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江照晚用尽全力喊了一声,"你若敢这样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风入松闻言先是一顿,随即绝望地嘶叫道:"你反正都不会原谅我了--我不要你原谅,我只要你陪着我!"猛地冲进他的身体里,疯狂地前后抽动着,似是要彻底与他融化粘附在一处,再一起死去,化成灰,生生世世。然而他的一颗心恍惚间却不由自主离开了身体,掉进了一个无底之洞,一直往下坠落,无休无止......
他这样发了狂地肆虐了一阵,忽听见江照晚狂笑起来,笑着笑着突然吐出一口血,喷得他满脸都是。他吃了一惊,忙停下动作急声问:"你怎么了?你怎么啦?"
江照晚猝然停下,瞪眼望着他。鲜血在他唇边晕染开来,连眼中也带着些眩目的红,却冷得刺骨。沾血的发一缕缕贴在纸一样惨白的面颊上,血珠顺着发尾流下缓缓滑过下巴,最后滴上赤裸苍白的胸膛,象是一条血红色的小蛇蜿蜒着向心口蠕动,泛着冷艳凄迷的光。
风入松呆呆望着他染血的心口,只觉他的心如同暮色中的远山一般杳然,再也无法触及。他心中忽然前所未有的惶恐,这一次,他终是要失去他了么?
茫然间他伸出手,想要触摸对方的脸,好得到一些拥有他的确据。到了半途突见对方眼珠一缩,死死瞪着自己,他心口一紧,那只手便僵在了半空,全身的血液也瞬间凝固成冰。
江照晚紧盯着他的眼睛,咬牙冷声道:"你问我我笑什么?--我笑自己过去瞎了眼,把所有感情投注到一个畜生身上--如今我活该受这样的报应!"
风入松浑身剧烈一震,即便是再狠厉的话,也比不上这句在他心上造成的震动--一切都似乎已到了终点。竹马青梅,桃花流水......多少光风霁月一瞬间眼前流过,却被人用笔狠狠打了个黑色的大叉--从此不堪回首。
望着对方冷漠怨愤的脸,风入松立时无比的惊惶。他急忙退出江照晚的身体,抱着他连声道:"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这样对你。照晚你原谅我好么?你总会原谅我的对不对?......"他边说边满怀希冀地看着江照晚,可他的眼神却泄漏了他内心的茫然无措,全无把握。
"我可以原谅你......"半晌江照晚倦倦说了一句。风入松心中一喜,张开口正要说话,却听见他继续道:"......可是歌雪能活过来么?"
风入松一呆,歌雪死了,歌雪死了......虽然不是自己亲手杀了歌雪,可歌雪的确是无辜被牵累者。他惶惶然想着,心中的绝望一时缓又一时急,悔恨却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迫得他几乎无法喘息。
怔忡间忽有一只手旋风般到了胸前,他惊呼一声,本能地侧身闪避。不料另有一只手早候在一旁,等他偏过身来时迅疾点向了他腰间。他一时来不及躲避,只觉腰间一麻,便"嘭"一声仰面倒在了地上。
(二十一)
他躺在地上不能置信地瞪着江照晚,结结巴巴道:"我明明......明明......"
"我自己冲开了穴道。"江照晚咳嗽着用手擦去唇角的血丝,挣扎着直起身来,又道:"你若不怕死又舍得五成功力,不妨也试试看。"
风入松一怔,殷东煌过去的确教过他们俩冲穴的功夫。不过一个不慎便会血脉倒流而死,就算顺利至少也要损失五成功力,让他们若非在危急情形下切不可用。他万万没有料到江照晚竟会如此做,想必他适才忽然吐血是因为冲穴所致。想到他宁可冒着死亡的危险也不肯谅解自己,风入松一颗心立时落入了一个深渊,万劫不复。
正这时忽有两条人影迅速靠近,江照晚迅速俯身捡起已被撕破的衣衫披在了身上。转眼那两人已到了跟前,却是谷潜流与拂尘。江照晚向二人点了点头,道:"我正要回去。"他衣不蔽体,露出身上红痕点点,适才发生过什么自是一目了然。然而他与风入松之间的牵扯纠缠却是不争的事实,故此他也无意辩解。
拂尘微微点头,道:"见你一直没有回来,所以与谷公子一起出来找。寺里准备了些素斋,回去用一些罢。"他神情泰然坦荡,仿佛根本不知道这里适才发生过什么一般。
相形之下谷潜流面色要难看得多,他沉默着脱下外衫递给几乎衣不遮体的江照晚,江照晚称谢了接过穿好。谷潜流朝地上不能动弹的风入松看了一眼,问他:"风兄也一起去么?"即便强行掩饰着,厌恶之色还是显露在了脸上。
"不必了。"风入松冷冷别过脸。他一向讨厌谷潜流,也知道谷潜流一样讨厌自己。之前与他在随音山庄见面时称兄道弟根本就是敷衍客套,如今这等情形下根本连掩饰都省了。
等再转过脸来时忽然发现江照晚与拂尘已去得远了,风入松心头大震,厉声叫道:"照晚不要走不要走......啊......"原来是谷潜流突然点了他的哑穴。
风入松又惊又怒又急狠命瞪着他,却又苦于说不出话来。谷潜流侧头看了看,见江照晚拂尘二人已去得远了,便收回目光蹲下身子向风入松冷冷道:"这次且便宜了你。不过你给我马上离开洛城,若是以后再看见你骚扰照晚,休怪我不客气。"想到自己来晚一步,让风入松占了江照晚的身体,只恨得牙根作痒。
见风入松面上怒火腾腾,眼珠乱转,他心念一动,嘿嘿笑了一声,又道:"你也不用担心照晚,我总会好好照顾他一辈子的--嗯,听清楚了,是一辈子哦......"说完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风入松气得额上青筋暴露,双目赤红,他一横心,便开始运气冲穴。一股气流在他胸口急遽膨胀扩张,心脏渐渐不胜负荷。他猛地撕心裂肺大叫了一声,一大口鲜血如柱喷出,人也渐渐昏死了过去。
在最后残余的意识里,他隐约听见一个人惊讶的声音,"咦,这不是江子奇那老贼义兄的儿子么?嘿嘿......没机会杀江老贼,就拿他出出气也行......"
夜里谷潜流躺在床上,听着对面竹床上江照晚翻来覆去的声音,忍不住问他道:"可是担心风入松?他的穴道已差不多该自动解开了,应该不会有事,你也别多想了。"
"不是......"江照晚不想承认自己真是在担心风入松,于是否认了,又解释道:"大概前两天一直昏睡,睡得太多,所以有些睡不着。"
如今他已然冷静了下来,回想着这一连串的事件,以及风入松之前的种种表现,他开始觉得烧毁山庄的可能另有其人。风入松虽然很有动机,可根据江照晚对他的了解,他固然是偏激自私,想法有时也扭曲古怪,却还算不上狠毒,至少不该连风歌雪的命都不顾。只是毕竟最近四年都没有和他在一起,而十七岁到二十一岁又是一个人改变最大的时期,他也不能十分肯定风入松就一定不会这么做。说起来若真是自己父亲杀了风一帆,他不仅是风入松的杀父仇人,更是害他在痛苦自责中煎熬了那么多年的罪魁祸首。风入松恨他入骨也算合乎常理。
可若不是风入松,又会是谁?是漕帮么?据白日里市井里的传言,陆从容公开否认是他派人做的。当然他也有可能是在撒谎,毕竟烧毁山庄害死那么多人,就算是出于为父报仇的目的,也总显得过于残忍。他怕漕帮为正道武林所不容,很有可能不说实话。
突然又想到那个写信提醒父亲防备风入松的神秘人,他(她)究竟是谁?又怎会知晓父亲杀死了风一帆而风入松正筹划着要报仇?难道会是一直与风入松在一起的燕山亭么?
谷潜流注目望了他片刻,见他修眉紧蹙,面色惨白,凤目下两个黑眼圈甚是突兀,整个人显得异常的憔悴。他心中不禁一阵怜惜,忍不住道:"有什么烦心的不妨讲出来,心里也舒坦些。"
江照晚收回思绪,缓缓摇头道:"没什么,只是胡思乱想罢了。"即便谷潜流救了他的性命,可毕竟两人认识的时间并不算长,而且谷潜流的出现时机总觉得有些突兀--初遇时的飞刀斩马,再遇时的飞马相救,然后是凌波酒楼与风入松的纠纷,以及后来的频频拜访......虽说谷潜流是个随性豪爽之人,这些举动于他而言本算是平常,但如今诸事纷杂,江照晚不免多存了些防备之心--再说又何必让谷潜流卷入这纷乱当中?
见谷潜流目中俱是关切之色,江照晚感激地道:"这几日多亏谷兄相助,谷兄恩情照晚铭记于心。另外总是打扰谷兄总是不妥,明日一早我就与谷兄告辞了。"就算是存了防备之心,他的感激之情却是半点不虚。
"什么?你要走!"谷潜流惊讶地喊了一声,又急声劝解道,"如今漕帮正在察访山庄失火后的幸存者,若是给他们撞见你怕是不妙。再说我至多也只是提供个小屋给你挡风遮雨--这又算是哪门子恩情?我心里一直把你当作亲兄弟般,你这么客气算是看不起我。"说话间不觉露出些惆怅不悦之色。
"谷兄这话从何说起?我一向景仰谷兄潇洒豪迈,又怎会看不起谷兄?"江照晚叹了口气,"我只是不想连累谷兄......至于漕帮,他们不找我我还要找他们,毕竟他们是最有嫌疑烧毁山庄的人。从前我拖家带口自然怕了他们,可如今我空身一个人,倒还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谷兄不必为我担心。"
"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还记得那次你掉进他们陷阱么?若非我凑巧经过后果怕是不堪设想。"略想了想又恳切地道:"我与照晚一见如故,照晚若是不嫌弃我出身微寒,不如我们结为异性兄弟,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样照晚你也不用总是客气什么了,说起来我这人最怕那些罗里罗嗦的俗礼!"
江照晚惊讶地抬头看向他,见他眼中满满的热切之色,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若是从前他多半会立即响应谷潜流的要求,可经过频频变故,又因总觉得谷潜流来路有些可疑,心下不由一阵踌躇。
谷潜流见他犹豫,便有些明白了他的想法。他苦笑一声,讪然道:"照晚不必勉强,我这人心直口快,有时未免显得唐突,你只当我什么都没说。"
听他这么一说江照晚心中不免有些歉疚,他展颜一笑,道:"与谷兄结拜自然是照晚求之不得之事,不过我如今这等景况,若是连累了谷兄,我定会一生难安。"不等谷潜流说话他又补充道:"我看不如这样,等我这些事情结束后我们再结拜,到时我们兄弟俩结伴游遍山川河流,岂不快哉!谷兄你看如此可好?"
谷潜流抬眼看了他一眼,见他目光诚挚中带着坚定,知道他虽看似随和,却不是会轻易被别人左右的人,于是笑着道:"如此甚好。"又道:"什么结拜不结拜其实也是虚礼儿,总之我真心拿照晚当作好友便就是了。"
江照晚见他毫无见怪之意,稍稍放下心来。之后见他面色忽然沉寂下来,似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便问道:"谷兄可是有话要说?"
谷潜流闷闷"嗯"了一声,犹豫了半晌方正色道:"其实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说到这里他颇有些困窘烦恼,期期艾艾道:"其实......其实早想和你说的,又怕你听了起疑心,所以才要和你结拜......只因想着一结拜便是一家人了,说出来或许照晚能够原谅,可如今......唉!我心里实在觉得有愧......"
江照晚一怔,随即道:"谷兄请尽管直言,照晚断不会放在心上便是。"
谷潜流闷闷点头,隔了一阵忽开口问他道:"照晚你可曾听说过鱼龙舞?"
(二十二)
江照晚心里一惊,略顿了片刻后回答道:"在我成亲那夜的筵席上,曾听百晓生提过一二。他说这种剑舞能让人长生不老,青春永驻。"他微顿了顿,望着谷潜流的眼睛静静道:"谷兄你又怎么知道这个故事?"
谷潜流面上露出窘迫之色,支吾了片刻才鼓足勇气道:"不瞒照晚,先师曾对我提过鱼龙舞,又说他怀疑令尊当年在比武招亲擂台上用的剑法便是鱼龙舞当中的招式......"
江照晚闻言不由震了一震,暗想着父亲这二十多年的担忧并非毫无根据,当年果然有人认出了他的招式源于鱼龙舞。
思忖间又听谷潜流继续道:"我因觉得好奇,所以这次路过洛城特意停留,准备探个究竟......可巧后来认识了照晚你,一来是欣赏照晚为人,真心想要结交;二来也想趁机探察一番,故而常去山庄拜访。只是我还没有来得及查探山庄便出了事。山庄出事虽与我无干,可想到自己从前的确有意图,心中总觉得有愧。想要对你直言,又怕你因此生疑,只得一直憋在心里,弄得我心中实在不能安宁......总之照晚你要怎样责怪我都甘愿领受,唉,我一直自负磊落坦荡,如今终还是做了小人之事......"
听着这些话江照晚恍然大悟:既然谷潜流从前是刻意接近,那么种种巧合便不足为奇了。他心中虽不免有些别扭,但想到谷潜流的想法本也是人之常情,若是自己在他的立场恐怕也会忍不住暗地里察访一番。而且他肯将这事告诉自己,已说明了他的诚挚磊落,想到自己之前的多疑,心中便有些羞惭。于是展颜笑道:"这也是人之常情,谷兄何必自责?"
谷潜流见他没有生气,面色一舒,又畅快笑道:"照晚不见怪就好,啊,说出来心里觉得好多了,不象之前总觉得心中有愧,怎么也爽利不了。"
这时江照晚心念忽然一动,想着当年认出父亲所用招式是鱼龙舞的怕是不止谷潜流他师父一人,难保这些人没有觊觎之心--难道山庄被毁竟与鱼龙舞有关么?其实对这点他早有些隐隐怀疑,只是没有往深处想,怕想多了反而会误入歧途。
谷潜流见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便又出言追问他。江照晚道:"我只是在想山庄被毁是否与鱼龙舞有关?"他叹了口气,道:"不瞒谷兄,我爹是懂得几招鱼龙舞,可那剑谱早在多年前便不翼而飞了。况且我爹只知道三分之一的招式,要知鱼龙舞如果学不全不但不能长生不老,还会减少寿命,所以他连我都没有传授。"
谷潜流惊讶地道:"这么说令尊当年用的招式真是鱼龙舞--原来世上竟真有如此匪夷所思的武功,我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了。"略想了想又问道:"你说令尊只知道三分之一,那残余的那部分剑谱呢?"
江照晚摇了摇头,"我爹并不知晓。"转念又一想:会不会残余的剑谱在当年盗窃父亲剑谱的那个人手中?可他又觉得这想法有些荒谬--怎见得《鱼龙舞》剑谱世上只有一本,又正好分成两份?
这时忽听见谷潜流惊讶地"啊"了一声,随即听见他道:"会不会你爹的剑谱就是被持有另外一部分剑谱的人偷走的?"
江照晚见他竟然与自己想到了同一个地方,不由一怔。谷潜流见他若有所思,便问他:"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江照晚轻轻摇头,"没有,至于剑谱的事我也是成亲那夜才听说的。而剑谱早在九年前就不见了,我哪里能记得那么久远的事情?"
谷潜流"哦"了一声,道:"也是。"他拧着浓眉默想了一阵,片刻后又道,"既然剑谱早已经丢失,就算焚毁了山庄也不可能得到剑谱,看起来为了剑谱烧山庄这个动机不够充分。还有那个向令尊下毒的人,以及早先冒充令尊杀死陆横的人,他们又究竟是什么来历动机?会和焚烧山庄的是同一个人么?"他焦躁地摸了摸额头,"我实在是头大如牛。"
江照晚闻言神情一暗,如今他已基本可以确定下毒之人以及杀死陆横之人均是风入松--不仅证据动机都很充分,而且连风入松自己也都没有怎么反驳。可对于焚烧山庄的人是不是他,他却无法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