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的陈叔拉着我从后堂一路小跑至前厅,我有些不情不愿。三月桃花开得正是漂亮,我才摘了一些就被这样没头没脑的拖来,心里自然是憋着口气的。当在大厅里站住的时候,我却愣住了,从前厅到院子里,站了满满当当的人,都是家族里的父辈们,穿着深色的长衫马褂,神情严肃,在春天略微潮湿的空气里显得压抑沉闷。
正诧异于这样的场景,却听到一个苍老而干涩的声音叫我:
"瑞月,快来拜过新当家!"
我抬头,见是家里的太爷和老爷们,半偻着腰支着藤木拐杖,蜷在一堆富贵的绫罗里,巍颤颤的对我发话。我继续发愣,无措地望向站在一旁垂着双手的陈叔。陈叔瞥见了我求助的眼光,偷偷地朝我身边努嘴。我终于会意的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女子站在那些老人的身边。
那是苏家的大小姐,香芸。只是她今天穿了一身兰花刺绣的锦裙,原本缴得细细长长的数根发辫也规规矩矩地扎成一把,只垂散了几缕下来,秀美的脸上不见笑,淡淡地望着我,气息冷漠全然不像平时与我玩耍的熟悉样子。
这些异常的状况唬得我只顾着发呆,这时不知是谁突然在后面用力推了我一把,我连叫都来不及就跌上前去,咕咚跪倒在苏香芸的脚下。
低着头我为自己磕痛的膝盖龇牙咧嘴,却听到头顶又响起那年岁久远的粗糙嗓音。
"很好,很好。家里总还是要有个男丁掌个半边局面的。瑞月虽然是远亲的孩子,却是在苏家长大的,也算是分支,就帮着大小姐料理事务好了......"
闻言我小心翼翼的扬起眼看高高在上的苏香芸,只见她也正稍稍低了头看着我。目光不期而遇的一刹那,我发现她的唇角慢慢的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那天起,我就跟了这个女子,从寄人篱下的外戚俨然成了家族里的少爷。由于身份的改变,我开始从大小姐改口叫她芸姐。
芸姐一主家,就重新规划里家里的分工,剔除了好些闲杂人等,虽也不过是双十年华,却在短短时间内将家里整的井井有条。但凡遇到太爷们不乐意的事,她也只说了两句好听的打发过去,恼得几个老太爷呼天抢地的直跳脚,偏偏又指望不上我这个懒的管事的,于是大叫着反啦反啦苏家再容不下人啦。
每当遇到这样闹哄哄的场面,芸姐总是笑着带我轻松离开。我还有些担忧的望望屋里,但芸姐会说:"他们呀只会倚老卖老,现在是我主事,大可不必管。"
我觉得芸姐很厉害,以前一起嬉闹的时候从未料到她有这样刚柔并济的性子。她待我非常好,我想,我会一辈子跟着她。
芸姐很漂亮,有着江南女子独有的秀雅风韵,细致的五官如云的乌发,薄薄的腮红更衬得她如一枝婀娜的桃花。
我喜欢桃花,因此我喜欢芸姐。
二 [香]
江南苏氏,四个字代表着一支庞大而富有的族系。这年三月的时候,我父亲去世了,于是这一代的家长也就空缺了。
说也巧,爹这一生只生了三个女儿,膝下无子。两个姐姐早已嫁了人,而我这年纪本也该步了姐姐们的后尘,只是爹病了两年,再舍不得把唯一的骨肉送于他家,就多留了会儿,于是现在就被长老们拉出来做了继承人。
宣布我执掌苏家的那天,老爷们把瑞月也捎了进来。他们果然还是不放心将家族交给一个深闺里的女流之辈。我看到瑞月惊慌无措跪在我跟前的样子,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瑞月姓何,由于生在十二月才取了这名。他是外嫁的小姨的儿子,小我两岁,由于小姨死的早,何家也没落了,他自小就回娘家养着。虽说瑞月是流着一半苏家血的孩子,却沾不上家族一点荣耀,只当是半个下仆的子嗣,倒是常和我混在一起玩。
他是我见过最美的男孩子。
继承了他母亲标志的容貌,瑞月有着光滑白皙的肌肤,纤细的身段,令许多女孩子怦然心动的俊秀脸庞。只是他左腕上扣着一环银镯,且蓄着一把繁长青丝,着实有些不伦不类的打扮。
我喜欢给他梳头,把他的发仔细的编起来,当那些柔顺的乌丝从我指间流过时,就像把手探入了潺潺的小河,有一种清凉似水的质感。我总是这样抚着他的长发,喃喃的问他:
"瑞月啊瑞月,你为什么不剪头发呢?"
"娘说不能剪,剪短了发,会折寿。"
他这样平静而认真的告诉我,一双桃花眼亮闪闪的。瑞月喜欢桃花,可是却出生在百花殆尽的时节,于是上天怜惜他,赐了他那么一双迷人的眸子。
据说他满月时算命先生说他男生女相命里福薄,怕会养不活,小姨又舍不得疼死疼活的给他穿耳洞,于是就让他穿了裙戴了镯当女儿来养,头发大概就是这样留下来的,而那只保命的银镯,到如今也成了他娘唯一的遗物。
瑞月就是这样一个教人心疼的孩子。记得才掌管苏家不久,老一辈就开始后悔挑了我这么个忤逆的继承人,于是常想着要收拢瑞月。有一天夜里,我找他拿点东西,却四下不见他人,最后我发现他正跪在书房里,被老爷和太爷们围着问话。
"自古长幼有序,规矩是逾越不得的,瑞月,你明白吗?"
瑞月背对我跪着,不做声的点了点头。
"香芸是晚辈,又是女子,迟早要出嫁的,你不能总随着她。难道你不想做正统的苏家子孙了?"
"我没想过,我只想一直陪着芸姐。"瑞月的声音很轻,可是答得很坚定。
长辈们显然是气鼓了腮帮子,许久才愤愤地问了一句:
"你究竟是听她,还是听我们的?"
"我只知道芸姐是当家,我听当家的。"
从门缝里我看见老太爷们气急败坏的表情以及他的依然平稳的背影。突然一个响亮的巴掌甩在他脸上,一个老爷把拐杖跺得笃笃响,叫骂道:
"滚出去,滚出去!没出息的东西!苏家真是没男人了,没男人了!!"
我赶紧缩到走廊拐角躲起来的一刹那,瑞月也推开房门走了出来。昏黄的灯光下他擦了擦被打肿的半边脸,面无表情的离开了。只是那一个细小的动作,如同在我心头狠狠的割了一刀,泪登时落了下来。
至今两年了,我们早已不是长辈们企图控制的傀儡,但这件事始终没人提起。我不知道瑞月如何,至少我想起的时候,心里还会隐隐的痛,总觉得这是我欠他的。
我一直很疼瑞月,在庭院里种了好多他喜欢的桃花,每每看他站在盛开桃花下微笑着发呆,我就很想一辈子这样疼他。
三 [桃]
三月的一天,我再次跨过苏府高高的门槛,同时也跨过了十一年。
苏家是陶家的世交,祖上又有过好几次的联姻,因此彼此沾亲带故的关系非浅。前年的这时候,苏家伯父过世了,本那时就该来参加丧礼的,只是我人还在北平。直到今年回来,母亲说礼数上还是要来拜祭的,于是就赶着忌辰过来了。
管家帮我提着行李一路带我进府里去,从头顶的伞下张望,入眼的飞檐雕花深院白墙一尘不变,苏家古老的富贵依旧逼人。只是记忆中不曾有的枝枝桃花,正值盛放的季节,在飘浮着牛毛细雨的春风里娴静地张扬,如水墨般晕染着浅淡的粉。
就这样观赏着这些如云如雾的花簇走进中庭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画样的少年。
他安静的站在春雨里,任清凉水色湿润了扎了辫的黑亮长发,只痴痴地凝望着枝头一束灿烂桃花,似有若无的笑悬在嫣红的唇角,居然那样绝美不可方物。大概是听到了我们越走越近的脚步声,他转过脸来,洁白的肤色衬着月牙白的丝绸长衫,透着雨雾朦朦胧胧的虚无,让我联想起晴朗夜晚映照着桃花的那轮清月。
我的视线被轻易定格,我从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冰肌玉骨的无瑕人儿,突然觉得打着伞的自己实在是庸俗不堪。
这时,管家上前恭敬的哈着腰禀道:"瑞月少爷,这就是陶家公子。"
他闻言向我看过来,我礼貌的笑了笑。他也朝我露齿轻笑起来,湿漉漉的脸庞上一双桃花眼煞是好看,长睫上浮动着水灵的光,开了口,便是脆生生的音色。
"正等您呢,请随我来吧。"
于是我收了伞让管家一并带去放了,急忙跟着他往里走,过了正厅,直到后面去见过几位苏氏的老辈。我坐在他们面前拘谨的抿着茶,而后开始客套的嘘寒问暖。
"难得世侄有这份心,过来看老大......代老朽几个问令尊好啊!"
老爷们呵呵捻着胡须笑,我自然点着头陪笑。
目光却不时扫到他们身后去,见那少年和一个年轻女子站在一起,两人都毕恭毕敬地一言不发。那女子长得清艳,端端正正江南大家闺秀的打扮,也正偷偷抬眼望我。而那少年似乎意识到我在看他,交错垂在身前的纤细手指小小绞动了下,淡然地瞥开眼去当不在意。只是这个细微的举动,在我眼里却觉分外可爱,竟回不了神的直盯着看。
一时失态竟让高高在上的长辈们抓了正着,听见耳边详装的一声轻咳,我才如被当头棒喝,猛地笔直坐好,为敷衍尴尬就随口问道:"这两位是......"
这时最老的太爷才干笑着说:"老糊涂,竟忘了说,这现任的两位当家。香芸、瑞月,你们也过来见见陶家少爷。"
见他们走上来致礼,我忙站起来回礼。苏家大小姐苏香芸,记得十一年前我和父亲过来苏家做客,小住的时候曾见过她,童年的印象并不深刻,只觉面前那出落得娇美的容颜有几分熟悉。而那时,这个家里还没有何瑞月。
我忽然非常庆幸在这个时候来到苏家,否则我又要和这场错过了十一年的美丽邂逅,失之交臂。
我在苏家住下的这一个月,苏香芸常来找我,熟络的带着我走遍苏家每个角落,或者聊起些幼年的往事,虽然我已记不太清楚。往往我和苏香芸在一起的时候,就极少看到瑞月,即使偶尔遇到了,他也会马上回避。而我又知道其实他就近在咫尺,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看着我和苏香芸谈笑风生,用一种我猜不透的异样眼神,那样刻意的制造我们之间的关系。
不经意的听见下人们在说,大小姐喜欢我,所以才如此积极的接近我。而瑞月喜欢大小姐,又碍着身份不能明说,只好暗地里的仇视我。
这样的流言蜚语也不无道理,可是我并不觉得瑞月是在仇视我。他的眼神比仇视复杂得多,纠缠交错寒冷的情绪,应该叫嫉妒。想到这里,我就有点没来由的寞落。
某天下午,我独自在厢房里看书的时候,听到门外传来些微动静。一边询问着是谁,我一边拉开了古朴的木雕门。门外站着的,竟是瑞月,辫子绕过来贴在胸口,俊秀的脸见了我错愕的表情,咧开嘴呵呵笑。
"裕少爷,茶。"他举了举手里托着的茶盘,腕上一只银镯顺着光洁的小臂滑下。
记得苏香芸说过瑞月从小就当女儿养的,才是这付模样。我侧身把他让进屋里,脑子里还胡乱想着,他就已经放下茶盏,开始研究我桌上的东西了。
从钢笔、放大镜到英文书,他就像个刚出生的孩子一样对我的一切充满了好奇,东看看西摸摸,有时会不明所以的感叹着。我耐心地为他解释那些东西的用途,看他的眼忽而瞪大忽而笑弯,觉得无比有趣。
就在他弯着腰翻动我的英文书时,我突然发现在他乌黑的发丝里露着一点突兀的红。于是叫住了他别动,我仔细的趴在他头顶,从他的发间挑出了一片桃花瓣,大概是他几时在桃树下发呆落上去的,还鲜嫩剔透地沾在我的手指上。
瑞月狐疑地转过身来看看我,然后注意到我指间的花瓣,也没反应,就怔怔地看着。
是不是他见了桃花就失神呢?我饶有兴趣的想着,却不由被他认真的视线吸引,竟也跟着他盯住那片细粉许久。
就在沉默的一刹那,瑞月突然低头含住了那片桃花。我惊骇得不敢动弹,只觉得他柔软的舌尖卷过我的指时,一种触电般的酥麻感沿着末梢神经流窜过我的身体。瑞月吃掉了花瓣,依然没有松口,我感到他的牙一点一点啃噬着我的手指,他的舌湿润而暧昧地缠绕着第一个关节。然后他抬眼看我,眼里魅惑的涟漪扰乱清心,一对勾魂摄魄的桃花。
我弄不清翻涌在身体里那种燥热的情绪是什么,只是下意识的用力抽回手指,由于太用力,我整个人都往后跌了一步,不小心撞到了桌,茶盏摇晃着咯咯作响,撒了一滩湿。
急促地喘着气,我有点手忙脚乱。这时却听到一阵清脆笑声,一抬头,只见瑞月已经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这才明白原来是被戏弄了,我不禁恼羞成怒起来,才想吼他,可他一个灵巧转身已跳出门外,嘻嘻哈哈的跑了,落满一路调皮的脚步,远远的再听不见。
怎么也生气不起来了。我叹息,重新注视自己的手,被瑞月含过的指尖又无端地烫起来。脑海中又回荡起他诱惑的眸子,无止境绮丽的幻想......
狠狠拍了自己一巴掌,疯了么?瑞月是男子啊!
只是,怎会有这样多变的男子?冷漠柔媚与清纯,并存同样明亮的眼。
但心中仍怀着窃喜,至少,他不是讨厌我的吧......
傍晚,我和苏香芸在庭院里散步,我们俨然已是他人眼中的金童玉女。
从一株桃树下经过的时候,有桃花落到了苏香芸的头发上。我很自然地伸手替她摘了下来,而这时她却稍偏过头,脸微微的红了起来。我盯着手指上的花瓣,想起了瑞月,想起几小时前一场无理的玩笑。同样的举动同样的桃花,为什么心却不再有同样的悸动?
瑞月唇上温柔的触感令人留恋,我抑制不住遐想,不知不觉覆上眼前轻启的丰满红唇。
四 [瑞月]
拾起梳妆匣里一折红纸,我默默地注视着,然后拿来含在自己唇间,鼻息萦绕着胭脂的香气,镜中的自己立刻染了一抹天边晚霞的艳色。
而脑后探出的葱葱玉指,突然抽走我手里的红纸,我一愣,头皮就被扯了一下。
"瑞月,你怎么玩起胭脂来了?"芸姐有些责怪的说,盖上了梳妆匣,继续给我梳头,"胭脂是女儿家才用的东西,你是男孩子,总不能太娇气了。"
即使看不见,我也能想象她微微簇眉的表情。垂下眼,我抚过唇,食指沾了赤红,像是针扎过一般,不由伸舌舔了舔,是一种干涩的甜腻。那天,我的唇尝到了他指尖的味道,而他的唇,却尝着芸姐的味道--就是这种单调浓郁的味道么?我想。
却还是用味蕾细细品着,纵然自己并不喜欢。幻想我们舌间翻滚着一样的滋味,就如同他吻的是我。他可以光明正大的吻芸姐,但是,他不能光明正大的吻我。
每次我看见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知道我的眼神是那样嫉妒。全府上下都以为我嫉妒陶裕,而事实上,我嫉妒的是芸姐。我嫉妒我不能成为她。
"我宁愿不做男子......"喃喃地,我自言自语。
芸姐手上的动作迟疑了一下,又恢复了利索。
"说什么胡话呀。"她给我编好了发,把头凑在我肩上,看着镜子里的我吃吃笑道,"不过话说回来,瑞月要真是女孩,一定是天下无双的美女呢!"
是么?玻璃镜面上,倒映着一张绝色的脸。乌黑的发托着白皙的颊,柳叶眉下潭水桃花,挺拔鼻梁,以及未卸红妆的柔和薄唇,天生犹胜女子的姣好面容。
那又如何,我依旧是如假包换的男儿,骨子里埋藏抹杀不掉的血性阳刚。
夜无眠,我站在门外对月唱歌,沐浴着裹覆在黑暗里的一片银。风隔着身上单薄的衣物冰凉地流淌在肌肤上,房前的桃树枝叶在我的脸上落下斑驳迷蒙的影。并不是很记得歌里久远的词,于是轻哼着婉转而简单的江南小调,连寂寞也变得自得其乐。
可难得的雅兴却意想不到的短暂。不经意撇过头的时候,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那人,嘴里的曲调戛然而止,仿佛我唱歌就是为了引他来,如今他来了,歌也该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