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面师不以为意的笑笑,看著倾城迳自道:"公子面相俊美,眸带桃花,想必是个风流人物。然而,公子虽眸带桃花,看似儒雅风流,内中则是暗藏锋机,似扬非扬的嘴角只为掩饰真实。你眉宇中透出坚定,是个遇事果断之人。公子很会隐藏真正的自己,一旦有愿意真心相交的人时,公子会为那个人剥下自己的全部伪装,甘心为那个人赴汤蹈火,比任何人都执著,痴狂。"
"说完了?"倾城微笑著,嘴角正如相面师所说的,似扬非扬,"前面说的很精彩,後面是否属实,还得本公子遇到那个人了才能确定。不过,看在你说的精彩的份上,三文钱还是付给你罢。"说罢,朝沈遥青摊开手掌。
沈遥青盯著他白皙的手,有些不大相信,"你出门不带钱?"
倾城展开白玉扇在胸前轻摇,换上高傲的神情,"本公子出门从来不带钱,只带银子和银票。这位相师只收三文从未破例,本公子担心他找不开零头。"
"是,是,这位公子的担心没错,小老儿确实找不开零头。"相面师笑眯眯的应和,朝沈遥青伸出手。
他可以怀疑倾城与这江湖骗子是同夥麽?沈遥青无奈,不为这三文钱,只是无奈。
正待唤悦然离去,她已到身边,手里捧著三个手掌般大小的泥人,献宝似的拿到他们面前。"阿爹,倾城,这位泥人师傅的手艺真好!你们看看像不像?"
像什麽?自然是像他们三人。沈悦然趁他们相面的功夫,让泥人师傅捏的,由於二人是侧身而站,捏的泥人也是侧脸的。捏泥人的手艺确实精湛,仅是一个侧面,已将二人的神韵刻入其中,就连沈遥青的短髭亦刻的线条分明。
沈遥青在他人看来是威正严明的,有些不好接近,尤其是他没有笑容之时。在捏泥人的手中,他的侧脸仍是刚毅的,眉峰也是微拢,神色间却奇异似的有抹温柔在其中。
倾城的泥人侧脸稍显柔和些,嘴角似扬非扬,眼角斜挑,幽雅中不失潇洒,间或掺杂著深沈,溶合成一股神秘气息。更绝的是,泥人倾城的手上也有一把玉扇,衣衫微飘,发丝轻挽,又别有一种隐士风采。
沈悦然的则是至简的,如她的纯洁心性,只需描绘她的容颜,塑出率真又不失聪颖的神韵,便活脱脱一个泥人版悦然。
悦然一人一个交到他们手上,叮嘱著要好好保管,泥人师傅说了,保存的好,可保三年没有裂痕。
"都二十的大姑娘了还耍这些小孩玩意。"沈遥青说归说,仍是接下自己的那个泥人。不管是泥人还是自制的茶杯,只要是丫头送的东西他都有好好保管著。这一刻,他的温柔便与他手上的泥人侧脸毫无二致。
倾城看的莫名发笑。猛然发现,无论俊美与否,一个无意间的神情,足以令人心动。
三人继续前行,不时可看到有糕点摊,写字画的,卖碗的,街边还有面馆,花楼,裁缝铺......可以说,应有尽有!路过"一团和气"糕团店时,沈悦然的手里多了一包糕点,目光则忙碌在繁华的大街上。倾城问她为何不吃,她说糕点是二师兄爱吃的,带回去给他。说这话时,秀美的脸上微现羞涩。
看过杂耍後,东玩西逛,日渐西下。没有看到相国寺的桃花,沈悦然说不必看了,花在哪儿看都是一样,落到地上不过一星泥末。
倾城似笑非笑,瞄向沈遥青,不消说,悦然的阿爹教的好女儿。
沈遥青的目光却落在街角的打铁铺,这个铺子的门口挂的不是农用铁器,而是刀枪剑器。
听得打铁铺里叮叮当当声响,沈遥青的脚已往那里走去。
铺子不大,靠窗的是熔炉,一进去便能感到热气扑人。两个铁匠围铁墩旁,你一锤我一锤的敲打著一块已烧的火红生铁,看样子是一把剑。
刀剑成品皆挂在墙上。沈遥青的目光落在一把刀上,一尺来长,微弯的刀身像弦月,刀柄是紫檀木所制,平整而简洁。
请铁铺老板取下来细看,刀锋未开,略显厚重,弯折过来颇有弹性。沈遥青很满意,花了二两银子买下。悦然奇怪他怎麽买下没有开锋的刀,他说是给你小师弟的,悦然才点点头。小师弟的刀总是被他弄到伤痕累累,临出门前,小师弟的刀锋上已经布满密密的缺口。平时看他懒洋洋的极少练刀,可是刀却是门中弟子中最容易坏的,也不知他是怎麽搞的。
才出铁匠铺,迎面冷风袭来,闪著微芒,正当沈遥青面门。
沈遥青眉头一动,也不偏头,右手双指稳稳夹住暗器。四望无人,或者是混在寻常百姓里,看不出可疑之人。转看手上暗器,是一支飞镖,很普通,上头绑著一张字条。展开来看,纸上只有几个字──今晚亥时,青松坡赴约。并无具名。
第五章
青松坡在城东,坡上满是松树,故名。
那里人烟稀少,不知何时起,是用来解决私人恩怨的所在。毕竟没人会傻到在皇帝的眼皮底下闹出人命。
门口被沈遥青挡著,站在他身後的倾城和悦然看不到纸条上的字,问他,只说是有朋友相邀赏月。
赏月本是雅事,却用飞镖留书,倒还真是别致的邀请法。
他不说,二人也不问。悦然说肚子饿了。
倾城带著沈家父女吃饭的地方不是京城著名的酒楼,而是一家小饭馆,一家道地的鲁菜馆。
对於出门一个多月的人来说,吃到家乡菜是一种莫大的享受,比名家酒楼的招牌菜更能开胃。
然後又带著他们到京城上好的客栈,安顿下来後,沈遥青对倾城道:"你晚上还有约在身,还是快些去赴约,我和悦然走了一天也累了,会早点歇息。"
倾城说声早些休息,告辞离去。
父女俩对望著,沈悦然在沈遥青房里不肯离去,说是还不困,想要和阿爹聊聊。沈遥青说你不困阿爹还困了。沈悦然顽皮笑道:"那我看著阿爹睡觉好了,等我困了就会回去睡。"
沈遥青微叹一声,还是瞒不过悦然。既然如此,干脆开门见山道:"你在这里歇著,不许跟来。你该知道自己的武功只会让阿爹为你分心。"
沈悦然扁扁嘴,不乐意,却无话可说。她不能成为阿爹的累赘,只能在客栈里等阿爹平安回来,"阿爹,早去早回,我等你回来才睡。"
"你早点睡,阿爹很快就回来。"
从客栈走到青松林要一个时辰,沈遥青从来不曾迟到过,这次也不想破例。即时动身还能早到一刻,正是绝好的时机。太早会让人觉得卑躬,或者有人还要疑他是否设下陷阱;太迟又会落人口实,怪他过於傲慢。
走出京城的中心,城东地带是民居,习惯早睡早起的人们已经关门熄灯,四下冷清。从内城到城外得经过三道门,每道门都有禁军把守。沈遥青没有夜出令牌,自然不能走大门,还好武林中人高来高去惯的,倒是给守门的禁军省却不少麻烦。
按照预定的时间走到青松林,此时月渐圆满,银辉洒青坡,松林寂静。
沈遥青是喜爱这份宁静的,但不喜眼前这种寂静。三月正是蛙虫乱鸣的时节,此刻却如冬眠似的喑静。愈近松林,空气里散发的危险气息愈浓,足以令人窒息的死寂。
来者不善,而且早有准备,今晚一仗凶险异常。
既然来了,就不能退缩。沈遥青倒还有些闲情,站在松林入口,一手扶松,一手负於身後,仰观星月,镇静沈稳。
他在等,等松林里的人自己出来。
没错,虽然是死寂的沈静,如非微风传来不属於树木的呼吸声,他倒是难以察觉林中人的存在。应该有三人,而且身手在伯仲之间,较自己略逊一筹。倘若三人齐上,自己恐难脱身。
亥时早已到来,左右不见有人开口,或直接动手。沈遥青终於收回抬头望月的目光,落到暗黑的松林里,不急不徐地道:"朋友,既然邀沈某前来,为何又不肯相见?"
松林里的人也有了回应,"沈掌门不愧为一派之尊,竟然只身前来,是对自己的身手极为自信麽?"暗中的人影走出来,站在月光下,一身黑衣,手执的兵器较少见──是把一人等高的偃月刀。
"原来是偃月屠龙,是为令徒一事而来的吧?"他明白偃月屠龙的心情,可叹偃月屠龙只顾护短,竟不分青红皂白。沈遥青皱眉,抿紧嘴,看著他道:"既然你还另邀了两位朋友,何不叫他们一起现身?"
话音未落,暗林里射来四抹寒光,疾似电闪,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封死沈遥青的退路。
沈遥青早有防备,在察觉松林中有人时便做下准备。方才他抚上松干时,暗里抓下三块树皮在手。不见他有多大动作,腕上巧劲一使,三块树皮迎著寒光而去。脚尖微挑,一块细石疾射余下的一枚暗器。叭然脆响後,寒光消失,树皮未见碎裂,与迎面而来的暗器齐落地面。
这一手看似简单,实对较发暗器更难。一来须得算准树皮的韧性和对方暗器的力道;二来要具深厚内力;最後一点是极难的,该使出何种力道,方能不碎树皮而击沈暗器。
以卵击石的後果谁都知晓。在内力不相上下的前提下,若然硬碰,树皮碎裂後,暗器仍会朝他身上招呼。而与此同时,他还得背对两个强大的对手。
是的,在暗器出现之时,身後即刻有人急进,杀机浓烈。
更可怕的是,他的前面还有一个人在虎视眈眈, "不愧是沈掌门,匆忙间还能将刀法融入暗器中,屠某佩服!"虽是赞言,神色却是狠戾,恨不得他立毙刀下。
猝急中,沈遥青用引月刀法中的引字决击落暗器。此时,身後的两道锐气陡涨,丝丝寒气贴著後脊梁。沈遥青猛往前掠,避过裂背之锋。
这一前行正到偃月屠龙跟前,偃月屠龙自然不会放过这大好机会,偃月大刀横空劈来,沈猛刚劲的力道带起尖锐风声,足见其狠及快。
沈遥青引月刀在手,尺余之刃不能硬挡,唯有找准偃月刀的缺口,引月刀刀尖一点,人已腾空而起。
好一个借风使力,既化解了危机,又避过身後如影随形的两道暗劲。身形悬空,未见借力,沈遥青借下坠之势微一挫腰,人已直扑身後两个暗算之人。
这正是引月刀法中的"嫦娥奔月"。
这一正面交手,沈遥青大惊──
对手黑衣蒙面,手上使的是普通长剑。不普通的是,他们腰间的银色骷髅腰带。这种装束只有断魂楼才有。
断魂楼乃是江湖上著名的杀手组织,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其信誉的保证。组织中等级森严,分为金银铜铁四级杀手,以腰带颜色区别。金者为最高级杀手,通常断魂楼派遣的多为铜铁两级,这次竟然派出两个银级杀手,足见断魂楼对他的重视程度。
他该为此感到荣幸麽?沈遥青叹息,今晚他的命还真是悬了。
想要说话,两个银级杀手的剑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杀手是不要命的,他们唯一的信念就是完成任务。
所以,他们的剑法很简洁,没有招式,只有快、狠、准!如此一来,没人会知道杀手的真面目。就算是武林中的大侠,只要他一蒙脸,舍弃成名之招,那他也是一个杀手。
沈遥青用引字决,"月光拂面"式撩开刺向他丹田的利剑,在引月刀上注入内力,看似轻轻一拂,竟震的断魂杀手後退一步。也是这瞬间,刀法未老,气势骤变,刀锋隐隐生寒,划起的半圆如弦月般优美,疾如流光斜扫右後侧的杀手──"弦月萧瑟!"
只听身侧一声闷响,当的一声,剑掉地上。沈遥青头也不回,只将目光放在面前的杀手身上。手腕翻转,反握刀柄,刀背抵肘从右下往左上斜挥,洒出一串血珠。刀势甚慢,是稳字决的──"月半遮脸!"
那杀手正跳起,剑挟万钧之势朝沈遥青面门劈下,意欲开膛剖肚。沈遥青的"月半遮脸"堪堪震退他的剑,右臂亦被震的微麻。不及喘息,偃月屠龙已从斜里劈刀横斩过来,沈遥青猛急斜退,刀锋已然触及腰身,有什麽东西轻声落地。沈遥青不觉得有痛意,一思索,不由轻"啊"了一声。摸向腰间,挂在身上五年之余的荷包只剩下半截。
这一分神,身後被他伤到手的断魂楼杀手已捡起剑刺来,没入後背。
这一剑刺的不深,并非断魂杀手不想刺穿他,而是无力再刺。杀手的眼中闪过什麽,最终只是软软倒下,双眸大睁著。
沈遥青微惊,杀手不杀猎物,是不可能的。最有可能的是,杀手不能再杀人。沈遥青并不怀疑自己的背後有人,因为偃月屠龙看著他身後的震惊神色已告知他。而且他隐约猜到是谁在身後,那人身上的幽雅淡香,很熟悉。
第六章
身在江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即使会孤独。
当有人愿意并肩而战时,付出的不只是信任,还有他的性命。
知道身後的人是谁,沈遥青头也不回,目光炯炯地盯著对面之人,沈声道:"偃月屠龙,你好歹也是江湖豪杰,竟然使出此等鄙劣手段!甚至还与断魂楼这样的杀手组织往来,你还算是哪门子英雄好汉!"
偃月屠龙的脸上未见愧色,反冷哼道:"江湖人皆知泰山派沈掌门素喜独行,原来也需要找帮手啊!"
不待沈遥青回话,身後的人已笑答:"这位前辈此言差矣。听沈兄说有人邀他赏月,晚生觉得是件雅事,也正有此雅兴,自然要凑个热闹。你看,晚生还带了酒来。却原来你们的兴致如此高昂,在月下舞剑,晚生一时技痒,打扰诸位雅兴,抱歉的很。"
沈遥青终於回首。只见倾城一袭蓝衫,脸带微笑,手提酒坛,玉扇别在腰间,清风拂衣,月色下更形幽雅飘逸。脚边,躺著两个蒙面人,两个从此以後不再站起的蒙面人。
"你不是与人有约麽?"如非一直跟在自己身後,他又怎能知道地点,出现的如此及时。可怕的是,以自己的修为,竟然不曾发现他的存在。若他是来取自己性命的,今晚还真会死的不明不白。
"我觉得城外的月光更美。"倾城笑笑,酒坛子凑到嘴边,仰首对月,月下饮酒,优雅中透著豪迈。
偃月屠龙心知此人看似年轻,实则更难对付。如今只有自己一人,还是先走为上。
月下人影飞掠而逝,生怕被人留下。
事实上,松林前的人仍在原地未动。中年男子正一脸惋惜的看著地上,没空去追他。蓝衣青年倚在树干上喝酒,慵懒的紧。
夜空无云,月色清朗。
空气中的杀机消失,蛙虫打破了沈闷的死寂,在田间路旁继续它们未完的天籁之曲。
沈遥青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泥人。很不幸,它与荷包一起砍成了两截,更不幸的是,又被踩扁。惋惜的丢掉泥团,沈遥青自言自语:"下次见到偃月屠龙,得把他也砍成两截,然後踩扁他!"
闻言,靠在树干上的人放下酒坛子,淡然问:"你方才怎麽不去踩扁他?"
"方才还没发现他踩坏我的泥人。"
"就为这块泥巴,你要去踩扁他?"
"不是泥巴,悦然送的都是宝贝!啊,他还砍破了悦然亲手绣给我的荷包!可恶,绝对不能饶了他!"沈遥青恨声道。解下腰间的半截荷包,抚摸著舍不得丢掉,是悦然亲手绣的啊!
倾城淡笑:"我开始同情偃月屠龙了。"因为踩扁一个泥人,砍破一个荷包而送性命的,他将是武林第一人。"不过,偃月屠龙为何不惜重金聘断魂楼来杀你?要知道,请银级杀手至少得花百两黄金。"
沈遥青斜瞄他,"你很清楚断魂楼的价钱?"
"江湖人都有数。"
沈遥青哦了声,"偃月屠龙还真阔绰,百两黄金用来买沈某之命,还不如拿去救济灾民。"他是江湖中人,但不曾留意过杀手的价钱。沈遥青深感可惜,百两黄金白白给了那些杀手。
清楚知道他是说认真的,所以倾城失笑。这真是武林中人人敬佩的大侠,别人买的是他的命,他关心的却是与这件事毫无关系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