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龙舞————闲语[上] (下)

作者:闲语[上] (下)  录入:12-14

江照晚急忙挣扎,然而谷潜流此刻神智迷乱,力气大得惊人,他一时根本无法脱身。情急之下他顺手拿起一块石头便朝谷潜流的背拍了过去,谷潜流"啊"惨叫一声,动作不禁顿了顿。江照晚趁机在地上打了个滚,脱离了他的钳制。又反手点住了他的穴道。他便不能动弹了,只得躺在那里野兽般嚎叫着。

到了这个地步,江照晚已差不多明白过来,想来那红鸾蛇的毒液中有催情作用,所以才叫做"红鸾"蛇。他听说这种情形下若是不立即疏解极有可能血管爆裂而死,可是去洛城找妓女一来一回至少三个时辰,谷潜流大概是等不了了。

正万分焦急间忽然想到了拂尘,去清明寺找拂尘差不多要一个时辰,说不定能赶得及。打定主意后他立即背负着谷潜流朝清明寺飞奔而去,到了清明寺又抄近道从后墙跃了进去,直接到了拂尘的禅房外敲门。片刻后拂尘开了门,江照晚简单解释了,然后进去将浑身泥水的谷潜流放在了桌上。

拂尘见谷潜流嘴唇上咬得血肉模糊,面色早成血红转成了黑紫,一直平静沉稳的神色不禁有了一丝波动。他沉吟了片刻,之后朝江照晚低低吩咐道:"我这就给他逼毒,你先回去,明日清晨我会派人送他回去。只是......"他顿了顿,踌躇了一下方道:"过后请不要告诉他是我给他解了毒,我不想要别人的报答。"

江照晚一听说他能救,顿时松了口气。他一面答应着,一面退出了门外。院子里雨早已停了,中央小花坛上一株石榴沐浴着雨露,夜色里泛着微红色的光。江照晚路过时嗅了嗅,隐约间有石榴花的香气,大约树上已有了花骨朵。连日来他思绪一直绷得紧紧的,仿佛一碰即断,此刻沐浴在雨后清新的空气里,闻着淡淡的花香,心里略略平静了些。然而思及木屋里依旧昏迷的风入松,那一丝闲情逸致立即弯曲缠绕,毫不留情勒住了他的心,越来越紧,象是要活生生将他的心勒成两半。

回到木屋时天已经快亮了,见风入松仍昏迷着,他便拿出谷潜流采到的无根草,按着药方开始替风入松煎药。煎完了端进去喂风入松喝了。因失血过多,风入松原本丰润的面颊凹陷了下去,面上毫无血色。眼皮紧紧阖着,掩住了那双闪烁不定的眸子,唇上生出青色胡渣,上面还沾着些褐色药汁。江照晚用手指轻轻帮他拭去,指肚上毛刺刺的感觉迅速蔓延到心里,化作根根钢针,刺得心口丝丝缕缕地疼痛着,仿佛整个心脏到处都渗出了血珠。

不知隔了多久,忽听见门外传来细碎脚步声,江照晚忙开门看了看,原来是清明寺的小沙弥净心净德用木板抬着谷潜流走了过来。他疾步迎了上去,见谷潜流闭目沉睡着,面色如常,终于放下心来。净心净德交代了他几句便回转清明寺去了。江照晚将谷潜流抱回木屋里安放好,见一左一右两人均是昏迷不醒,不由长叹了一声。

这时床上的谷潜流忽然动了动,随即慢慢睁开了眼睛。看见江照晚他怔忡了一下,之后忽然涨红了脸,挣扎着坐起身嗫嚅道:"照晚......照晚一夜未睡么?"

江照晚微微一笑,"你可好些了?"

"好多了。"见自己小腿上已经消肿,呆了片刻,又低低道:"昨夜......多谢。"

江照晚见他神色间似乎有些困窘,望着自己的眼神也大不同以前,猜想他大概是因为昨夜发狂的事觉得不好意思,于是道:"你这么和我客套我可是要和你绝交了......"见他一怔,又笑着道,"这话可是你常对我说的。"

谷潜流见他原来是打趣自己,忍不住也笑了,这之后便不再向先前那般尴尬。后来江照晚问他中毒的情形,他说当时自己太大意,被缠绕着无根草的红鸾蛇咬了。若不及时解毒,至少也要落个腿部残废。江照晚听说了不由一阵后怕,心想着好在去找了拂尘救治,否则如今怕是要追悔莫及了。

谈话间谷潜流忽然动作一顿,在怀里四处摸索着。江照晚诧异地问道:"怎么了?"

"你可看见一块紫色水晶?"

江照晚摇头。谷潜流又出去找了找,终是没有找到。江照晚见他有些难过的样子,于是问他:"很贵重的么?"

谷潜流犹豫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道:"不值什么,只不过因为是先师生前送的,所以一直保存着。大概是追无根草的时候丢了,不碍事。有机会我回山里找找。"

江照晚思及他昨夜曾去过拂尘那里,本想告诉他说不定落在清明寺了。可想着拂尘说不必告诉谷潜流被他救了,犹豫了一下,便决定不说,打算下次去清明寺时私下里再问拂尘有没有看见。

之后的两日,江照晚隐隐觉得谷潜流对他的态度似乎有些怪异,总是目光灼灼瞧着他,弄得他如芒在背。想要问,又怕是自己多心,便一直憋着。这样到了第三日夜里,他背对着谷潜流侧躺在了床上,因无法入眠,便借着月色看着对面床上一直昏迷的风入松,茫茫然猜想着他会什么时候醒来。忽听躺在里侧的谷潜流叹息了一声,道:"你还是不能放下他是么?这几日夜里你一直偷偷看着他......"

江照晚心口一窒,强自镇定道:"我只是担心他的伤势。"

谷潜流又叹了口气,隔了片刻方道:"你可以骗我,却能骗得了你自己么?"又低低道:"你真非他不可么?若是有别人爱你,比他更爱你十倍,一百倍,你会考虑他么?"

"谷兄......"江照晚断然道:"我早说了今后与他再无瓜葛。"

"那好。"谷潜流霍然坐起身来,紧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从前你心中只有他,所以我只能把自己的感情埋在心里。到如今你与他既然已经彻底一刀两断,那么你可愿意考虑我?"

(三十一)

江照晚闻言一震,连忙坐起了身,吃惊地道:"谷兄你说什么?"

"我说的难道不够明白么?"谷潜流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我喜欢你,想要陪着你,和你在一起。"

江照晚瞪着他呆了半晌,才渐渐回过神来,其实这两日他早觉得谷潜流的态度有些不同寻常,只是从没有朝那个方面想,如今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忽然通明。他吐了口气,道:"谷兄你莫要开这种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我适才的每个字都是发自肺腑!我喜欢你,想陪着你一辈子!"谷潜流一口气说完,见江照晚满面迷惘之色,丝毫不似自己的激动,他心口一窒,有些失落地别过了目光。窗外一片枯叶在风中飞舞,忽前忽后,总是不能停留,他觉着自己的心也是那般漂浮不定。

"谷兄......"江照晚有些迷茫地道,"我不明白,你根本就不喜欢男人......"

"不!"谷潜流斩钉截铁打断他,他伸手抱住头,顿了片刻方涩声道:"你错了,我......我给你说个故事......"

"在我十岁那年我爹的生意忽然出了问题,不久后病故了......爹死后不久娘也跟着去了,我只得将年幼的妹妹送给别的人家领养,而自己则成了乞丐,四处流浪,受尽欺凌侮辱......"回想起昔年那些曾欺负过他的人,他面上立时露出怨毒之色,眼中杀气腾腾。江照晚看在眼里,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

很快谷潜流面色又平和下来,接着道:"后来有个郎中收我做了徒弟,那时我大概十二三岁,他是三十出头,没有娶妻,孤身一个人。他对我极是冷淡,也从不教我医术,我只能偷偷学习。好在他医术极是高明,即便我只学了个皮毛,也算是个不错的大夫。平常我便替人看些小病,赚些钱财。我计划着等存够了钱便去接妹妹,然后开间小医馆行医为生。"

他顿了顿,面上露出一个讥诮苦涩的笑容,"然而这也只是我十六岁之前的想法。到了我十六岁那年,我发觉自己竟爱上了他......我实在不明白:他明明长得很普通,又比我大了有二十岁,更是个男人,最重要的是他对我根本就不好!我......我实在不能理解自己......我觉得很害怕......"他伸手抚住额头吁了口气,可是另有一股沉沉的气进入他的口中,冷冰冰的,带着陈年的酸楚。

听到这里时江照晚恍然大悟:原来谷潜流喜欢的人竟是他的师父。想起曾听他说过他师父四五年前去世了,两人的结局可想而知,不由得有些替他难过。

又听谷潜流继续道:"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我经常做些坏事,也三天两头和女人鬼混,可是他却视作无物,我......我根本无计可施......有天我实在忍不住了,索性豁出去告诉他自己喜欢他,呵呵......他听了后吃惊地瞪着我,那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好像见到什么污秽的东西一般。过后他又狠狠羞辱责骂了我一通,说我是疯子,又说我若敢再提这事就立即赶我走......我见他如此决裂,一时昏了头,便偷偷在他茶水里下药。他虽然医术高明,却没想过要防备我,倒被我得逞了。他中毒后我点了他的穴又绑住了他,然后......然后我强占了他......"说到这里他羞惭地别过了脸,生怕看见江照晚吃惊轻蔑的眼神。

江照晚先是大吃了一惊,他万没料到谷潜流居然会作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来,然而他转念又一想,当年谷潜流不过是十六七岁的鲁莽少年,又为情所困,虽说行为有些过激,也不能说完全不能谅解。

他轻叹了口气,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谷潜流面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有些苦涩,又有些怨愤,"次日清晨他醒来后,毫不犹豫狠狠刺了我一剑,然后把我推在了门外。那日天寒地冻,又下着大雨,我倒在门外昏昏沉沉等了半日,他都没有开门。后来我彻底心灰意冷,便离开了......"他顿了顿,低头同手撑住额头,粗黑的眉毛紧紧拧着,仿佛与他的心搅在了一处。见他半晌没有出声,江照晚忍不住问:"那后来你再没回去过么?"

谷潜流唇角露出一个极其悲哀的笑,"过了大概有七八年,我实在想他想得快要发疯了,于是随便带了个女人回去,想着他见我娶了妻说不定会原谅我......可是等我回了那里,才知道我走后第六年来了场瘟疫,他因为忙着救人自己染上了也不顾,竟然病故了......"

看着他悲伤痛悔的脸,江照晚心中也是沉重万分,一时间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两人默然相对而坐,四下里一片昏暗。虽可等待曙光来临,然则那又是新的一天了,一日一日过去,看似一成不变,却有些人一夜间失去挚爱,又有些新的生命降生,许多东西终还是悄然改变,无法回头。

良久后谷潜流将头从手中抬起,道:"我痛苦了许久,直到看见你,对他的那颗心才渐渐放下了。第一次看见你,我一眼便看见了你心里的伤痛......这让我想到从前的自己,痴心爱着一个人,却得不到理解与回应......后来接近你,虽说是对鱼龙舞感到好奇,更多却是想要让你快乐起来,所以我努力成为你的朋友,试着了解你......起初我真的只是单纯的想要与你做朋友,可是渐渐地......我发现我讨厌风入松,甚至嫉妒到恨不得杀死他--我一直怀疑自己那夜给他一掌是存心的,存心想要他死,他死了,你便能解脱,或许会选择我 ......我......我是不是很残忍歹毒?"他羞愧地垂下了头。

江照晚愣了一愣,随即强笑道:"那件事不怪你,你只是自卫罢了。"

谷潜流颓丧摇了摇头,"可我觉得不是--当时我真是恨不得要他死......我几时变得如此狠毒了呢?细想想我才明白了自己的心意......那夜我站在门外听见你们两人的对话,他问你是不是爱上了我,你说不用他管。听你没有否认,我心里好生欢喜,虽然我知道你说那些或许只是为了让他死心,让他远走高飞,免得被漕帮追杀,可我还是忍不住觉得有些开心--我是不是很傻?"他苦涩地笑了笑,面上露出落寞自嘲之色,"我知道你可能永远都不能放下他,可是我愿意等,只有有一线的希望,我总是要等下去的......"

他抬头望着江照晚的眼睛,满目诚挚中略带着些痛楚无奈,"照晚,我不敢奢望你能接受我。我只是求你不要耻笑我的感情,求你偶尔也愿意考虑我一下,我愿意等,一日,一月,一年,一辈子......只要你愿意考虑,我会一直等......"

望着谷潜流痛苦中带着隐隐期盼的眼,江照晚心中不由一动,谷潜流对他的好他是早就知晓的,只是从来没有往这个方面想过。可即便是如今他对风入松已经心灰意冷,却不代表他就能立即接受另外一个,更何况至今还有许多悬案未决:谁迷奸了歌雪?谁杀死了韩斐?谁焚烧了山庄?谁又杀害了父亲?样样都是血海深仇,他又哪有心思在这个时候谈论私情?

谷潜流见他沉默,苦笑着道:"难道真是连考虑也不肯考虑一下么?"他偏头扫了一眼昏迷中的风入松,"你还是放不下他?"

"不是......"江照晚想要辩解,一时却找不到下文。

谷潜流道:"人人都说结束一段感情最好的方法便是开始一段新的,我从前不信,那时我如同你一般终日在痛苦中煎熬,爱他又恨他,更是后悔没有早些回去看他,原以为一辈子都要这么痛苦下去了,直到遇见了你。如今我回想起过去虽说还是会觉得有些难受,但毕竟我已经走出了他的阴影,又重新快活了起来......照晚,你为何不尝试一下接受我呢?我不强求你立即爱上我,只是要你试着接受,如果最后你发现我对你并不合适,我们还是朋友,我断不会勉强你。"

说到这里他看向昏迷的风入松,道:"还有他,等他醒来后若是发现你爱我原来是谎话,他又怎么可能会死心?这样拖下去不知道又会生出什么事来。你也知道他的性子,若是让他继续留在洛城,怕是早迟要死在漕帮中人手里。"

江照晚心里一颤,不觉间也看向风入松,看着他瘦削憔悴的脸,想着自己与他这些年的纠缠,顿时心如乱麻。半晌他抬头道:"谷兄,我想......"

"你还是明晚再回答我!"谷潜流急急打断了他,"你总需要些时间考虑一下是么?"

江照晚见他满面惶急之色,心里一软,只得轻轻颔首道:"也好。"

谷潜流立时面露惊喜之色,又不放心地强调道:"不管你的答案如何,我们总还是好兄弟,你可别想趁机赶我走。"

江照晚忍不住失笑道:"目前寄人篱下的可是我,我哪敢赶你走。"

谷潜流也笑了,见夜已深沉,便柔声道:"你也乏了,快歇下罢。"江照晚答应着重新躺下,谷潜流又伸手帮他掖了掖被子,道:"山里夜里有些凉。"

江照晚感激地朝他一笑,谷潜流呆了一呆,还没来得及说话,江照晚已转过了头去。谷潜流望着他略显清瘦的背脊怔忡了片刻,想要伸手去抚摸,踌躇了片刻,终还是放弃了。

次日清晨江照晚缓缓睁开了眼,阳光刺得他眼前一片金光迷离。他坐起身打了个哈欠,忽然间感觉气氛有些诡异,下意识朝对面床上望去,却见风入松坐在被子里,一脸迷茫地看着自己。

江照晚霍然坐起身来,想要说话,一句话却堵在了喉咙口,仿佛有千斤重物压在每一寸肌肤上,只恨不得就此陷入土中,再不见天日。

这时谷潜流也坐起了身,见风入松醒了,他面色闪烁了一下,道:"你醒了。"

"......你们是谁?"风入松迷茫地问了一句。

谷潜流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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