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伯特弯下腰,把那张纸捡起来推到他面前。"把这个印出来。用最好的印刷机,要快。让人人都看见,一字不漏。"他长出了一口气,"这是一封遗书。他太了不起了,在危难之际还能冷静地留下这样的东西。"
克勒瞪大了眼睛。"你居然......他会来揭发这一切的......
"我说过,法维拉已经死了。死人回来有什么用?"阿尔伯特慢慢地说着,每一个词都像断然的宣判,"新信仰里没有圣徒,不过法维拉是最后一个圣徒。"
"你会下地狱的,阿尔伯特。"克勒颤声说,"这是不折不扣的魔鬼的行径,你从一开始就想把这个城市变成你自己的......"
阿尔伯特沉默地望着他。克勒在这目光里噤声了;那仍是一副冷冷的面孔,既不慌乱也不存在罪咎感,还带着些微怜悯。"您说这话不觉得羞耻吗?"他像对老朋友耳语那样探出身子,压低了声音,语气很淡,"从年轻时起,您就一直在渴望一个全新的公正的时代,遗憾的是您仍被陈旧的规则箍着。幸好有我们这些人,替您干了您不敢干的事情,承担您不敢承担的赌注。每一次您眼中首先闪现的可都是期待呀。现在好不容易享受成果的机会来了,您却反过来指责我?"
克勒哑口无言。他没有发疯,他非常冷静。一切都是以一种清醒的狂热进行的。这个年轻人如此相信自己,无比坚信。
"你说得对,这一切的确是我想要的。"克勒垮了下来,用微弱的声音说着,"但我从没想过是以这种方式......"
"我知道,这不全是您的错。"阿尔伯特宽容地微笑着,双手搁在克勒的肩头,"我们才刚刚开始。您需要我。我们终于可以毫无阻碍地开始了。"
"可你呢?阿尔伯特。你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胜过卡尔洛夫而已......"
克勒翕动着嘴唇,似乎只是无意识地咕哝着。他没注意到阿尔伯特松开了他,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 * *
他们自己也记不清,在接下来的许多天里都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事也没发生。就像湍急的水流流过了一个开阔的河湾,什么都有,然而什么都静止。在他们睁开眼睛的某天早上雪停了。当他们起床推开窗子的那一刻怔住了。沿着河边的屋顶全部都是白的,灰沉沉的河道从它们之间弯弯曲曲地穿行而过。整个大地全都是白的,直到尽头的山脉遮住了视野,直到不久前它还是那么狂暴,而现在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人的踪迹,带着那种温和的寂静。
他们在雪地上走着,从拨开的积雪下面偶尔还能看到干瘪的、暗褐色的松果。这场雪来的太急太突然了。他们把它拣起来,擦掉残雪和泥土,仔细地端详着它。他们在雪地上走着,如此地一无挂念,就好像他们从没犯过罪一样。
当莱涅脑中闪过这个念头时,他眼中的这个白色世界立刻就黯淡下去了。它被污染了,被他们往来的足迹弄得有了形状,有了界限。他不安地看了卡尔洛夫一眼;后者也正看着他,没有说什么,眼神却显得躁动不安。
"你曾经说过,就算我想要,也没资格过平静的生活......"卡尔洛夫想了想,低声说,"你觉得现在呢?用什么代价才可以?"
莱涅张了张嘴,却想不出什么回答。这个质难,这个谜题,居然一直沉沉地压在他们身上。他见过很多人,似乎尽享宠爱,精神却被各种各样的痛苦折磨着,为摆脱这种煎熬他们匍匐着吻路人脚前的灰尘,或者赤足去耶路撒冷朝圣,企望他们能借此变得单纯一些,至少可以不这么痛苦。但这不是很狡猾吗?他们迷失在绝望里,只能指望折磨无辜的肉体来减轻灵魂的折磨。他无法想象卡尔洛夫会这么做。这对他来说太可笑了。
他们都在心照不宣地等着某个特定的时候到来,而在这个暧昧的间歇,却都害怕问出这个问题,因此就故意使自己沉浸下去,故意不去想它。他模模糊糊地想。这只是一个暂时的歇脚处,对他们两人都是。
忽然他们听到了某种骚动,来自河滩那边的喧哗声,越来越多的人叫喊着,擦着他们身边往那儿跑去。卡尔洛夫的表情霎时僵住了。他们对这种骚动无比敏感。那完完全全是战场的声音。
"别过去......"莱涅拽住他的袖子,反射般地说,然而立刻被潮水般涌来的吼叫截断了,"船!是运给贵族的武器!这帮狗杂种!"
当他们赶到足够近时,血腥味伴着冷冽的风飘了过来。他们呆呆地望着,对如此快地目睹这种场面毫无准备。战斗已经结束了--如果那也可以称为战斗的话;伤痕累累的船倾斜着被拖到河滩上。两岸挤满了人,从城市的各个角落聚集过来,正下搬着一捆捆的枪支。岸边的积雪已经变成了一片肮脏的泥泞,满是裂痕的冰面上布满了暗红色的血迹,顺着倒卧的肢体涂抹得到处都是。
班贝克主教在乔装成普通货船的舱里满满地载了一整船的弹药,顺着美因河一路运送至驻扎在法尔次选侯领地的联军指挥官。这计划实施得无比机密,无比完美,然而从之前的那场大雪开始天气变得寒冷刺骨,船航行至此,就这么被冻结的冰困在了紧靠着河岸的地方,被赶来帮忙的人发现。他们从没这么逼近过致命的威胁,在他们初尝胜利的美酒时,选侯和主教们早已经暗暗地结下了一张网。船上的水手们随即便被彻骨的愤怒包围,吞噬。
但他们的反应至少说明,联军的军队正开始有条不紊的反击,不论兵力,物资还是武器无疑都远在他们之上。到时任何谈判,任何条款都将是一纸空文。
我们迟早会回来的--这句话又在莱涅耳边响起来。他握紧了拳头。
"我们走吧,亚瑟。"他压抑着自己低声说。
"美因茨宫廷为什么不派人过来?"
"他们刚签了停战协议,暗示自己跟联军有丝毫牵连都无疑是自杀。"卡尔洛夫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才问道。
卡尔洛夫还想说什么,但戛然而止。莱涅也怔住了,他们从人群远远的喧哗中辨认出了自己的名字。
"背信弃义的家伙!就在那一晚他们暗杀了法维拉!"
* * *
旅店主人怕惹麻烦,早早地把店门关了,有客人大声抗议也不肯让他们迈出去一步。从二楼走廊的窗户依稀能看到河对岸的城堡脚下一片火光腾腾。"他们在质问美因茨宫廷关于法维拉失踪的事情......"楼梯拐角传来几个仆人嘁嘁喳喳的声音,"是埃默巴赫那边传来的消息......但是那些主教一点都不承认跟他们有关......"
莱涅在狭小的走廊里徘徊着,那扇门就离他几步之遥,从微掩着的门缝里透出光亮。他迟疑了一阵,犹豫着要不要现在进去。那时是他死死地拽住了卡尔洛夫。他阻止他的语调惊恐万分,毫无逻辑,不过还好最后把他拦了下来。事情绝非这么简单。他应该比自己更清楚。这儿的人不认识他的脸,在碰到主教们以前他们会先把他撕碎。他发现他们不知不觉又踏入了一个更深的泥沼里,越挣扎陷得越快。
他在腰间摸索着,想拿出念珠来像过去那样祈祷,哪怕思考一下也好。然而他什么都找不到。
"你站在外面不冷吗?"
卡尔洛夫平稳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他吓了一跳。地板在脚下发出吱吱的声响;他早就知道他在门外了。莱涅向自己叹了一口气,下定决心地挪动脚步。
当他推开门的时候,卡尔洛夫正半蹲在壁炉前面,把一块木头丢进火里。同时他瞥了他一眼,这目光并不严厉,然而使他打了个寒噤。
"别呆在那儿,你让风灌进来了。" 他微微勾起指头,"为什么不过来?"
莱涅在身后插上了门闩,僵硬地走到他跟前,袍子下摆蹭过他跪着的那条腿。就在刚才他还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想退缩,现在他看到卡尔洛夫才明白。那门是一道界线,微茫期待与不容回避的现实之间的界线。这是他熟悉的那个卡尔洛夫。那个裹着长披风,在黑夜潜入人的噩梦的卡尔洛夫,就像隐藏在炉灰中的火苗,只要稍加拨动就能再次熊熊燃烧。
他们就这样沉默不语很久,最后还是莱涅无法再承受这种尴尬。"你想回埃默巴赫去了,是吗?"他盯着他,冲口而出。
"哦?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卡尔洛夫反问道,直起身,这时他的目光才真正锐利起来。莱涅的呼吸急促起来,在混乱中他却听见自己毫不犹豫的声音:"当然,别跟我说你不想。你知道当时你脸上的表情吗?我来猜猜你在想什么--你不会甘心就这么消失的,你要从那些卑劣的造谣者那儿,把法维拉这个名字夺回来--"
他刚刚说出这个词,嘴立刻被卡尔洛夫捂住了。"而你也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他一字一句地说,脸离他很近,近到莱涅能在他幽深的眼珠里看见自己,一张快要燃烧的面孔。"你也同样不甘心。你仍是一位主教,不是吗?会有很多人期望你的。"
"没有期望,没有这样的人。我是个没有领地的主教。" 他回答说,比自己想象得都干脆迅速。
卡尔洛夫眯起眼睛看着他。"你有的,就在同一个地方。"
"那又怎么样?"他叫道,不假思索,"轮得到你指责我吗?你跟我保证过什么?你忘了吗?我根本就不应该相信你!"
卡尔洛夫的神色变了,那一瞬间他像被狠狠刺中一样。莱涅依然执拗地冲他发泄着,"好吧,你走吧,再次地!"他的声音越来越高,直到听不清自己在叫嚷什么,但他很清楚自己一定是在下意识地激怒卡尔洛夫,因为他反复吼着一个字,"不!"直到他把莱涅掼倒在地才戛然而止。事实上是他们两人一起倒在壁炉前的地板上。
他掩着的外袍松开了,他们胸膛裸露的那部分皮肤紧挨在一起。"别碰我,"莱涅挣扎起来,用力拽着他的头发,"我不想诱惑你留下来,像从前那样,法维拉!"
炉火猛地颤动一下,火星溅了出来,烫得莱涅裸露的胳膊一阵刺痛。卡尔洛夫扯开了他的衬衫。"我知道啊,"他艰难地微笑起来,"是我自己想借此留下来!"
他愕然地看着他,停止了挣扎。接下来他们谁都没再说一句话。
这场拥抱近乎疯狂,激烈得似乎赌上了一切。当卡尔洛夫进入他的身体时他甚至还没有准备好。剧痛使他呜咽出来,指甲深深陷进卡尔洛夫肩胛的肌肉里,眼角的泪水被他抹去,又不断渗出新的。这么恐惧,这么痛苦,莱涅想着,那种难以忍受的炙烧远非他自己的,而是卡尔洛夫的,他在流血,嘶叫,然而被紧紧地捆绑着,毫无解脱可言。我之所以不能过平静的生活,他听见他在说,是因为我自己拒绝了它,当它可以来拥抱我的时候,我却轻蔑地把它撇到一边。
* * *
卡尔洛夫醒来时,周围过分的寂静让他愣怔了片刻,难以确定自己身在何处。他从床上撑起身体,揉了揉发涨的脑袋,因为肌肉的刺痛而行动迟缓。
"维尔纳?"他下意识地叫道,这屋子突然显得前所未有的空旷,甚至有了隐隐的回音。炉火快要熄了,堆着一层厚厚的黑色灰烬。
没有任何迹象可以证明这屋子曾经有第二个人,除了放在桌上的一张纸以外,那是卡尔洛夫从没见过的。他抓起来,急切地读着,然后反射般地将它揉成一团,狠狠地扔进壁炉。他扶着炉架,喘息了一阵,最后才仰起脸,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残余的火苗舔着纸边,慢慢地展开,焦黑,吞噬着上面流畅匀净的字迹。
--你不必强迫自己留下来。那对你是一个更大的谎言。你说的对,我撒了谎,你我在那里都有仍不能舍弃的东西,这就是我们有罪的证明。就算我们只能在那里获得彻底的绝望,那对于我们也是有意义的。而当我们回去确认这些的时候,最好像陌生人一样分开;你瞧,我还有最后一分理智,能促使我做这个决定。这次是我选择离开你--我绝不让你违背对我的诺言,永远。
我们在这里本没有常存的城,乃是寻求那将来的城。
--希伯来书13:14
三十七
大主教宫廷的高墙被时高时低的喧闹声包围,卫队不得不严阵以待,同时又对这状况大惑不解。
兰德克靠在椅子上,不敢脱下铠甲,一连好几天的紧张快要让他筋疲力尽了。莉狄亚不安的声音又传进他的脑海:"这不可能!亚瑟决不是美因茨宫廷的人杀的......"
"袭击你们的是本地人,但无疑有人在指使他们。"兰德克看着她,刻意放慢讲话的速度,让她平静下来,"你知道是谁吗?"
莉狄亚沉默着,许久,她咬着牙说:"阿尔伯特?汉莱因。他巴不得亚瑟死掉。"
"......他一定还活着。"兰德克喃喃着,"他们不惜编造这种谎话,要么使他永远回不了埃默巴赫,要么......"他突然自己中断了,并且看了她一眼。
"上帝啊!他会回埃默巴赫?"莉狄亚一下子站起来,"我们回去!回埃默巴赫去!他会死在埃默巴赫的!"
"莉狄亚!"兰德克抓住她的肩膀,"你要知道回去意味着什么!你能再次面对那个世界吗?现在,那里可能比我们见过的任何地方都险恶......"
"我已经不怕了。"她低声反问道,"倒是你,你能忍受在虚假的平静里生活吗?"
兰德克无言以对。他点点头,暗暗地把封着印章的信小心地折好,收在怀里。
我们这些人真是太傻了。他对自己说。
* * *
莱涅在埃默巴赫修道院的废墟中走着,不时踢到地上的碎瓦砾。深灰的山墙和阴沉沉的天空几乎联在了一起,在地上投下巨大的影子。玫瑰花窗的彩绘玻璃支离破碎,没有一扇是完整的。在似乎曾是祭坛的地方,一尊石像在膝盖处被斜斜地砍断了,基座布满裂缝。他从衣褶和脚的形状猜测这是一个圣母像,也许她怀里还曾抱着圣婴。
他以前很少来这个修道院,几乎分辨不出每个房间原来是什么。他不记得它原先究竟是什么样子。但是这个模样他却觉得非常熟悉。这里就像是他保存的那个十字苦像。他的家族留传给他,从前挂在神学院墙壁上的那一个。基督伸开双手,挂在光秃秃的十字架上。原先上面镶嵌的宝石全都被撬了下来,只剩一些坑坑洼洼的的凹洞,非常陈旧,甚至丑陋,没有什么价值。但是他从没厌恶过它。他对它甚至有一种怀恋的感情。正是这个毫无温度的东西,代替他的亲人跟他建立了某种神秘的血缘关系。他和它彼此需要,相互依赖。这里就是那个基督受难像。放大了的,更加突显了那些坑洞的十字架。
忽然他听见了一些极为细微的声音。从断壁残垣的阴影里面,几个衣衫褴褛的人站了起来,蹒跚着走近他。一瞬间他以为是徘徊在这里的幽灵,直到他们足够接近,并且跪下去亲吻他的衣角,他才知道围住他的都是活人。一些老人和修士模样的人,也许有女人,他看不出来--他们的脸都是一个样子,似曾相识却再陌生不过,神情疲惫而紧张,一串圣徒画像和念珠从每个人破烂的袍子下露出来。
"主教大人......感谢上帝,他没有抛弃我们......"一个老人说,可能是饥寒导致的虚弱,也可能纯粹是由于情绪激动,声音含混不清。
"谁?谁没有抛弃谁?" 莱涅反射般地低声问道。
"您!您没有抛弃我们!主没有抛弃我们!"他叫道,连连划着十字。"您不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年轻人扶着老人伛偻的背,接下去说,莱涅认出这是曾为他点灯的那个小修士。"他们把地狱搬到埃默巴赫来了......我们,所有拒绝认同的人,都被驱逐出来......衣不蔽体,没有食物,也没有屋顶......但是我们相信,您一定会回来的,回来带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