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说了那夜他发现叶青在风一帆埋骨处自言自语之事后,江子奇气急败坏地道:"那夜叶青说不定早就知道你藏在一旁,所以故意说出那番话来欺骗你。我敢对天发誓你爹绝对不是我杀的,你千万不要相信她的谎言......"心中忽然一动,忍不住失声道:"说不定她才是杀死你爹的真凶!"
风入松一怔,随即想到江子奇不过是替他自己开脱,于是冷嘲道:"她说是你杀的,你却说是她杀的--哼!你们这对奸夫淫妇!"
"住口!"江子奇恼羞成怒,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道:"我与她的事早在你爹娶她之前,反正我问心无愧!倒是你如此狠毒,就连照晚与歌雪也不放过,枉费照晚对你一片痴心,甚至为了你自杀。好好好!我倒要看看等照晚醒来后你怎么向他交代--总之你休想他原谅你!"
风入松闻言身躯一颤,硬着嗓子嘶叫道:"这不用你管!"可他的心里却惶然起来。江子奇这番话其实正刺中了心底最大的隐忧,想着若是江照晚得知真相,怕是绝对不可能原谅自己的阴狠歹毒--只恨自己一年前误信江子奇谗言,当江照晚真的早已背弃了自己,若非当时对江照晚彻底失望,又怎么会将风歌雪嫁给他?等这次重逢后终于发现了江照晚的心意时,大错已经铸成,而他便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
那日他从清明寺回来后得知风歌雪已经有了身孕,只当江照晚是孩子的父亲,心神狂乱之下几乎在树林里掐死了他。甚至想好等杀死他后自己再陪着他一起死去,也好索性一了百了。然而到了后来他终是不忍,便抛下江照晚一个人去凌波酒楼买醉,烦闷之下又与谷潜流冲突起来,后被江照晚劝了回去。那夜他酒醒后渐渐冷静了下来,和江照晚谈了一夜后他决定早些让江子奇中毒,然后自己立即离开山庄,让江照晚和风歌雪好好生活。虽说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可只要他们不知晓实情,在他看来也没有太大关系。
这边风入松为了江照晚醒来后该怎么面对他的问题正满腹忧虑,那边江子奇却也是心事重重--其实他自己也面临着同样的难题:若是江照晚知晓了风歌雪的身世,自己又该怎么面对他?毕竟是自己当年的荒唐才害他犯下了这样的大错。
两人因想得入神,均未留意到床上的江照晚眼皮一直在轻轻颤动。
(二十六)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江子奇定了定心神,过去开了门,却是谷潜流站在门口。拂尘之前曾派人去他处询问江照晚下落,他得悉江照晚失踪后立即自己出去找了一通,见天亮了便来了清明寺察看拂尘这边可有消息。他刚刚从拂尘那里得悉了江照晚受伤昏迷,以及江子奇火中生还之事,所以过来探视。
谷潜流与江子奇寒暄了几句后进了屋里。走到榻边一看,见江照晚依旧昏迷,面上不由露出焦急之色。见江子奇亦是神色担忧,他出言安慰了几句,又道:"我与照晚一见如故,照晚的事便是我的事。江庄主若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潜流自是义不容辞。"
江子奇忙称谢了,之后两人就着江照晚的伤势谈论起来。风入松实在不愿意面对这两人,心中又甚是烦乱,便出了门去院子里透气。他离开后不久江子奇问谷潜流:"谷公子可认得一个名叫朱由贵的珠宝商人?"
谷潜流稍稍思索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不曾听说。敢问庄主此人是什么来历?"
江子奇道:"他是家父的义弟,我幼年时见过他一两面,长得与谷公子你极为肖似,所以忍不住问一声。"
谷潜流立时露出好奇之色,道:"那真是巧,不知他如今在哪里?"
江子奇遗憾地摇了摇头,"自家父远离红尘后便再没有来往了......"忽然留意到江照晚身子似乎动了动,他一个箭步冲到了床边,急声唤道:"照儿你醒醒,醒醒!"
江照晚眼皮颤动了片刻,缓缓睁开了眼。江子奇大喜过望,喊道:"你可醒了!"谷潜流闻声也跑了过来,忍不住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这下可好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江照晚勉强扯起唇角笑了笑,本想说些什么,可心中实在痛苦,终还是乏力地重新闭上了眼睛。那两人见他虚弱,也不勉强他说话。谷潜流又出门去通知拂尘,跨出门槛时正好风入松闻声想进来,错身而过时两人忍不住冷冷瞪住对方,但因碍于江照晚的伤势,终是什么都没说。
看见风入松进屋江子奇面色一垮,冷声喝道:"你还嫌害他害得不够么?你给我滚!"
风入松面色灰败地站在房门口,并未出言反驳。他心中虽怨恨江子奇,却不愿意当着江照晚的面与他父亲争吵,徒惹他伤心,更何况对于江照晚自杀之事他的确是满心愧疚痛悔。
江子奇正欲再出言赶他离开,床上一直沉默的江照晚突然出声道:"爹,请您回避一下好么?......我想和他单独谈谈。"他声音极低极哑,象是从喉咙深处盘旋挤压了许久才终于钻了出来,又好像他说这几句已费去了全部力气。风入松听在耳中,心中不禁一酸,差点忍不住冲上去将他抱在怀里。
江子奇怔了一怔,面上渐渐露出焦灼慌乱之色,又忍不住望向风入松。风入松先是觉得迷惑,旋即便明白了他的担忧,知道他是怕自己告诉江照晚风歌雪的身世。他心中不由苦笑:其实自己才是最怕江照晚知道真相的人,又怎么可能会亲口说出来?
虽然他并不想江子奇好过,可此刻他还是很合作地向他点了点头。江子奇松了口气,这才出了门去,又随手替他们掩上了房门。
江子奇一走,房里便只剩下风入松与江照晚两人。偷偷瞧着江照晚惨白的脸,风入松紧张得手心额头全是汗,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跳加速的声音。
"照......照晚......"片刻后他打破了沉默,期期艾艾道,"你......你觉得好点了么?"
江照晚低低"嗯"了一声,悄声道:"我们好好谈谈......你答应不要骗我......"
"我当然不会骗你!"风入松急声叫道,又斩钉截铁重申了一遍,"我从此都不会骗你!"见江照晚态度平和,他原本几近绝望的心瞬间又雀跃起来,然而雀跃的同时又总觉得哪里隐隐不对,可此刻他已无暇思索这些了。
"......那好。"江照晚咳嗽了一声,"山庄不是你烧的对么?"
"不是!当然不是!我怎么会那样......那样残忍......"说话间思及自己把风歌雪嫁给江照晚其实更是残忍,不觉心虚起来,便不敢正视江照晚。
"好......好......我信你......"江照晚低低道。风入松闻言心中大喜,正要上前抱住他,江照晚又接着问:"燕山亭来告诉我你被漕帮的人杀死了,是你指使他骗我的对么?"
风入松一呆,整个人便僵在了那里。他羞惭地别过了脸,不敢看他,踌躇了半晌终于轻轻点了点头,又解释道:"我......我......我受伤是真的,我骗你只是......只是想要你原谅我......"
江照晚惨然一笑,大约是呛了口气,之后便剧烈咳嗽起来。风入松连忙上前轻抚他背心帮他顺气,却被他轻轻推开了。风入松僵了一僵,站在床边惘然地望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见江照晚睁眼望着雪白的帐子顶,两只毫无生气的眼睛深陷了下去,眼睫颤巍巍抖动着,甚是凄迷,他心头一酸,柔声道:"别的话等你好些了再说,我去喊拂尘进来给你看看。"
"不了......"江照晚哑声道,"一次全说完罢......"
风入松见他坚持,只得温言道:"那也好,只是你慢些说,不用急。"
江照晚轻轻"嗯"了一声,默然了片刻开口道:"入松,我对你好不好?"
风入松眼角一阵酸涩,忍不住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好,当然好。这世上就只得你一人关心我,别人都当我是枯草一般。"
江照晚苦涩笑了笑,隔了一阵又道:"那......你知道我爱你对么?"
风入松心中一颤,又将他的手更握紧了些,"知道,我知道......"就算从前一直怀疑,可是现在的确已经知道了,再无半点疑心。
见江照晚咳嗽起来,风入松轻拍了拍他的背,又坐在榻边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慢点说。"
平息下来后江照晚幽幽开口道:"九年前那一夜,你在梦中喊叫着,断断续续说了杀父之事,我听了好生心痛,当时我告诉自己说:这个孩子,我要对他好,让他快活起来......"
风入松听他忽然说起往事,不由震了一震,又听他接着道:"后来你渐渐肯相信我了,也愿意与我亲近,我真是欢喜,想着要是能一辈子陪着你,照顾你,那一定是很快活的事情。呵呵......那时候太年轻了,也不懂得考虑将来,以为日子就会那么继续下去了......"
"再后来,有一夜我们发生了那样的事情,醒来后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那年我已经十九岁了,可是你才十六岁,还是个孩子。我心里好生矛盾,怕害你入了歧途,可是又舍不得你,便想着拖过一日便是一日......后来的一年,我一方面觉得不应该,另一方面又不忍心拒绝你......也可能是其实我自己也喜欢,总之我们的关系就那么不明不白持续着......"
他顿了顿,眼中露出一丝惘然之色,隔了片刻又继续道:"等你被我爹赶回了京城,我忽然醒悟了过来。所谓拖一日是一日的想法只是自欺欺人,我必须要弄清楚我们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将来又该怎么办......想了许久后我终于明白自己是爱上了你,所以我决定去京城找你,只要你也和我存着一样的心思,那么不管以后多么艰难,我总会坚持着和你在一起......可是等我到了京城......"说到这里他面色微微一变,即便过了这么多年,每次回想起风入松和那个女子在床上时的情景,总还是心痛难忍。只是他的一颗心如今又被更深切的痛纠缠着,反而有些茫茫然的察觉不出什么难受了。
听到这里风入松心中亦是一阵抽痛,然而更多的却是悔恨。当年他为了刺激江照晚,进而引他来京城找自己,便故意放纵自己,却不料自己的幼稚任性竟害两人生生错过。可恨自己一直不肯吸取教训,反而变本加厉接二连三在试探考验江照晚,甚至这次的诈死几乎让他白白丢了性命。燕山亭说的没错:假如爱一个人却去折磨他,那根本就不叫做爱。回想着曾经与江照晚相处的点点滴滴,自己除了自私的索取,一味的任性与欺骗又还剩下些什么?换做自己是江照晚,怕是早就伤透了心,头也不回离去了。
低头痴痴望着江照晚,见他的眼睫细细颤栗着,劈开清晨潮湿的空气,眼下的青晕透着隐隐倦色,眼底一片幽暗。风入松心脏渐渐揪痛得厉害,一种崭新的情感在他身体里发了疯似地弥漫滋长。从前他只想要江照晚关注着自己,对自己好,可这一刻他突然觉得想要为对方做些什么,什么都行,只要他的眼底露出笑意,泛白的唇染上血色,仿佛只有这样自己才能觉得些许满足。这样的感觉虽然有些陌生,却令他为之一振,仿佛迷途已久,骤然找到了归路,又似是一瞬间有了全新的生命,从此他的心里不再围绕着自己,有另外一个人,远比自己重要的多。
静寂了片刻,江照晚又轻轻道:"后来娶了歌雪,因想着不能对不起她,所以想好要和你彻底断了,可又总是不由自主关心你。再说若是忽然冷落你,依你的性子怕是不肯依--不管现实变成了什么样子,你总还是要我象从前那样眼里心中只有你......呵!既然是我把你变成了这个模样,便也只有硬着头皮支撑下去。想着你早迟总是要离开山庄的,在你离开之前纵使对你好些也无妨......"
他默然了片刻,续道:"后来山庄被毁,一觉醒来事事皆休。书房里的种种痕迹,以及那匿名信都指向了你,激愤之下我开始怀疑你是烧了山庄的真凶。等后来冷静下来,又觉得或许是错怪了你,正后悔时燕山亭却忽然跑来说你死了......"
听到这里风入松连忙羞惭地别过了脸,耳边听见江照晚略显嘶哑的声音:"......我坐在你的坟前,想明白了许多事情:不管你做过多少错事,你总是对我最重要的人,你死了,我的一切便也跟着死了......所以我杀死了自己。呵呵......你很得意是么?小小的谎言便可以左右我的生死......"江照晚面上不禁露出自嘲之色。
"不!不是的!"风入松急声辩解,又低头将脸埋在他的发间,闷声道:"当然不是......怎么会?你不知道:之前我想好了,你若是死了,我便也陪着你一起死,不管在哪里,我只要和你在一起。我爱你,这世上我只爱你一人......"
"是么?......"江照晚涩声道,"你说你爱我,我却只觉得你是习惯了我对你好,正如我也习惯了照顾你一般......这么多年,我心心念念想的都是你。天冷的时候,我想着你会不会知道穿暖些,天热的时候,我又怕你夜里因为太热会做噩梦,醒来时旁边却没有一个人能安慰你。只要你觉得不快活,我便会心痛的厉害......我本来只当一辈子都要这样了,可如今鬼门关走了一遭,我却忽然醒了:未来还有几十年的路要走,我不想再这样下去,我倦了累了,不想再去爱一个我无法真正了解也不可能了解我的人,所以......"他抬起头,望着风入松的眼睛断然道:"若是你对我有一丝半点的真心,就离开我,离开洛城,永远再不要回来--我不想再看见你!"
(二十七)
风入松闻言心头大震,大叫道:"不行!不行!你气我就打我骂我甚至杀了我,可就是不许不理我!我知道我错了!从前我太幼稚太自私太任性,只想着要你对我好,从来没有为你着想过!你原谅我,我发誓以后一定改!......"
"我可以原谅你!"江照晚闭上了眼睛,咬牙痛声道:"可就是别让我再见到你,一看见你就想到歌雪,还有那个孩子......够了!够了!"他的身子忽然剧烈颤抖起来,声音也渐渐高亢,"你放过我好么?放过我!若是你真对我有些感情的话,就别让我再看见你!......"激动之下猝然晕厥了过去。
门外的谷潜流与江子奇听见声音连忙冲了进来,后者一把推开江照晚,朝他吼道:"你还要怎样?他欠你再多也还清了--他几乎把命赔给你了!"
这时拂尘也疾步走了进来,谷潜流忙让开让他查验江照晚伤势。片刻后拂尘道:"不要再刺激他了,再这样下去怕是神仙也救不活他。"
风入松听见这话颤了一颤,他怔怔望着双目紧闭的江照晚,看见他尖长的眼角处微有些湿润,眼睑下青紫色的晕淡淡浮在惨白的面上,嘴唇毫无血色。他心中一阵大恸,握拳强忍了片刻,终是冲出了门外。
之后的几日,风入松便彻底没了踪迹,而众人见江照晚不问,也都不提。因江照晚伤重不能随便移动,拂尘便安排江家父子住在了清明寺他独居的小院里。而外面所有人只当江家父子已经葬身火海,连续几日里一直是风平浪静。
拂尘因讲经常常抽不开身,而江子奇则要不时出去探察焚毁山庄的究竟是什么人,谷潜流便自告奋勇揽下了所有照顾江照晚的事务。他虽然看上去粗枝大叶,心思却特别细致,事事亲力亲为,将江照晚照料得极为妥帖周到。在他的照料下江照晚复原得很快,很快便能下床走动了。
这日黄昏时江子奇从外面回来,进了清明寺偏院后他摘下遮面的斗笠,用衣袖擦了擦汗。一转眼看见拂尘坐在亭中看书,便走过去问候了一声。拂尘起身还了礼,又微笑着请他坐下,道:"照晚这几日是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