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夜雨如冰

作者:夜雨如冰  录入:12-14

‘阿玖?'那人担心的声音传过来,一只手轻轻拍着肩膀。
阿玖倏的转过身去看着他,一时声泪俱下‘我爹娘要卖了我呢!'
‘什么?!'那人心中有事,听了这话大吃一惊。
‘噗哧!'眨眼之间就哭花了脸的人,眼泪还在不断的涌出来却又笑了,‘骗,骗你呢。'或许因为哭过了的缘故,阿玖心里好过了许多,看着那人神情颇为有趣,却不知道自己又哭又笑的,看在旁人眼中甚是动人。
那人不语,递过一方帕子,缓缓道,‘骗我到不打紧,若真有了难事,千万记得或许我可以帮得上你。'
阿玖也不推据,接过来自己擦拭一番,把他这话在心里滚了滚,不甚了了,心道‘我家哪有什么为难之事,师傅走了,自己当然难过,可是两位师傅是何等人也?自己虽然不明白,可师傅定的事必是好的。书长哥总算快回来了,爹和柳姨也都好。刚刚自己是怎么了呢?'想起刚才的情状,这才有些羞意,只拿了那手帕在脸上擦了又擦,说道‘刚刚骗你是我不对,我家却没什么为难事,多谢你了。'
那人一笑,‘你只记得我的话就好了。'
阿玖歪歪头,眼珠一转,笑的狡黠,‘你要帮我,我却没有帮你。你可知初时你为何钓不上鱼来。'
那人扬扬眉,‘愿闻其详。'
阿玖说道,‘那时天还未暖,游人多在午间游湖,这一带恰恰是观鱼处,等你傍晚才来,鱼早已被人喂饱啦。'说到这里声音却轻了,神情也有些不自在‘我从小便喜欢此处隐秘,不愿你在此垂钓,以为你几日不得,自然会知难而退,所以才...'
那人摇头不语,得失之间在他本不是这样判定的。阿玖却十分不解,看他也不恼的样子,想想又问‘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我却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瑞麟,'那人看着他一字字的说,‘我叫卢瑞麟。'
阿玖不知何故,觉得那目光有些扰人,扭头不看他,匆匆起身说,‘我记住了。天晚了,我也该家去了。'随手想把那手帕递回去,想想又缩回手,‘弄脏了,洗过再还给你。'
那人也站起身来,嘱咐说,‘莫忘记了,若有事到江家来找我。即便我不在,江少爷也是一样的。'看到阿玖脸上不知粘了个什么东西,不自觉地探过去想帮他拿下来,看到阿玖侧身回避,便伸过一手虚握住他的肩,另一手在脸上轻轻拂了拂,‘莫动。'
还未及放手,瑞麟只觉自己被人大力一推,站立不稳,一头栽进水里,仿佛还听得耳边阿玖一声惊呼。好在水不深,他应变也算机敏,很快便挣扎着站了起来。只见掌柜的攥了阿玖的一只手臂站在青石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面目狰狞,两眼只差没喷出火来。怒极却说不出话来,只劈手夺了阿玖手上的帕子狠狠砸在瑞麟脸上,随即拖了阿玖去了。
瑞麟张了张嘴,最终想了想又没说什么。
等进了门,掌柜的谁也不理,看也不看顺手抓起把一尺来长的象牙扇,拖着阿玖直进了客堂间,一把把儿子摔在地上,举起扇子,劈头盖脸的就打了下去。

十三
阿玖从小到大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只骇得张大了眼睛惊恐的望着发了狂的父亲,一点也不知道要护住头脸要害,眼看着白生生的扇骨劈下来,竟然眼睛也来不及合上。忽然只觉眼前一黑,‘啪!啪!啪!'几声脆响,伴着‘哎呦!'‘啊!'的叫喊声刺激着耳膜。竟然挨打了!阿玖模糊的想,那扇子打在心上了吧,每一下,抽痛得厉害,比身上疼多了。
‘滚开!'身上轻松了,又看得见了。正在和爹撕扯的是柳嫂么?那被踢开的是谁?阿宝?爹的脸都扭曲了,为什么,这是看儿子的眼神么?
掌柜的终于把扯着胳膊的女人甩开,冲过来把毫无反应的儿子提着衣领柃起。阿玖没有反抗,默默的看着父亲,眼睛里面是不信,委屈,震惊,脆弱。掌柜的看着这张和亡妻极为相似的脸,心下一软,扇子便挥不出去了。柳嫂趁机又冲过来,夺了扇子,扔的远远的,大叫‘你当真要打死他么?!'阿宝吃了几下,只觉得四肢百骸无所不痛,只能勉强挣扎着翻了个身,爬到掌柜的脚下,抱住腿,奋力说,‘掌柜的,少爷身子骨弱,您就饶了他吧。'
柳嫂抱着掌柜的胳膊,眼里留着泪,‘你也不问问清楚,什么事不能好好说。'这话不说还好,说了只激的掌柜的火气越来越旺,‘问什么?!我亲眼看见这小畜牲做的好事!'说着挣脱了手,一掌劈在阿玖脸上,只打得他脸重重一偏。‘啊!'撕心裂肺的呼喊却是柳嫂发出来得,她也顾不得了,疯了一样冲回来抓住掌柜的便撕扯捶打,只想着阿玖要被打死了。
半边脸都麻了,耳朵嗡嗡作响。‘这才是挨打么?为什么要打?为什么冤枉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阿玖慢慢转回头,看着爹,嘴咬得要滴出血来,神情倔强,渐渐的带上一丝恨意。
掌柜的看了他这个样子,忽然就灰了心,手上一松,‘阿玖,爹以前没好好管教你,才酿得你今天这样任性。只是,你已经累得你书长哥丢了差事,爹以后却不能容你再胡来了。更何况,那种,'看了一眼阿宝,终于还是把‘丑事'二字咽了回去,‘从今天起,不许出门!'
一晚不得安生。等到柳嫂安顿了阿玖回到房里,却看到掌柜的垂着头坐在桌子前面,一副斗败了的样子。
‘阿玖睡了?'
‘你还问他做什么?刚才不是还恨不得他死了才好?!'想起阿玖那张脸,断开没多久的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水一样又流了出来,‘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就疯了?书长的事你也怪他,他一个足不出户的孩子,能闯什么祸?就算有错,你再怎么看不顺眼,也不能下死手啊。'
掌柜的心里也暗暗有些后悔今天下手重了些,但是想想在湖边看见儿子和一个男子形迹亲密可疑,不禁心中烦闷更盛。又怕柳嫂心软误事,只好缓和了语气说道,‘我难道还能胡乱冤枉他?只怪我,可怜他母亲去的早,一直不能狠心管教。'不待柳嫂插话,,又接着说,‘你也不要想多了,这么多年,他虽不是你亲生的,你对他怎样,我怎会不知道。只是,这次你却要听我的,再不能纵容他。'
‘上次星记的老板来说江小少爷想找个伶俐的人跟着,我还想着那么高的门槛,王老板算是抬举我们。到底阿玖身体不好,又淘气就回了。后来也没再提。好容易书长找定了差事,好好的又黄了。校长说是董事们否了,我一打听,你道这学校是谁家的?'
‘难道是江家的?'
‘可不就是。那时我就有些疑心了。今儿竟然看见阿玖和个男的在一块儿,虽然没听真,两人约好了在江家见呢。可不正是江家的人?你说这小畜牲不是气死我。'
柳嫂自己思谋了一阵才白了脸,不能相信,‘他个小孩家,整天除了家里就在萧师傅那儿,怎么会惹了这种事?你会不会搞错了?'
‘这是什么好事?我看得真真的,还能假了?'
‘我倒愿意是我想错了呢。如今,只能先把他关在家里,没事最好,万一有事正好防着些。你切莫心软,万万不能让他出去。'
柳嫂没了主意,胡乱点着头,‘这也不是办法,你能关他一辈子?'
‘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呢?走一步看一步吧。等书长找定了差事,或许好把阿玖放到上海去,阿玖倒服他。哎,我只是后悔当初不该看他在家没事,让他到师傅家去,弄得他现在这个样子。'
柳嫂心里掂量了一回,说,‘话也不好这么说。萧师傅,也不用说了。就是云师傅,别人不知道,咱们还不知道么?世人都说戏子下作了,我看师傅万万不是那样的人。就是孩子的事,你也没跟他问个明白,指不定就是做父母的想多了呢。'
掌柜的不愿多说,便顺了她的意思,‘我哪是那种分不清的人呢,自己孩子不好,净怪别人。更别说当初阿玖的小命还是他救的。我不过是怕阿玖生得这样,再学了些风月的,举止不免轻浮些。'
柳嫂听不得这个,还要说什么,掌柜的却给拦住了,起身拿了药酒,挽起柳嫂的袖子,‘手腕都肿了。。。。。'
感觉到男人的愧疚和体贴,柳嫂眼圈又红了,‘我没什么,你自己看看阿玖的脸。'忽然又想起一事,‘书长的事,你明儿还得跟他描画清楚。'
男人无声的点了点头。
夫妻两个直商量了一夜,到天蒙蒙亮,才胡乱睡了一会儿。

十四
虽然头天晚上用毛巾蘸了井水冰过,第二天阿玖的脸还是肿得变了形,一只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人有些烧,昏昏沉沉的。柳嫂吓得魂飞魄散,抱着哭个没完。掌柜的也吓了一跳。阿宝昨晚挡了那几下,虽然都在不要紧的地方,这会儿也躺着起不来。没办法,掌柜的铺子也顾不上了,亲自跑了个老远,把胡庆余堂的坐诊大夫给接到家里。
大夫珍视了一阵,开了方子,让静养一阵。掌柜的送出门去,大夫又独个对他说,‘孩子淘气随便打两下就算了,怎么好打头脸,好险耳朵就坏了。'看掌柜的不响,又说,‘我看你连那老方子也抓一副来,孩子憋屈着,弄不好又闹一回,就防着点也好。'掌柜的一听也有些慌,昨儿闹大发了,倒没想着这个。大夫看在眼里,知他后悔,看着家里乱了套的样子暗自摇头,只说回头配了药让店里小伙计送过来,也不理掌柜的千恩万谢,径自走了。
阿玖在家将养数日,柳嫂衣不解带,目不交睫的在边上守着。每日只看着他喝了药睡沉了才靠在边上胡乱歇会儿。眼见阿玖一天好似一天了,才缓缓的把事儿说给他听。
‘书长在中学的差事是黄了。'
‘说你还他丢了差事,那是你爹冤枉你了。他也是担心你在外面胡乱交些不相干的人,现如今坏人多,以后你就明白了。'柳嫂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丈夫疑心的那些事说给阿玖听,指着阿玖年幼,能模糊着糊弄过去就再好也没有了。这么个冰雪透明的孩子,怎么舍得拿那些龌龊下流的东西来污了。
阿玖到没说什么,饭来吃饭,药来吃药,听话乖巧。掌柜的晚上偷偷去看了儿子,也暗暗心疼不提。
等过了两天能下地了,阿玖先去看了阿宝。阿宝身子到底皮实的多,那天大夫看了,给了点伤药,涂了几日就没了大碍。倒是看了阿玖的脸吓了一跳。等到阿玖道了谢,阿宝有些不好意思搔了搔头,说‘少爷你命好,我小时候在乡下,笋炒肉是常吃的。'
看阿玖不明白就做了个恶狠狠的挥巴掌的样子。阿宝又说,‘那天你也不必谢我。我看你吓傻了,也不知道躲,我才冲上去的。这挨打也有挨打的学问,躲开了要害,只把那肉多又不碍事的地方露出来就对了。'随即又苦了脸说,‘早知道这扇子打起来比板子还痛,我是断断不会替你挨了。'
阿玖听了越发惭愧。阿宝到反过来安慰他,‘我逗你玩呢,你们家算好的了。我这么些年也没挨什么打,跟别家比起来,算是碰上菩萨了。'然后又说了些小时候捉鱼摸虾的事哄阿玖开心。
两人拉拉杂杂说了一会儿。阿玖拉了阿宝的胳膊说,‘阿宝,我求你一事可好?下次,爹让你出门跑腿儿,你到楼上来,让我替了你去。'
阿宝一听,连忙抖开了他的手大叫,‘小祖宗,你还嫌闹得不够。饶了我吧。我没事做,难道擎等着找死呢。'
不管阿玖用尽百般手段,阿宝只要紧了牙,决计不从。正僵着,听者掌柜的说着话领人往客堂间走。看来不是客人。阿玖住了声,侧耳听了听,竟是胡锦城。一时心中大喜,难道是云师傅回来了?

十五
来的人却只有胡锦城一个。他是来找萧涑溟的,在萧家吃了个闭门羹,才找到这儿来问问消息。没想到掌柜的也是一问三不知。
胡锦城有些发愁,‘萧老板在的话,还有七成的胜算,如今可就难说喽。'
掌柜的忙问怎么回事。
胡锦城也吃了一惊,‘怎么你们竟不知道么?裴老板和梅老板这就要在上海打擂台呢。'想来也是心里闷,胡锦城自顾自的说了下去‘说起来这回也是让人冤了!你知道原先裴老板忽然丢下同声社走了一年,那时候虽然有萧老板帮衬着,可是走了台柱子,毕竟不顶事。但凡有点本事的也陆陆续续走了,后来就更不像回事儿了。这回裴老板和谭老板巡演到上海就有几个同声社的老人儿去找他哭,说日子艰难。刚好瞻光的老板也来找裴老板,给了不错的价码。裴老板看着老几位的面儿才答应了。谁知道不两天报纸上就铺天盖地了,说梅老板时隔四年再度来沪,也有那起无聊小人,大肆乱讲什么,昔日师徒,今日反目之类的。'
‘哎呦,那裴老板就不好做人了。'
‘可不是。合同签了,裴老板可不也只能认了。亲自跑到梅老板那儿认了个不是。好在梅老板自个儿倒没什么,还宽慰了几句。'
‘那胡师傅你发什么愁啊?裴老板如今也是个响当当的角儿了。未必就输了梅老板。再说,您那一把胡,一般人也比不过吧。'
胡锦城摆了摆手,‘冯老板,这里面您就不懂了。咱们这次哪儿都不差,就折(she三声)在这地界儿上了。梅老板签的是中国大戏院,容两千人,蟾光剧院那是四千人。别管你来了多少人,座儿没上齐,那就低人一头了。'
‘那萧师傅回来有什么用呢?这就能上满座儿了?'掌柜的还是不明白。
‘哎呦,这您又不懂了。萧老板自己能票‘群英会'的鲁肃,这个知道的人不多。可是那笛子吹得,人称笛王。就冲着他的笛子,裴老板来一出游园惊梦,就得有多少人挤破了头来看。想当初在北平第一舞台,那叫一个......'大约是忽然想起来,如今涑溟是找不到了,胡锦城一下没了气势,‘算了,我还得赶紧的回上海去,萧老板的钥匙是不是在您这儿呢,有两件要紧的行头,我拿了立马儿得走。'说着站了起来。
掌柜的也站起来说,‘钥匙怕是在阿玖那儿呢,我这就给您拿去。'
‘还是我跟胡师傅去吧。东西我帮师傅捡的,应该好找些。'阿玖说着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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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就有些架空的意思了。擂台的格局是照着46年秋末冬初梅大师和程砚秋第二次擂台的情形写的。但是剧目上分得不清楚。有点混着用。不过本来象牡丹亭,女起解等等传统剧目大家是都唱过的,各有千秋而已。
胡锦城原型是周长华,他是程砚秋鼎盛时期的御用琴师。也是个牛人。后来两人闹翻了,留在上海教戏。晚年移居台湾,在当地留下不少程派传人。后来在一次演出后卒于脑溢血。
涑溟,这回用的是许伯遒的事儿。年纪轻轻就跻身四大笛王之一,非常得梅兰芳赏识。
我自己是程砚秋的饭。不过梅大师的扮相的确是赞啊。这中间有些混乱的地方,大家将就一下吧。汗。

十六
阿玖和胡锦城一路往萧家小院去,不免互通了一气别后的消息。只是两个人迫切一谈之后,一个得知小云一时是不会回来了;另一个也没发掘出任何能找到涑溟的线索,失望之下都渐渐沉默起来。
院子一直有阿玖和柳嫂打扫,并不显得破败,反倒还是一派花树可喜的样子,只是悄无声息的,全不似原来车来人往,丝竹绕梁的时候。等进了小云原先的屋子,胡锦城也不忙着找东西,倒是先熟门熟路的从个抽屉里面拿出个冻玉的小盒,回头递给阿玖,‘这个消肿是个好东西。'看阿玖犹豫着不伸手,又说,‘拿着吧,这个主我还做的了。不管你哪个师傅在,也都得给你不是?'
阿玖只是摇头,低声说‘那不一样的。'胡锦城如何看不出,这屋子院子都被人精心维持着,几乎一丝没变。对着这么个诚心的孩子,胡锦城也不知如何劝起,只叹了口气,拉了阿玖的手,把那玉盒整个递过去。
‘真的不回来了么?云师傅,不回来了?'阿玖攥紧了手,低着头。
胡锦城想了一阵才说,‘好孩子,这事儿你要知道。两位师傅掰了,到底怎样,谁也撕鲁不清楚。云师傅帮萧师傅做了一件事,做了,这是合情不合理;萧师傅,为这个和他闹翻了,这是合理不合情。这地方,唉......就象戏里唱的,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真想他了,也容易,现如今他走到哪儿不都是敲锣打鼓的,天下皆知。书长也还在上海不是?'

推书 20234-12-14 :直道人间有白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