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天愈发冷下来,尤其是日落时分的空气,从冰凉的窗玻璃只能望见一片白蒙蒙的雾气笼罩着庭院,快要落光叶子的枝杈的影子伸进屋里来,匍匐在厚实而柔软的地毯上。莱涅重新坐回圈手椅去,他的目光落到手边的圆桌上,银托盘里摆着晶莹剔透的壶和杯子,深红色的液体闪着诱人的光泽。他看着它,没有意识到自己走了神;听到转动门把手的声音才想起把视线移开。
"喝吧。"阿尔布莱希特笑了笑说。他走进来,在他对面坐下,很自然地倒了两杯,"美因茨的原味葡萄酒,只有这个季节才有的。"看着莱涅迟疑而漠然的神情,他补充道,"这个对你有好处。看你现在一副快要倒下的模样。"
沉默的雕像动了起来,慢慢举起杯子凑到唇边。这酒确实特别浓郁醇厚,热辣辣地流过喉咙,让他稍稍温暖了过来。于是他一口接一口地喝着,直到一滴不剩。阿尔布莱希特托着腮,一言不发地瞧着他原本苍白的脸渐渐浮起红晕。有趣。阿尔布莱希特不禁想,如果就这么鼓励他,让他一直过这种生活,他会在诱惑里陷到多深呢?曾有人给虚弱的圣方济各吃下烤鸡肉,他痊愈了,却痛悔到强迫自己游街示众。但若果真如此的话,他的魅力和用途无疑也就小得多了。他想象着;一个披着粗麻苦衣、清癯严峻的他,和一个把修长身体裹在锦缎长袍里的他。单独哪个都很平常,毫不起眼;不过假如兼具这二者的话--
莱涅感到了这种不同寻常的凝视而抬起头来,又立即垂下眼睛,"酒很好。"他小声说,把空杯子搁下,靠回椅背上,"现在我可以知道了么?您召我来的理由。"
阿尔布莱希特似乎对此毫不理会,再次将他的杯子倒满。"为什么不多来一点呢?"他慢慢地说,装作没看见莱涅眼中一闪而过的愠怒,"也许我们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喝到它了。"
莱涅只是盯住他,等待他的继续。阿尔布莱希特苦笑了一下。"我要你来美因茨是因为,"他深吸了一口气,"我必须离开这儿了。我需要一个人替代我。"
外面起了风,摇颤不已的枝条敲打着窗玻璃,一下,一下。莱涅仍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但那种姿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挺直的脊背微微发僵。他打量着美因茨大主教,后者交握着双手,刻意躲避着他的视线。
然后他什么都明白了。是的,这还用问吗?潮水般的军队还在继续逼近,他们几乎就是冲着这座大主教和选帝侯城市来的。他在埃默巴赫经历的,在这里都即将来临;美因茨的围困,贵族跟教士所可能受到的一切侮辱。他站了起来,从胸膛深处发出一声低叹,但听起来就像冷笑一样。阿尔布莱希特因此抬起头,惊疑地看着他。
"替代--什么程度的替代?"他抱着双臂,语调不可思议地冷静。"你希望我怎么做?"
"这要看你。"阿尔布莱希特很快地回答,"但至少要有一个人,能够留到农军抵达这里--如果这真的发生的话。然后,能够以美因茨枢机主教的名义与他们谈判。--至少要有这么一个人。"他顿了顿,又加上一句,"目前需要的只是暂时与他们周旋。"
暂时,周旋;如此轻描淡写的词。他们会提出什么要求?物资,赎金,改宗,信仰自由?假如说出一个不字,难道没可能被立刻扔出窗户吗?代理枢机主教;如此诱人的名字。即使是应付暂时的灾难,那也无疑是一名牺牲者。美因茨的牺牲者。天主教会的牺牲者。然而很明显,他连这样一个牺牲者都难以找到了。
"你要从你的领地逃走了?"莱涅直截了当地问,不带任何修饰的词汇。
"我不得不这么做。" 阿尔布莱希特用极微弱的声音说,"假如冯·勃兰登堡家族的人,美因茨大主教和选帝侯,与叛乱者同坐在一张谈判桌上的话--你明白的,那不仅是我一个人的耻辱--"
"你认为换成别人,这份耻辱就会更轻一些吗?"
大主教没有说话。莱涅看着他摊开胳膊坐在圈手椅里,微微垂着脑袋。那姿态显得非常的疲惫。于是他向前探出身,伸直双臂撑在阿尔布莱希特的手边。他凝视着他疑惑不解的眼睛,慢慢地说:"你老了,阿尔布莱希特。"
老了,这是什么意思。他是在变老,一点一点地、不为察觉地变老,眼珠混浊,体态迟缓,谁不是呢。而他也并不比任何人更快些或慢些,如今也并未看出什么征兆。他仍是一个健壮、精力旺盛的年轻人。可是莱涅的态度很暧昧,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
阿尔布莱希特在这目光里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呼吸。他可以习惯性地搂住他纤瘦的腰,让他顺势倒在他怀里,挟制他,凌辱他;那张宽大的寝床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他对那些夜晚仍记忆犹新,他敢肯定莱涅也一样。"这不像是曾在我身下央求的人说出的话",他可以这么揶揄他,迫使他收起这种陌生的态度,似乎他们的位置颠倒了一样。
但阿尔布莱希特没这么做。这目光凝固了他的行动。他隐约而痛苦地知道莱涅揭开了自己隐藏的秘密,他无法否认的卑微和怯懦。在某种意义上,他是在衰老,尊贵和威严的外衣就像败叶一样脱落,不可遏制,行将就木。而莱涅呢?他在这个层面上仿佛从没年轻过,也无所谓衰老,时间之于他是无意义的。他就像一个精灵,一个幽灵,永远徘徊在时间的夹缝里,冷漠地注视着他们这些人的兴盛和衰亡。最后他只是叹口气,请求似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别苛求我。我们要考虑的事毕竟不一样。"
莱涅靠他很近,亚麻色的头发垂下来,几乎触到阿尔布莱希特的胸口。"你不想要我吗?"他轻声地、不带情欲色彩地问,"还是你已经厌倦我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悦耳,很顺服。奇异的是这并非任何意义上的诱惑,一丝都没有。自己在想什么,似乎这个年轻人都已洞悉了。阿尔布莱希特感觉身体僵硬。他摇摇头:"不,我不想。如今的你--"
太令我恐惧了。至少,你已经不再是我所能承受的了。考虑自尊,他咽下了后面的话。
莱涅忽然直起身来,离开了他。阿尔布莱希特看着他在屋内来回走着,反而松了一口气。后来他思索了一会儿,低声说:"我们迟早会回来的。最多等到皇帝的军队从西班牙调回德意志。--你知道,那些人怎么可能成功呢?"
"是的。他们也许不会成功,"莱涅轻轻地说, "但我们也确实被打败了,永远地,彻底地。"
阿尔布莱希特压抑着微颤的嗓音,"你难道不害怕吗?--你所将要面对的......"
莱涅背冲着厚重的大门停下来。"我为什么应该害怕?我们的使命,我们尚且能做的,不就是这样吗?"在幽暗的光线里,他看起来似乎在微笑。"你年少的时候,自己束上腰带,随意周游;但年老的时候,你要伸出手来,别人把你束上,带你到不愿意去的地方。"
三十四
"事情就是这样。细节由你们自己决定。现在走吧。"
阿尔伯特?汉莱因目送着那几个黑影消失在暗中。门吱轧着响起来,旋即紧紧合上。他站起来又坐下,想去够那支插着的鹅毛笔,手突然在半空中停住了。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手心冰凉,沁出了冷汗。他捏紧了拳头,望着对面那张空空的座椅。然后卡尔洛夫的影子便再次猛然浮现出来。仪表堂堂,毫不掩饰自己的倨傲和冷酷,但就像磨得过尖的刀刃,锋芒凛凛而脆弱,容易折断。
不要怨我,法维拉--不,卡尔洛夫。他捂着脸,喃喃低语。这是你自己选择的。我给过你机会。假如上帝真的把某种使命特别交付于你,那么,想必这次你也会安然无恙吧。
也许我确实是在谋害你这个上帝的宠儿。不过,我并不为此恐惧,不要把我想得太简单。要知道,这时代并不是普通的时代。我们在变革。就算走错了路,也总比原地不动要好。那些缩在房子里日夜祈祷,却丝毫不拿出行动来的人,难道也能叫圣人吗?我们四处奔走,为此以血为代价,反而要遭受指责,这不是很不公平吗?假如你思考过关于上帝的意旨,就会发现根本没有宠儿这回事;所谓恩典,所谓拯救,不就意味着消灭宠儿,或人人都是宠儿吗?既然如此,你就没什么可凌驾于我的。假如上帝要为此惩罚我的话,那就这么成全吧。--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连坚信上帝的人都会受到惩罚,那么这时代还有谁可以得救?
仆人们往大壁炉里添着柴火,并拉开长窗帘,让光线更充足些。大厅里的人渐渐多起来,进门,就座,彼此低声交谈着。克勒市长紧张地注视着门口。阿尔伯特对此毫不在意。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绞着手指,断断续续地叹息着。法维拉--既然你不愿意再承担这个名字,那么还是趁早将它让出吧。这名字一定会有人替你传下去的--只要他敢和这世界敌对。
突然,尽头的大门一下子关上了,发出沉重的一声巨响。四周瞬时安静了下来。阿尔伯特维持着原先的姿势,远远看去就像绷紧双翼、蓄势待发的黑色兀鹰。然后他抬起头,视线顺着噤声的人群和长桌,一直望到尽头,和来者同样严峻的眼神交会。那人在等待。不过很可惜,他不会清楚迎接他的东西意味着什么。阿尔伯特深吸一口气,缓慢清晰地开口。
"美因茨宗教委员会已经同意,与起义军进行和解谈判。作为新教兄弟会的成员,埃默巴赫决定派出代表参加。经过我们的慎重考虑,有资格成为代表之一的,"他紧盯着他的脸,"亚瑟?卡尔洛夫,您当之无愧。"
卡尔洛夫没有立刻答话。他被包围在注视里,一张暧昧的目光之网中。就像从前的很多次一样,不是请求,而是命令。
"看来我没有推辞的余地,是吗?"他按着门闩,低沉地说。
"您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当然是您。"阿尔伯特摊开双臂。"我们全都给予您毫无保留的信任;由您替我们说话,去给那些主教讲讲,什么是德意志所要求的公义。" 他流畅地说着,扬起嘴角,又补充道:"这是埃默巴赫议会--我们一致通过的决定。"
他一直在看着他,在两侧沉默的人像中间,笔直地、毫不畏缩地看着他。那种凝视简直包含着无法理解、又令人不寒而栗的执著。我们。又是我们。锉刀般的嘈音在他耳边回响着,卡尔洛夫克制着自己,才避免了伸手去压住搏跳的额头。他点点头,沉沉地答道:"好。我明白了。"
阿尔伯特靠回椅背上,深呼了一口气。"......阿尔伯特弟兄。"他吃了一惊,卡尔洛夫打开大门,走廊上森幽的光勾勒着他的侧脸;他并没有真正地看着他,仅是淡淡地丢下一句话。"希望在那之前,埃默巴赫自己不会先扔掉公义。"
* * *
美因茨,这个能将历史追溯到罗马时代的城市,如今及时地做了一个明智的选择。它很清楚以倨傲姿态硬碰硬会使自身遭到怎样的破坏。在农军逼近它之前,它便承诺放弃了一切武力抵抗,举行和解谈判。此时此刻,人们正越来越多地聚到这里,选帝侯城堡,包括酒库和大修道院,全都为农军和新教兄弟会的谈判代表敞开。
从楼下模模糊糊地传来嬉闹和喧哗声,有人使劲地跺着地板;与这里相比,全然是两个世界。墙上燃烧的火把散发着浓重的油脂味和烟熏味,几乎令人窒息,然而全部门窗还是紧闭着。
莱涅坐在屋子中央的靠背椅上,手背从严整的法衣下面露出来,壁炉的火光辉映着他的红宝石戒指,将他一侧的轮廓照得闪闪发亮。他像在思考,很长时间一言不发。然后他把周围一圈人扫视了一遍。他们跟他一样沉默着,偶尔咳嗽一声,焦虑地转动眼珠。他知道他们在暗暗打量自己,为他取代了大主教的位置而坐立不安。为何是他?他知道他们在质问--为何阿尔布莱希特选择了他?是因为他太受青睐,还是太过不幸?
不过他们是否信任自己,他如今已毫不在乎。他在心里默默念着他们的名字:选帝侯总督、斯特拉斯堡主教霍恩施坦;美因茨大教堂总铎特鲁赫泽;副主教布勒姆瑟;宫廷顾问富格尔。记住这些人,他命令自己。记住他们。不管是否出于自愿,他们是同你一起走完最后这段路的人。
他瞥一眼沙漏,将它翻转了过来,站起身示意时间已到。"好了,请各位放松点。既然上帝让我们而不是别人呆在这儿,那我们就承担到底,直到结束。"
* * *
议事厅里灯火通明,除了谈判代表,赶来旁听的美因茨人也将靠近窗户的狭小空间挤得满满的。尽管外面响起了沉闷的雷声,还是不得不敞开窗户,让潮湿的冷风吹进来,驱散弥漫在整个屋子里的混浊气体。就算不打开通向议事厅的大门,卡尔洛夫也能真切地感受到那里面的气氛。就像一个沸腾的锅子,一阵接一阵的声浪传出来击打着他的耳膜,夹杂着方言和粗口:"要是他们不接受陈情书,就该被吊死!"
埃默巴赫一共派出了四名代表。一开始,卡尔洛夫与他们之间就几乎没有交流。他能感受到那些紧张和毫无善意的视线,当他们对视时却又装作若无其事。他下意识地打量着四周。这座城堡太大了,石头缝里散发着暴雨之前的潮湿的霉味,此时此刻又显得那么晦暗和凶险莫测。它太容易隐藏什么人了。或者,人太容易在此消失了,而连一声叫喊都不会被听见。
他下意识地往旁听的人群投去一瞥。就算刻意地隐藏着自己,一个年轻女孩在那里还是格外突出。陌生的、怀疑的、甚至是粗鄙的视线毫无顾忌地在她的脸上游移,但她视而不见;她只是执拗地望着这里。这目光一直没变,投在他身上几乎使他刺痛起来。
"--去美因茨?为什么是你?他自己为什么不去?!"
当时她听说这个消息,便立刻尖声喊起来。"该死--他把你当成什么了?他没资格随意驱使你!谁知道他想搞什么名堂?"
"不要这么愤怒,莉狄亚。"他这么回答她,"这是议会的决定,不是他一个人的。我会小心的,等着我回来吧。"
"我可不管什么议会的决定,"她瞪了他很久,突然捂住了嘴,从指缝里挤出低哑的声音,"又是......叫我等你......你以前也这么说过的,但是你并没有回来......"
他怔住了。她纤瘦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倔强地望向别处,但是眼角泛起了泪光。他想伸手揽住她,但是她狠命摇摇头,甩开了他的手。
"我也到美因茨去,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她斩钉截铁地说,"你再也不会是孤单的了。任何人,都别再想随便决定你的命运。"
"--您不舒服吗,卡尔洛夫先生?还是在找什么人?"
一声机械而毫无温情的询问,使他猛地抬起头。他们齐齐地瞪视着他,随后又不约而同地垂下眼睛。他愣了片刻,油然而生的厌恶感随之攫住了他。"不,我没有,"他张了张嘴,竭力克制着自己,"你们究竟--"
一阵轻微的喧哗打断了他们,原先分散在周围的人群突然向某个地方簇拥上去,接着又被什么驱赶似的分开。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中间走出来,一直来到他们跟前。农军指挥和总代表,葛兹?冯?伯利欣根站在他面前,目光中却带着几分与他极不相称的犹豫。
"冯?伯利欣根阁下,承蒙您还记得我。"卡尔洛夫首先开口,礼貌,而没有更多的客套。"我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
"卡尔洛夫先生,"伯利欣根不安地说,"我能跟您谈谈吗?单独谈。"
他身后的人群有了小规模的骚动。卡尔洛夫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们,然而难以明确地把握对方的意图,而伯利欣根的脸色更加显得微微发青。于是他站了起来,跟在伯利欣根身后,从熙攘的人群为他俩让出的窄路离开了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