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灰————dome[下]

作者:dome[下]  录入:12-14

与此同时,被撂下的埃默巴赫代表们紧紧盯着那个女孩艰难地穿越人群,匆匆从房间的另一头紧随他们而去。
"就是现在。去告诉他们,没有更好的机会了。"
"有必要也针对她吗?她不过是......"
"别忘了,是阿尔伯特提醒我们注意她。她很危险,真正的危险。"
* * *
沉默不语的队伍在明暗交错的回廊里缓缓地前行,两边的卫兵纷纷欠身向他们致礼。莱涅跟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这时他十分熟悉的那个身影便从廊柱后面走出来。他停下来,盯着穿上全副铠甲的兰德克。年轻的骑士坦率地回望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担忧。还没等他开口,莱涅便首先点点头。"去做你该做的事吧。我说过不会令你困扰的。"
"实际上,您每走一步都很吃力、小心翼翼。" 兰德克压低了声音说,"您在强忍疼痛,以为我看不出来?您不了解等着您的都是些什么人......一旦冲突起来,他们会先动手,再权衡轻重。您认为这样我会放心吗?"
莱涅笑出声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没事的,兰德克,你太多虑了。就算你不相信对方的诚意,也至少让我相信你的卫队能控制局面吧。"他轻轻地说着,擦着他的身边走了过去。"我一定是太纵容你了,才让你养成这种毫无顾忌的态度。"
兰德克怔住了。他从这话中隐隐嗅出了不安;过于亲切,过于随便,以至于从他口中说出来,便带上了某种不祥的征兆。
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一丝不自然的响动--也许根本没有什么声音,但敏锐的直觉还是令他向黑黢黢的楼底投去一瞥。从他们站的走廊上,可以俯视下面议事厅闪耀的火光。在它的外面,廊柱和券肋投下的阴影里,他看到了那个女孩的身影,急匆匆地一闪而过。即使是一瞬间,他也决不会认错她。
莉狄亚。
她也在这儿?那意味着什么?他思忖着,不知不觉打了个寒颤。是的,那还用问吗?谈判名单上有埃默巴赫,这是毫无疑问的。
--他来了吗?原来他就在前方,等着完全摧毁他吗?
当兰德克冷汗涔涔地抬起头时,发现他的主教正伫立在不远处,一动不动地望着那里。
* * *
这座城堡简直像迷宫一样,莉狄亚发现自己在一片漆黑的回廊间迷路了。她急促地呼吸着,在湿冷的空气里呼气变成了白雾,模糊了视线,突然她被一道力量猛地拽住了,踉跄间还没来得及惊呼,在昏暗的视野里只看见一道银光直劈过来。她几乎是本能地往地上一倒,利刃的寒风正好擦着她的头顶掠过。接着下一道黑影就扑了上来,她不假思索地抽出剑挡过来,在意识到那仅仅是匕首时,金属已经碰撞出火花,她的手腕随之划出了深深的一道伤口。
这时她才发出了真正的嘶喊,而瞬间就被人从后面捂住了嘴。有人勒住她的脖子,使她一阵晕眩。突然那股噩梦般的力量松弛下来,传来人体重重倒地的声响。
"莉狄亚!"背后有人用变了调的嗓音喊着她。她不顾一切地将匕首顺势刺中了眼前的黑影。男人沉沉的身体向她压了过来。一切忽然又都恢复了寂静。她极度惊恐地从尸体的重量下挣扎出来,瞪着眼睛不成调地呻吟,直到被兰德克抱在怀里。"没事了,莉狄亚!"他紧紧地搂着她,"没事了,是我!"
她喘着气,把脸贴在冰凉的铠甲上,渐渐冷静下来。兰德克蹲下来,撕下衣料缠住她的伤口。这使她又有时间观察那些陌生的面孔。"他们是--什么人?"她惊魂未定地问,"我根本不认识他们......"
兰德克转过头去看了看。"美因茨人,似乎是跟踪你来的。我在上面看到了你,尽管不相信,幸好还是赶过来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跟着他们......"她说着便突然瞪大了眼睛,自己中断了,后背沁出了一层冷汗。"快!去找他!亚瑟有危险!"她在他怀里挣扎起来,歇斯底里地冲他大吼,"他们想在这儿杀死他!"
* * *
从背后看去,这位铁手骑士高大的身躯蹒跚着,摇摇晃晃,简直像个老人。卡尔洛夫被带领着,经过了感觉上很长的一段曲折的走廊和旋梯,直到没有任何人的角落。最后他们跨进了某扇门,伯利欣根把火炬插在门边的支架上。卡尔洛夫环视这间位于二层角落的宽敞屋子,说不清这是一间偏僻的客厅或是书房,简单地摆着一些家具和高大的书架。看来伯利欣根对这样的城堡很熟悉。后者似乎读懂了他的思忖,"我的领主是维尔茨堡大主教,他和美因茨有很深的交情。那时作为随从我也经常来这儿。"他解释说,"我不想别人听见我们今天谈过什么。有时我甚至被人监视,您相信吗?"
卡尔洛夫点点头。"不过您最好快些,他们还在等着您。"
这时他才发现,伯利欣根正在以极为古怪的神情盯着自己。"那时,您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全部?"他突兀地问,"为什么不告诉我您就是法维拉?"
卡尔洛夫心里一沉。尽管明知对方指的是什么,他还是作出思索片刻才领悟的姿态。"如果您是指上次,我不是回答过您的问题了吗。"他带着不耐的口气说,"您把我叫出来就是为了确认这些?"
"这难道对您无关痛痒吗?假如我们知道您是法维拉,那么--"
"不行,葛兹。"他叫他的名字,以毋庸置疑的口气说,"法维拉不是求情者,不是谈判代表,他什么也不能是。他只能是他自己。他不能被利用来做不像他的事情还被四处传扬。"
"是的!"他叫道,声音里浸染了焦躁感,"可您正是被利用来做这些事情......就像我一样。"
"您?大名鼎鼎的铁手骑士伯利欣根?"
他摇了摇头。"我宁可人们不知道谁是伯利欣根!跟您说实话,我根本不想当农军的领袖--但他们宣称这角色非我莫属,然而从来就不信任我。与其说我是领袖,不如说是俘虏......有人还说我不烧埃默巴赫修道院,是因为我向来就是僧侣的朋友......天哪,您明白吗?名声简直成了你自己的绞索了!其实谁都不真正需要我们,只有我们自己被自己蒙骗......"他一口气说下去,"就像今天,其实新教兄弟会已经达成了一致,如果主教们不接受全部条件,他们就会被剥夺一切领地。我的建议根本得不到采纳。"
"身为大主教,阿尔布莱希特应该有这个觉悟吧。"卡尔洛夫耸耸肩,以随意的口吻接道。
"不,他之前就已经离开美因茨了,您不知道吗?"伯利欣根回答道,瞥一眼卡尔洛夫,语气变得极不自然,"我听说,他任命的代理人是前埃默巴赫主教......维尔纳?冯?莱涅。"
此刻他发现,卡尔洛夫那一直维持着的从容忽然从脸上消失无踪。他紧抓着扶手,指甲深深地陷进皮革里,直到指关节发白。
"莱涅......代理大主教......"他反复念着,而后大笑起来。伯利欣根手足无措地望着他,聆听着狂乱的笑声回响在屋顶间。许久,他突然泄了气般地垮下肩膀,靠进柔软的椅背里。
"我明白您的意思。"他低沉地说,突然目光灼灼地望着前方,"但是,就这么蒙骗下去吧。我并不绝望,也还不打算放弃。"
伯利欣根定定地瞧着他,叹了口气。"......您真残酷。"
"我知道。"卡尔洛夫回答。他的声音听起来寒冷彻骨,但眼睛里却含着无法掩饰的疲惫。
伯利欣根无言以对。他瞥了一眼窗外,后退了几步,"马上就要开始了,我该走了......到时恐怕我无法给他们任何提醒;假如主教们言行稍有疏忽,我不敢保证他们的安全......"
"维尔纳?冯?莱涅不会有任何疏忽的,"他闭着眼睛,在伯利欣根掩上门的时候喃喃说,"只有可能非常清醒地毁了他自己。"
等那特有的沉重脚步声消失,卡尔洛夫一跃而起,双手扶着额头,在屋内来回不停地走动着,发出一连串神经质的低笑,听起来却忧伤而焦虑。他经过高高的书架,手指在一整排精致的书脊上滑过,随手抽出一本,扯下纸页摊在桌上,用鹅毛笔往墨水瓶里蘸了蘸,匆匆地书写着。身后的门发出轻微的一丝声响。"谁?"他抬起头,在火把闪烁不定的光影中,他只看见四个陌生人一言不发地逼近过来,毫不掩饰他们的来意。
* * *
沉重的大门转动着,在他们面前向两边分开。明亮到刺眼的光一下子倾泻下来,与此同时的是原先喧闹的大厅突然整个变得鸦雀无声。人们坐下来,打量主教们的脸,打量他们的法袍和十字架。但是那目光里面没有敬意--即使以前有过现在也不再有;这凝视是轻蔑,是怀疑。他们战斗过多少次,流血过多少次,现在终于换来了和这些人同坐在一张桌前的机会。
莱涅环视大厅,他认得出来那几个埃默巴赫的议员,里面没有他。他微微蹙起眉头。
你在哪儿?
她明明在这里,为什么你却不在?
这难道不是你一直在等的时刻吗?
不过也好。他在袍袖下面暗暗捏紧了手指。假如他在这里,观望自己在众目暌暌之下的一举一动的话--那么这一次,他必定会发起抖来而支持不下去的。
伯利欣根观察着他对面的年轻人。目光很稳定,严肃的嘴唇紧闭着,称得上威严,无懈可击。尽管这种威严在此时此地不合情理。他没有理由仍觉得自己高高在上,他想;他应该为此而羞愧。
"很荣幸,大人。在埃默巴赫错过与您见面的机会,现在可以弥补这个遗憾了。"他开口了,暗中向四周投去一瞥,"不过--请原谅我的好奇,美因茨大主教出了什么问题吗?"
"毫无问题,伯利欣根骑士。您所面对的,是被认可拥有美因茨大主教全部牧权的人。在这儿有他和宗教委员会的印章,您对此还不满意吗?"莱涅点点头,很自然地答道,"我们开始吧。请提出你们的条件。"
伯利欣根叹了口气,将一张长长的羊皮纸推到他面前。"很简单。这是我们的陈情书。"
一瞬间,人们都屏住了呼吸。莱涅将它拿起来,一项项地念着。"拆除军事城墙,减免什一税和劳役,自由选举宣教士,解散多余教团,停止向修道院纳税,......""还有赎金。"伯利欣根在他稍微停顿时便补充道,"一万五千古尔盾的赎金。"
主教们听着,脸色逐渐苍白起来。这意味着他们将失去将来的反击之力,而且等于给修道院宣判了死刑。"我们需要......"布勒姆瑟副主教迟疑地开口,考虑着措辞,"延缓三、四天,以便研究这其中是否有违背圣经法律的内容......"
"你们这是耍花招!"他的话立刻被一声怒吼打断。
"违背圣经法律的是你们!"
"吊死他们!这样他们才明白!"
人们本来就在克制着情绪,一句话漫不经心的话都能让空气燃烧。随着几乎拥挤上来的人群,咒骂声包围了他们,布勒姆瑟给吓得靠在椅背上,嘴一张一合,却说不出话来。莱涅向身侧略微抬起手,作了个制止的手势。
"你们别无选择,您应该很清楚。"伯利欣根适度地探身,压低了语调,"你们应该给自己一个机会,别再让事情更糟了。"
"假如我在这里盖章,能换来你们什么样的承诺?"莱涅慢慢地问。
"至少莱茵鹄的大主教区一带都能结束战斗,你们还能保留自己的城堡和一部分领地。"伯利欣根一字一句地回答他,"不会像魏因贝格的领主那样,被赶进梭枪头的阵列里戳死。"
令人窒息的安静。
年轻的代理大主教十指交握,低垂着眼睛纹丝不动,仿佛一个轻微的动作就能划破凝结的空气。伯利欣根紧张地盯着他。
莱涅把卷宗搁下,长长地,但是轻微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了。"他双手按在羊皮纸面上,低声说,"莱茵鹄停战。以美因茨大主教的名义,我们签名吧,阁下。"
整个大厅爆发出一阵沸腾的欢呼,几乎震破了屋顶,农民们把帽子抛向空中。
"哈利路亚!"
只有他们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仿佛化作了石像。
鲜红的火漆像粘稠的血般滴在纸面上,而他们只是无意识地凝视着它。伯利欣根若有所思地盯着莱涅在上面盖上沉重的印章,凑上去低低地对他耳语:
"一万五千古尔盾,大人。一万五千古尔盾,您拯救了天主教会。"
明晃晃的闪电突然将整个室内照得一片惨白。所有人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冰冷的雨水浇不熄沸腾起来的狂热。人们冲出了阴霾的石头城堡,在它的脚下奔跑,手舞足蹈。在巨大的交响的轰鸣中根本辨认不出他们高唱的是什么样的圣歌。他们高高地举起了基督受难像,向无边无际的乌云和惨白的闪电举起了它。胜利很快变成了一场狂欢,一场与原先的意义根本无关的狂欢。
莱涅默默地退回到安静的角落,把十字架、戒指、腰带和法衣全都解了下来,就这么把它们抛在地上不再理会。然后他随手抓起一件深灰的羊毛大氅,走进了外面的黑暗。
他蹒跚着从人群中穿过去,不时有踉踉跄跄的人撞到他的肩头。没人在乎他,在雨幕中每个人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然而这都无所谓,他们面对面地大笑着,向着任何一个看清看不清的身影大笑,向着四处流淌的空气大笑。莱涅也微笑了,在黑暗中展开没人看得见的微笑。
他想,世界的尽头原来是这么的喧闹,旷野原来是可以在任何地方把人吞噬的。
* * *
"我很抱歉,让各位等这一刻等了很久。"亚瑟?卡尔洛夫挺直身体,冷冷地面对包围他的陌生人。"可你们不觉得这太愚蠢了吗?指使你们的人该怎么编出一个完美的谎言呢?"
又一个惊雷响彻了屋子的每个角落。谎言这个词被直面劈来的寒光切断了,卡尔洛夫猛一闪身,剑刃结结实实地砍进橡木桌面里。
"愚蠢的是你!"那人吼叫着,猛一抬胳臂,卡尔洛夫来不及作出反应,就被他掀翻的桌子打得一个趔趄,撞了在窗棂上。他在剧痛之际唯一能做的,就是紧握配剑,猛地全力一挥。耳边立刻传来了一声闷哼,温热的血溅在他的脸上和手上。他剧烈地咳嗽,在混乱的视野暂时恢复清晰时,只看到一个人横躺在脚下,而同伴的死使其他人充血的眼里更充斥了杀戮的狂热。
这就是你的临终祷告!
脑海里回响着无数得意洋洋的笑声,世界在他眼中上下摇晃起来。他艰难地喘着气,突然扬起手,将剑远远地一抛。在对方一怔的瞬间,他对准眼前晃动的人影狠命一踢桌沿,然后抄起烛台砸破了身后的窗棂和玻璃。
在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里,他几乎就是以仰倒的姿势,擦着断裂的木框纵身一跃。密集的雨水随之溅了进来,伴随着碎玻璃,以及飞散在空气中的鲜红血滴。
他们难以置信地探出身,从摇摇欲坠的窗框间向下张望。然而除了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除了倾盆的雨声,什么都听不见。他们的猎物似乎跳进了一个深渊。
当兰德克和莉狄亚撞开紧锁的房门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目瞪口呆。不,这屋子里空无一人,一片狼藉。雨水冲刷着破碎的窗子,到处都是锋利的碎玻璃和木片,不过无法掩藏地上的斑斑血迹。
卡尔洛夫果然曾经在这里。果然他们都太天真了。这座城堡里流过多少血,在阴影交错的楼梯之间,在幽深的树林里面?仅凭一两人的谨慎,就能逃脱必然的厄运吗?在一切都濒临失控的这一晚,一两个人的神秘死亡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推书 20234-12-14 :钢琴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