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照晚轻颤了颤,抬头呆呆望向他。见他神色异常地平静,想到那夜他与燕山亭的相拥亲吻,恍惚觉得从前那些令他无数次心碎的情怨痴缠或许从未发生过,一切只是他一个人的想象--否则风入松怎能如此轻易就放下了过去?
"那你们保重......"江照晚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在空气里,渺茫地象是从月亮里传来,孤寂冰冷。
风入松叹了口气,又蹙起眉头道:"其实这个关头我实在不想离开,万一漕帮来报仇怎么办?可是你爹他......"他苦笑一声,"他已明白下了逐客令了,我哪还有脸死赖着?"
原来是爹逼他离开--江照晚茫茫然想着,思及昏迷不醒的父亲,心下一片沉重。静默了片刻,他悄声替父亲辩解道:"我爹也是为你好--他不想连累你......"
"连累?"风入松连连摇头苦笑,"原来你们都拿我当外人......"他扫了江照晚一眼,略有些埋怨地道:"其实我们的感情就和亲兄弟一样,江大哥你何必这么见外?"
听了这话江照晚心头一震,眼下风入松说话的口吻却似乎又回到了刚重逢那一日,面上也再度戴上了面具。他如此撇清,大概是想要彻底放下过去罢。也是,如今自己已有了风歌雪,而燕山亭亦对他有了回应,他又何必再纠缠于过往?
江照晚自嘲一笑,道:"你以后还是别叫我江大哥了罢。虽说我比你年长,可我娶了你的妹子,按理说我即便不跟着她喊你哥哥,也不该让你叫我大哥......我看你叫我妹夫就好。"
风入松面色一僵,略有些尴尬地笑了起来,"从不知你这么拘泥于礼节的。不过是个称呼而已,从前我一直叫你江大哥,一时改不了口......"
"没有什么习惯是改不掉的,单看你是否用心刻意。"江照晚打断了他。他回头看了看桌上堆积如山的信件,静静道:"爹出门办事去了,积下一大堆事情。我就不给你与燕兄送行了,你们一路上保重。"
风入松见他态度如此冷漠,面色顿时黯淡下来。站在那里踌躇了一阵,终于一咬牙,握紧拳头转身而去。走到门口处他忽然顿住脚步,头也不回飞快地道:"等孩子出生,我会来祝贺的。"随即便消失在了门外。
江照晚瞪着门口呆呆望着,不觉间指甲已嵌入肉里。良久,他颓然跌坐在椅子中。一阵风吹来,吹得他全身刺骨得冰寒,他这才发觉自己衣衫已经湿透了。
风歌雪端着晚膳进来时见他缩在椅子中发怔,房里连灯都没点,于是一边点灯一边问他:"可是身体不适?"
江照晚回过神来,忙起身道:"没有,只是看着一堆事情觉得烦,所以想偷懒。"又扶着风歌雪坐下,柔声责备道:"怎么不好好歇着?这些事让朱朱做就好,她懒得要命,你不叫她她乐得轻闲。"
风歌雪嫣然一笑,"人家都说多走动有利于胎儿生长。另外朱朱才不是懒,如今她正在整理房间呢。"粉面上忽然飞过红云,期期艾艾道:"今晚......今晚回去住罢,书房这里阴冷得紧......我的病早好了......"为了让她安心养病,新婚后江照晚一直住在书房,除了她意识模糊的新婚之夜,两人还从未同床共枕过。
江照晚一怔,强笑着道:"我睡姿不好,怕踢到胎儿。"
"才不是呢。朱朱说你向来都是浅眠,就连把蜡烛放在枕边也不会碰翻。"忽然想到江照晚推诿的可能缘由,她面色立时一暗,别过脸咬住红唇不再说话了。
江照晚见她今夜态度异常坚决,又隐约觉得她似乎有些心事,犹豫了一下,只得道:"也好,不过我要把桌上这些信处理完了才能睡。你早些歇着,不用等我。"
风歌雪闻言惊喜地转过头来。江照晚勉强回了她一个笑容,之后便坐下来开始吃饭。吃了一半抬头一看,见她正倚在桌边痴痴望着自己,温柔的目光中带着丝丝苦涩。他心中一震,忍不住问她:"你怎么了?这些天看你好像有心事。"
风歌雪娇躯一颤,隔了半晌才道:"我......我只是在想哥哥与表哥现在走到哪里了?"
"......怎么?你担心你哥了?"
风歌雪摇了摇头,低低道:"有表哥和他在一起,不会出事的。"
江照晚微微颔首,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道:"燕兄好像对你很好。"
风歌雪精神一振,微笑道:"是啊,他一直很关心我,就象韩大哥对我一样好。有时候我觉得他和韩大哥才真的象我哥哥......"思及自己的亲哥哥风入松,笑容不觉有些勉强。
江照晚没有察觉到她的神色变化,又问她:"从前你听岳母提过燕兄么?"
"从来没有。表哥说他也是一年前才得知有个姨母,便来京城撞撞运气。"
江照晚踌躇了一下,忍不住问:"他为何一直遮住脸?你见过他的脸么?"
"我从未见过。表哥说他小时候得过天花,脸上全是麻子,怕吓着人所以才蒙面的。"
江照晚"哦"了一声,燕山亭的神秘是不言而喻的,不单是因为他蒙面,他全身上下都有种神秘凝重的气息,仿佛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其实风歌雪身上似乎也存在着相似的因子,甚至她的母亲叶青亦是如此--难道是因为有血缘关系的缘故么?
"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么?"正当江照晚思忖间,风歌雪忽然问了一句。
江照晚惊了一惊,旋即回答道:"当然不会......"又柔声道:"你别胡思乱想,我怎会离开你呢?......时辰不早了,你先去歇着,我再过半个时辰就回去。"
风歌雪轻轻"嗯"了一声,姗姗朝门外走去,走了几步她又顿住脚步,回头低低道:"我等你回来啊!"
见她一副患得患失的模样,江照晚心中没由来一阵不舍。他笑了笑,温言道: "好,我很快就回去。" 正欲上前送她出门,这时朱朱过来了。江照晚交代了她几句,她便扶着风歌雪离开了。
风歌雪走后江照晚又茫然呆坐了片刻。想着风入松已经离去,又有燕山亭陪着他,或许该是彻底放下过去的时候了,否则不仅自己痛苦,更是愧对风歌雪的一番柔情。然而他虽然想得明白,心中的痛苦却是翻江倒海,此起彼伏。
之后见时辰不早,他连忙收回思绪开始处理文书信函。中间看见一封给江子奇的私人信件,便犹豫着要不要拆开来看看,但想着父亲只是暂时昏迷而已,看他的信总归有些不妥,便把信塞进了怀里。
到了半夜天忽然起了凉风,宫纱灯里的蜡烛一直忽明忽暗,晃得他心头亦是阴影重重。他放下手中书本,用手撑起下巴无意识盯着绢纱上蜡烛摇曳的影子,渐觉得意识有些模糊。
忽听见一声门响,他立即惊醒,抬头一看,却见江子奇走了进来。他惊喜地瞪大了眼睛,脱口喊道:"爹!你醒了!" 急忙起身迎了上去。
江子奇却叹了口气,道:"醒了未必好过睡着。"顿了顿又道:"昨夜我梦见你娘了,她坐在园子里的秋千上,可是等我跑过去,她却忽然不见了......"
他长叹了一声,眼中无限悲凉,"......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他缓缓转过身,推门出去,门外却是熊熊的火光,照得他面色惶惶然,他一脚踏了进去......
"啊!"江照晚惊惶地大叫了一声,正想要冲出去救他,身子却猛然一沉,如坠云霄。他睁眼一看,却发觉自己躺在一张简陋的木床上,又打量一下四周,是间有些凌乱的木屋。
他不由吃了一惊:他明明记得自己睡着之前是在书房的,怎么忽然间竟然到了这里?再瞧向窗外,看天色已是晌午,正迷惑间忽听见一声门响,他侧过头一看,却见谷潜流端着碗走了进来。
"照晚你醒了!"谷潜流欢喜地道,"你已经昏睡了两天了。"
"什么?"江照晚吃惊地瞪着他,"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会在你住处?"此刻他已认出这里正是谷潜流所居的山间木屋。
谷潜流神情陡然一暗,他咳嗽了一声,强笑着道:"先吃点东西再说。"把一碗粥递给了他。
江照晚见他面上有些黑红色的伤痕,神情肃穆中带着凄然,心里不由一沉。他忙抓住谷潜流的手臂,急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见谷潜流支支吾吾,他一脚踏下了床,口中道:"我有事要回山庄,先告辞了。"
谷潜流忙拦住他,知道迟早都要说,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道:"答应我要冷静。"
江照晚默然点了点头,暗地里握紧了拳头,面色苍白地望着他。
(十八)
之后谷潜流叙述起来。原来那夜他去随音山庄的途中,忽见东方红光漫天,发觉那正是山庄所在地后他立即加快了速度。等他到达时山庄已是一片火海,他冲进去好不容易找到了已经昏迷的江照晚。救出他后本想再去救别人,可当时火势实在太大,他才进去衣衫就着了,只得退了出来。
火灭后他去查看过,似乎火中加了桐油之类的易燃物质,整座山庄已差不多成了平地,连尸体都没剩下一具。而这两日来也未曾听说有幸存者,估计失火之前全山庄的人已先被人用迷药迷昏,所以并无一人逃出。
说完后见江照晚怔怔坐在床边不语,眼中一片空洞,他急忙劝解道:"人死不能复生,照晚还是节哀顺变。山庄那么多人枉死,眼下还是找出纵火真凶报仇最是要紧......" 他怕江照晚看不开,是以刻意挑动他心里的仇恨。
"......我想安静一会儿。"江照晚低低道,语声虽然嘶哑,整个人却出奇的冷静。
谷潜流点了点头,出了门去。过了约一个时辰他回到了屋里,见江照晚坐在床边,盯着手中一张纸发楞。听见脚步声江照晚一边抬头,一边将手中的纸塞进一个信封里,然后将信封揣进了怀里。
谷潜流柔声道:"你还是先吃点粥罢。"见桌上的粥似乎有些凉了,于是道:"你等等,我给你热一下。"
"不必了。"江照晚忙制止了他,伸手端过粥开始吃了起来。
谷潜流见他肯吃东西,稍稍放下了心,坐在一旁悄悄观察了他片刻,见他眸子里一片死寂之色,然而却非伤心欲绝后的自暴自弃,而是一种看破所有后的绝望--前者只是"哀",后者却是"心死"--常言道哀莫大于心死,谷潜流不由有些担心。
他虽本能地感觉到江照晚已经了解了一些什么,可具体是什么他却连半点线索都没有。正猜测间江照晚忽然抬起头,谷潜流急忙收回探究的目光,略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道:"粥还有,还要再加些么?"
江照晚摇头道:"不用了。"又道:"大恩不言谢,我也就不与谷兄多客套了。"不同于先前的嘶哑,他此刻的声音异常的清晰,象是冬雨一滴滴敲在铁板上,听在耳中颇有些冷冽之感。
"说什么谢?"谷潜流道:"你只管安心住在这里。至于寻找仇人的事,也只能从长计议......对了,你心中可有眉目?"
江照晚顿了顿,隔了片刻回答道:"或者是漕帮,或者是那个杀死陆横诬陷我爹的人,又或者是对我爹下毒的人--按常理说不外乎这些......"他顿了顿,放下调羹站起身来,"我吃完了。我想回山庄看看。"
谷潜流也随着站起身来,道:"我陪你一起去罢。"
江照晚犹豫了一下,之后点点头,"也好。"
看着站在一片废墟里的江照晚,谷潜流恍惚觉得他也成了这废墟的一部分,似乎随着山庄的灰飞烟灭,他的生命也从此干涸。然而毫无疑问他是坚强的,谷潜流自问若是自己遇到这样的变故,断不能如他那般冷静。
江照晚在废墟里走了一圈,最后在一根焦黑的树桩边停下脚步--正是那株枯了数年忽然开花的桃树。他缓缓俯下身子,望着树桩低声喃喃道:"为什么?究竟为什么?......"虽然声音低不可闻,那悲怆之意却绵绵不绝蔓延开来。谷潜流听在耳中,只觉心中一阵不忍,忙走开了些。
回木屋的途中江照晚忽然道:"我想去一趟清明寺,谷兄你先回去罢。"他想去看看拂尘回来了没有。
谷潜流答道:"反正我闲来无事,不如和你一起去。"
江照晚本想拒绝,可谷潜流已不由分说上了马。他犹豫了一下,只得默从了。两人到了清明寺,正巧拂尘昨日刚云游归来。江照晚替两人介绍了,寒暄后三人在禅房分别落座。说话间江照晚告诉了拂尘父亲先中了"卧千年"昏迷,之后不久山庄被焚烧之事。拂尘面露哀戚之色,沉默了片刻后叹道:" 生死有命,照晚莫要太介怀了。"
江照晚点了点头,因有谷潜流在场,一时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而拂尘亦非多话之人,房里便寂静下来。
好在谷潜流很快打破了沉默,他问拂尘道:"敢问拂尘师父可是吴县人?"
拂尘眼珠微微一缩,旋即笑了笑,道:"正是,谷施主如何知晓?"
谷潜流答道:"其实先师也是吴县人,因觉得你与他口音很像,所以一听就听了出来。" 他这么一说江照晚也留意到拂尘说话口音与旁人有些不同,格外缓慢轻柔,如是仙乐一般,然则轻柔间又抑扬顿挫,不会令人昏昏欲睡--正因着这个缘故喜欢听他讲经的人格外得多。
谷潜流又接着道:"先师名叫谷未存,是个医术相当高明的大夫,不知拂尘师父可曾听说过他?"想了想又觉得不可能:谷未存二十多年前就离开吴县去别处行医了,后来定居在了别处,而那时候拂尘多半还没出生呢。
果然拂尘摇头道:"这倒是未曾听说过。"
谷潜流"哦"了一声,见拂尘丰神俊秀,不似寻常人物,又好奇地追问:"拂尘师父年纪轻轻为何出家?呃......我这话问得冒昧了。"
"其实我是从小便出家了。"
"......原来如此,那你的家人呢?"
拂尘静静道:"都已不在人世了。先父原本是在吴县做县令的,在我八岁那年他调职去了北方,我们一家老小便跟着他去了。结果在赴任的途中遇见几个山贼,他们抢了财物,又杀了贫僧所有家人。后来贫僧的师父路过,见贫僧还有一口气,便救了贫僧。"说这些时他的神色语气极为平淡,似是早已看破了一切。
谷潜流闻言叹了一声,道:"原来拂尘师父与谷某一样都是孤儿,说起来经历也有些相似,我也是由先师养大成人。"想到师父的病故,心中不禁一阵苦涩悲戚,便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这时江照晚忽然站起身来,说要出去透透气,片刻后便会回来。待他出门后谷潜流向拂尘解释道:"因不想照晚老想着山庄的事伤心,所以适才谷某闲扯了一堆,实在是唐突得很。还望拂尘师父不要介意。"
拂尘微微一笑,"无妨。"谷潜流怔怔望了他片刻,忽然道:"我知道了--照晚曾向我提过的那位朋友就是你。"又想着江照晚所言不虚,拂尘的微笑果真是如同三月和煦的暖风。
见拂尘面上露出怔忡之色,谷潜流笑着解释道:"照晚偶然提过他有个知交好友,却没说是谁。当时谷某还纳罕什么样的人品能得照晚诚心相交,如今一见拂尘师父品貌人才,便猜到那人定是师父你了。" 因想起江照晚当时不愿意告诉自己他那位精通医术的朋友是谁,便猜测定是拂尘让他保密,故而略去精通医术这点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