贴,侠骨柔情。
只有他自己知道,温柔只是习惯;体贴是有些人需要,而他亦不吝赐予;至於侠骨柔情,更谈不上,只是路过时顺手救的人。那日救沈悦然也是如此。
其实他的本质是冷漠的。与他往来的人中,他给予的只是人们所知的一面,从未付出过真心,哪怕只有一点。
所谓的情人,不管是青楼的红牌或是尚书家的独子,只是生理需求或纯粹打发无聊罢。所谓的亲人,父亲?母亲?兄弟?又有多少亲情在其中?倘若有一天,这些人全部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难过或悲伤,顶多也就上柱香,算是相识一场。
他知道自己很冷情,但没有带来困扰,也就无需改变。就是一生,也无所谓。
令他意外的是,改变来的如此突然,又如此自然,不给他丝毫考虑的时间。
想到自己竟然为一个认识不久的人担心,跟在他身後大半夜的救下他,挂念他的伤势,倾城禁不住失笑。
这样的感觉很不错,原来他也是会关心别人的,而且,心甘情愿。他并不算无情的人吧?
"江兄想到什麽可笑之事,可别自己偷著乐,也让小弟分享一下如何?"叶千鹤坐在倾城的对面,他们此时在梧桐轩。
三天前的晚上,倾城无故失约,他坐等一夜。天亮後著人到相府询问,才知倾城一夜未归,想是被日前所见的那个姑娘留住了。
今日里倾城难得想起还有他这个朋友的存在,进来後只为失约一事道歉,没有任何解释,落坐後请他泡茶。敢情当他这尚书公子是仆人,当这里是相府?
不过,倾城的用词很客气,诸如请、有劳、辛苦之类的客套话绝不吝啬,衬著他温和的笑颜,又有几人能够拒绝他?
茶具他一直摆在那,煮茶、沏茶、泼茶,这三日来,叶千鹤倒的茶已经淹死窗台下的杜鹃花。
他要茶,叶千鹤不到一刻锺就给他沏上。倾城却没有发现面前多一杯热茶,手上玉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著,目光落在不知名处,幽幽出神。
叶千鹤没有打扰他,端起自己的茶送到嘴边,任由嘴里的苦涩流入心里。自己只能是他的朋友,连好友都称不上。相交两年,由於倾城有大半时间不在京城,回来後不是温柔姑娘就是妩漪姑娘的,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他们所谈的,不外乎风花雪月,或尔浅论朝政,似乎除了这些,他们便无话可说。
忽然听到轻笑声,叶千鹤难免怔住,他还是头一次看到倾城的笑。
倒不是说倾城没有笑过,他的脸上常带微笑,给人温和儒雅之感。然而,他笑的再动人,只要是有心之人就不难发现,他的微笑是无心的,是一种疏离。
所以,叶千鹤很好奇,到底是什麽样的人或事,能够引得倾城失笑?
倾城回过神来看他,见著桌上的茶,竟然起身,歉道:"千鹤,抱歉要辜负你的茶艺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只是辜负了他的茶艺麽?叶千鹤说声无妨,来到窗前目送他离去。落寞弥漫花厅,独饮香茗,空对满庭芬芳。
从来,他就没能留得住倾城。今後更不可能留住他,他已经有了牵挂的人。
梧桐引来凤凰栖,他的梧桐轩却只是倾城的暂息之地,因为倾城不是凤,他是游龙,终归江湖。
倾城走到客栈里,就见沈遥青父女收拾好包袱,急欲上路的模样。
见到他,沈遥青沈冷的脸色稍缓,"倾城你来的正好,我还正打算留书信给你。这几日多亏了你的照料,沈某的命也是你救回来的,沈某感激不尽!本该重谢於你,但刚才接到门中弟子消息,本门出了些麻烦,沈某必须赶回去处理,他日若需帮忙请尽管开口,沈某定然赴汤蹈火以报救命之恩。"
倾城的目光停在他脸上,也不多话,只说:"你的伤还没好。"什麽恩不恩的,他救人可没想过要沈遥青的报答,救他,是不想看到他死,如此而已。
沈遥青活动一下右胳膊,明亮的眼中添了温暖,看著他道:"小伤而已,休息三天就全好了,这也得感谢你送的药......好在泰山离京城也不算远,你若有空就到泰山派来坐坐,泰山的日出是一大美景。"
到底他是一派掌门,离开本门也太久了,倾城不留他,微微笑道:"久闻泰山日出的美名,有空时定然造访。沈兄,悦然姑娘,你们一路上小心。"
沈遥青与沈悦然又感谢他一番,这才离开京城。
倾城没有送他们,在客栈前分别後,直接回相府。
书房里,宰相夫人交给他一封信,火封尚未拆开。信交出去後,夫人便出了书房,留倾城一人在里面。倾城看过之後就把信烧去,谁也不知道信里的内容。
唯一知道内容的人,笑容依旧温和,清亮的美眸中也带著浅笑,如此温雅,亦如此深沈。
手上玉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著檀木桌面,发出清脆的声音。倾城微偏著头,盯著桌面细思良久,想出了可行的方案之後,又微笑开来。写下几封书信纳入怀里,起身舒展一下筋骨。
走出书房,门外清竹摇摆,飘来微微花香。暮春的天气最是怡人,趁还有些时日,去看看日出也好。
吩咐下人把他的黑马"墨白"牵到门口,倾城回房收拾一下细软,拎了个包袱,上马离去。
没有道别,没有留言。不消说,相府的下人们已从这几年的习惯中看出,大公子又有一段时间不会回府了。
青楼、客栈、茶楼、驿馆,从来都是传递消息的最佳途径。
三月的阳光一直是温暖的,尤其是午後,带著醺人的睡意。
赶路人在荒郊野外看到茶驿後难免会眼睛一亮,也是天气太好,赶在这时节出门的人不少,荒野驿店的生意很好。小店只在门口挂了写著茶水两字的木板,四面通风极似亭子,只容得两张桌子,还好外头散著六七张凳子。
这是往来的必经之地,沈遥青与沈悦然到时,店里已坐了七八人,这些人有武者,有书生,有商旅,各自聊著或假寐。父女俩就在靠亭边的凳子坐下。卖茶的是个老人家,手脚俐索著,见有客来,倒两碗凉茶送上。
靠在木栏上晒著暖暖的太阳,沈悦然的俏脸嫣红一片,格外娇豔。沈遥青掏出干净的帕子淋了些水递给她,"你的脸快烧起来了,擦擦凉快些。"
沈悦然说声谢谢阿爹,接过擦拭,一边喝水一边静静听著他人的谈话。阿爹说,出门在外多听少说。
说话的人不多,是那三个武者。他们似乎在说什麽失踪人口,这几年来全国各地常有人走失,或白天或黑夜,男女少壮各异,又过於分散,不似同一人所为,官府至今没有查出蛛丝马迹。
另一人接口说,听那些附近的人说,在这些人失踪的当天,都迷迷糊糊的听到过悠扬乐声,你说会不会是见鬼了?
另一个啐道:大白天的见什麽鬼,说不定是什麽迷魂曲,把人引走了。听说这种曲子是远古时候发明的,後来失传,难道有人找到曲谱了?
先前之人嗤声而笑:越说越玄,等下连神仙都出来了。到是"石梁纂"那边有新榜文贴上了,说是中原又见到魔教踪迹,连魔教左使也早已进入中原了。
"石梁纂"是武林中人发布示告的地方,第一手消息,真实可靠,所以那边常常人满为患。
听到这消息,沈遥青暗里皱眉。如果魔教重现,中原又将是一场浩劫。而有些人,却在此时给他闹内哄!
沈悦然没有听说过魔教,问阿爹,他说路上再跟你细说。
休息片刻,付过茶钱後,与悦然一起催马纵离。
第八章
泰山乃五岳之首,又名岱宗。帝王封禅斯地,其名久远。
山高千刃,其巅曰玉皇顶。书载黄帝在泰山封禅,得神通,与神会。後采首山钢,於荆山练鼎。鼎成,龙迎上天。
泰山是否有神人居住,谁都不知道,至少还无人得见。
但是,泰山上有来去如风的高人。在山脚小镇的百姓眼里,他们行迹飘忽,神秘莫测,与神仙倒也无异。
有人好奇的上山,走到半山腰时已放弃。不只因为力竭,还因山中时常出没的猛兽。山径幽森无人,没有几十人一起上山,倒还真令人心怯。
於是,通往山巅的曲折幽径,在常人眼里仿佛一条天径,是通往仙境之途。
若然让住在山上的人知悉这个说法,怕是要笑倒一地。
泰山派并不在玉皇顶上,在山脚与山腰的正中,因地制宜,所有房子都是山上的松木傍石建成。木屋群落占地约三十亩,依山势形成上下好几部分,由石块垒成的台阶相衔。屋宇位於通天幽径三里外的茂密松林後,平坦宽阔,周围是树林与岩块,普通人极难找到这里。
如此离尘之地,虽非仙境,也该自生清静与安宁。
然而,此时却不然。泰山派一百多个门徒全站在议事堂上,静静地站著,看著列位的师叔师伯们。谁都没有说话,议事堂里的静寂有著山雨欲来的味道。
由於掌门外出近两个月未归,大师伯与四师叔以掌门生死未卜,泰山派不可一日无首为由,意图在四位师叔师伯中选个代掌门,暂理门中事务。
其实谁都知道,当上代掌门也就等於是当了掌门。
此次选代掌门的提议,如果师叔们都同意也罢,反正掌门的嫡亲弟子只有十来人,人微言轻,反对也是无用。而且七师叔一直是作壁上观,只有一个五师叔。可偏偏就是这个性情耿直的五师叔,他竭力反对选代掌门一事,认为掌门一定会回来。为此,这几天来泰山派几乎每天都在争吵中度过。
迟些入门的弟子可能不清楚其中原由,入门早的几个却是心知肚明。这些年来,大师伯与四师叔一直明里暗里的在与掌门较劲,什麽群龙不能无首,不过是想夺掌门之位罢了。
这还得从早前说起,泰山派的门规有一条是──掌门之位传男不传女。师尊只有一个女儿,掌门的继任者要在弟子中挑选,条件是武功要好,品德要好,还必须未婚。因为继承掌门的弟子还能娶到师尊的女儿。
那时大师伯已有妻儿,自然排除在掌门人选之外。对此,大师伯颇有微词,但也不敢顶撞了师尊。
合适的人选有四个,二弟子金不琢,三弟子沈遥青,四弟子叶陆续,五弟子常静。第六个就是师尊的女儿刘文清,七师叔何默言小了六师叔三岁,不在人选中。本来师尊是属意二师伯的,可是二师伯却忽然与一个陌生的女子私奔了。余下三人中,师尊认为四师叔工於心计,品行不正,故不考虑。五师叔性情暴躁,痴迷武学,恐对六师叔不上心,故也不列入。只剩现任掌门,他的武学与品性皆属上乘,与二师伯不相上下,从不与人争锋,却也不会示弱於人。正是好女婿,好掌门的极佳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