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所谓天意,不过如此?
"瑞月,你在外面做什么?"陶裕向我走近了几步,见我不说话,又悻悻地停了,"夜里风冷,快回去吧。"
我依然不说话,只是向他扑了过去。他吃了一惊,无措地任我扎进他怀里。
陶裕比我高,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也不想看。把头靠在他锁骨的地方,我嗅到西装上温暖的爽朗味道。
"我喜欢你,裕少爷。"
夜风捎来桃花的浅香,我闭上眼睛,臆想着他听到表白后的各种反应。半晌,除了沉默,一无所有。罢了,我暗暗叹气,只要他没推开我,就这样眷恋地一直抱着他,也不错。
正在这时,他突然动作起来,一把抓住我拽进屋里去。我还反应不及,门就在身后重重的关上了,然后他又粗暴地将我抵在门上,力道大得弄痛了我。下一秒,巨大的黑影覆盖了我所有视野,一个陌生而炙热的温度瞬间贴合在唇上。
他吻我,像一个饥渴很久的人忽然喝到了清冽的水般,疯狂地吻我。
我笑了,勾住他的颈热烈回应着,交叠的紊乱喘息掺杂着牙齿细小的摩擦声,简直是煽风点火的魔咒。
彼此急切地撕裂文明虚伪的掩饰,拥抱着抚摸着跌撞着翻滚着,一路亲吻纠缠至床上,赤裸裸地交媾着。昏暗中我狂喜地敞开自己迎合他,束缚他。思想粉碎伦理粉碎道德粉碎,我在剧烈的痛楚和煎熬的快感里,彻底粉碎。
落雨那天,从第一眼看见伞下英俊的容颜开始,我就已沉沦。枯燥的心灵从来没有这样渴望,摒弃了一切理智的呐喊--
他是我的,属于我的!
然而,我错了。
一周后是七爷的生辰,府里张灯结彩的喧闹了一整天,直到深夜,吉利的红灯笼还摇曳在又连绵起来的雨里。打理完所有事情,我很疲倦,却在恢复以往的安静里迟迟睡不去。百般无聊的打发时间,我起来去找陶裕,他却不在房里。
苏家满府的灯要点到明早才会灭,带着疑惑,我借光慢慢走在廊下。正路过南面的书房,听到有古怪的声响从半掩的窗子里漏出来,疑心着是否有贼,我放轻了步子贴近那窗张望,可纳入眼底的景象再让我挪不动半分。
狭窄的缝隙,泄露了秘密的口。忘情欢好着的两个人,刺痛我生命里最脆弱的两条神经。
我从没见过芸姐那么陶醉放浪的表情,她窈窕的身上仿佛附着我的影子,凌乱的发弓起的身,张开双腿无耻的呻吟。而陶裕和爱抚我一样爱抚着她,吻过我的嘴唇呢喃着我没听过的爱意,抱过我的手掌亲热着不属于我的躯体,那只容下我的火热眼里,此刻荡漾着的是另一个美丽虚像。
外界红色的灯火越过阻隔的阴影,浸淫了一室春色旖旎,笼罩着他们的身体无比鲜艳。鲜艳得令我晕眩,就像那夜我为他落下一床贞操的血,绯糜灿烂。
瞬间整个世界好像在这海般的火红里燃烧了起来,烧干了我该流的泪水,化作我瞳深处一堆冰冷的灰,适才一阵心如刀绞竟恍似错觉。
我一动不动地冷冷看着他们做完,看着芸姐整装离开,这才转到门口,推门而入。陶裕正懒懒地瘫在椅子里,衣衫不整,大概没料到有人会进来,他迎上来的目光带着仓皇,而后见是我,更加惊得合不拢嘴,哑口无言。
我居高临下的望着他,思绪居然毫无波澜,最后只问了一句:
"你会娶芸姐么?"
他眼神一震,撇过头摸着额角,好久才闷闷的说:"陶家要在上海发展事业,我需要苏家的财势......"
闻言我再没说什么,转身就走。陶裕却猛得从椅子里跳起来,扳过我的身子紧紧抱住。
"可是我爱你,我爱的是你啊瑞月!"他低吼着,用力吮吻我。
我在心里鄙夷的笑。他在拥着芸姐的时候,怎么不说爱的是我?我挣不开他的怀抱,就狠狠咬了他的舌。他果然吃痛的松了手,我飞快地推开他,随后夺门而出。
他没有追出来,我独自在走廊上奔跑,这才发现在我认为他们都背叛了我的时候,竟然忘记是我先背叛了芸姐。
次日,陶裕走了,不辞而别。
恍惚着过去了三个多月,一切错乱的记忆遥远得不真实。直到有天夜里芸姐悄悄的拉住我说:"瑞月,你陪我去上海找裕好不好?"
见我不解的表情,芸姐的脸低下去,泛起桃花般的红晕。
"我好像有了他的孩子。"
五 [香]
上海,八月。
奢华的堕落的诱惑的糜烂的欲望都市,连空气都是嘈杂的。我第一次走进苏家以外的世界里,胆怯地看着霓虹底下一片纸醉金迷。
陶家几年前迁到了这片土地,眼前的府邸高大恢弘,时髦的西洋风格。我和瑞月跟着管家走进镂花大铁门里去的时候,看见一辆黑色汽车载着一位身着洋装的高贵小姐从府里开出去。我隔着车窗看见她端丽的脸,而她却没有看我,仰着头高不可攀。
然后我见到了陶家太太,她热情的与我寒暄。瑞月在我身边拘谨的坐着,我又偷偷去看陶裕,他也是坐在一旁笑得客套。我顿觉没趣,正起身告辞,却听陶太太问我住处,我一愣,摇摇头。说实话,大户未出阁的姑娘有了身孕毕竟是天大的事,我只顾匆忙躲开家里的长辈过来,除了行李,另外事情都没有细想过。
"这样吧,苏家小姐的住处就交给我来安排。"
陶裕突然开口,他母亲连连点头,说如此甚好,近来府里不方便真委屈苏小姐了。我笑着说了些场面上的谢意,起身跟陶裕走出去。瑞月大概是怕生,依然跟在我身后一言不发。
我们站在门口等陶裕去通知自家的车过来,可是过了一会儿车来了他还没来。我看见车上的司机正是刚进府时开车出去的那位,于是想起了前面车上的富家小姐,竟突然抑不住好奇,拉住了司机打听。
"哦,那是上海有名财阀家的千金,也是裕少爷的未婚妻。"
最后三个字清晰的传入耳中的时候,有一种彻骨的凉意从身体最深处浸透出来,立即冻僵了我的神经末梢。我的手开始控制不住的颤抖,视野里司机的脸出现了疑惑和担忧的表情,我知道我现在一定面如死灰。突然抖得厉害的手被使劲握住了,讷讷移动视线,我沿着那修长的漂亮手指看见了它们的主人,不知为何,瑞月清秀的脸也呈现出怪异的苍白。
"我家小姐近来身体不适,我们先上车休息一下吧。"瑞月微笑着对司机说,然后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近乎悲哀地盯着我说:"芸姐,我们上车吧。"
那司机才恍然大悟地连连点头,给我们打开车门。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敷衍地笑着钻进车里去,这时陶裕也来了,似乎并未体会到淡薄了的尴尬气氛,愉快地笑着道歉坐到司机边上去。他说了什么迟到的理由我根本听不进去,又不能把心中所有问题在此刻一吐为快,只转头失神地看着车窗外渐渐开始倒退的风景。瑞月继续沉默,陶裕一个人说笑了会儿也觉得无聊,于是车里安静了下来,发动机烦躁的声音掩盖了烦躁的心事,我突然好想哭。
我们住进一间宽敞的公寓里,一切简单而干净,因为在楼上,还有一个不大的阳台正对底下的弄堂。陶裕帮忙搬了行李,抱歉地说招待不周,如果我们想出去玩尽可找他。我看着他生分的样子,欲言又止,直到他离开,还是什么都没多说。
就这样我们住下了好几天,再没找过陶裕。我因为时常袭来的妊娠反应很少出门,倒是瑞月趁着照顾我的空闲,几乎跑遍了周围所有的地方。
我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上海不是久留的地方,而这个样子又回不了苏家,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生活的世界竟然小得没有容身的角落。寄居在这个暂时的壳里,我看着自己正孕育着另一个生命的小腹,无法残忍地扼杀,又迷茫得摸索不到前方的路。
幸好瑞月还陪在我身边,因为他的陪伴我才能有片刻安心。而这份安心维持的时间长不过雨后短暂的彩虹,我抓不住眼睁睁看它灰飞湮灭--
那一天阴霾的天空有着潮湿的色泽,瑞月出去后没有回来。
六 [桃]
中年男人的脸扭曲出更多的皱纹,僵硬地伏在地面上,明明已是无生命的死寂,可暗红的粘稠液体从太阳穴的口子往外脉脉流淌的样子又是那么生机勃勃。
身边的手下擦去枪上可能留下的任何痕迹,把枪塞进尸体还未定形的手里,熟练地伪装一常虚构的自杀。我习以为常的看着他们做这些事,全然没有犯罪的恐惧。
这个男人欠了陶家大批的债,不得不用他仅剩的地产来偿还,可在不久前携带地契躲了起来。那块地对陶家来说很重要,为了以后滚滚的财富,我按照父亲的意思,查到了他的下落制造他的"自杀"。为了家族利益而进行的暗杀事件并不是第一次了,而受过关照警察局也从来没找过陶家的麻烦,这次亦不外如是。
一将功成万骨枯,要在上海这个残酷而风光的舞台上唱得一个名堂,就有得拥有冷漠而决断的精神,否则你虞我诈弱肉强食的游戏规则,必定让你尸骨无存。
看了看窗外昏暗的天,低得好像一伸手就可以触到。我正打算带着人离开,却看到未锁的门缓缓地开了。没空瞪几个不长脑子的手下,就见有人进来。
马上制止他们即将拔出的枪,我宁可眼前白净的容颜是个幻觉。
瑞月的脸上是和我一样的惊愕,他望向我,又左右环顾我的手下,最后视线停留在地上的尸体。没有意料中的尖叫,他只是呆呆地盯着不动。
我赶紧摒退了多余的人,抓住瑞月质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只是路过,认得下面你的车,后来听见枪声,就上来了......"他回了神,眼神闪烁,"你杀人了?"
"不!他欠了陶家的钱,他是自杀的!我只是来收回陶家应得的地产......"
瑞月却不等我解释完,掸开我在他肩上的手。走近尸体端详了半天,他突然轻轻问我:"你会这样对苏家吗?"
"怎么会呢?"我故作轻松的语气立刻被他冰冷的回眸冻结。
"你骗我。"他面无表情瞥了那死尸一眼,"苏家不过是你手里的另一只棋。"
我一时无言以对,他猛的冲上来拎起我的襟口,仰起头愤怒地瞪着我:"你想得到苏家,为什么要牺牲芸姐?她怀了你的孩子你知道吗?!"
一道惊雷在我脑中爆炸,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清了,只有两个字不断盘旋--
孩子,孩子!
太过突然的打击让我呆若木鸡,转过头无法面对瑞月苛责的视线,我最终干涩地说:"我会娶她。"
"娶她?你怎么娶?要让苏家大小姐做你的姨太太,这不可能!"
瑞月哼了一声,放开手。在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我隐藏不了丑陋的秘密,被揭穿的尴尬不曾给予一点逃避的时间。
"你说爱芸姐,只是为了苏家的财产,你说要娶她,却又跟别人早有婚约,你杀了人,还要无辜的说他是自杀,除了这些蹩脚的谎言,你可还有一句真话?!"
"我爱你!"
我狼狈地大喊。这就是真话,所有欺骗里唯一的真话。
闻言瑞月美丽地微笑,可那神情分明哀伤欲哭。
"呵,你为什么爱我?"他捂着心口,冷冷地嘲讽,"是这个你没尝试过的新鲜身体,还是这个为你而温顺的心?你廉价的爱情简直让人恶心!"
他口中的每一个字都在我心头狠狠割下羞辱的血痕,灵魂深处的疯狂在歇斯底里地咆哮。你不相信吗,我这仅剩的卑微感情,你不相信吗?既然如此,我为何要任你践踏我的自尊,是你点燃了我残忍伤害的欲望--
"何瑞月,你不过是个玩物而已,凭什么自命清高!"
我靠近他,手指挑逗地刮过他的脸颊,那恐惧的战栗刺激着我摧毁的快感。我故意恶毒地笑着去吻他,将最不屑的语气呼在他耳边:"不,你应该是个婊子,会自己送上门来让我玩的贱货!你还配不上我廉价的爱情!"
瑞月整个人一震,往后踉跄了好几步,清秀的脸已经没了血色,不断发抖,瑟缩着肩像一只惊吓过度的弱小动物。我这才恍如梦醒,看见那双桃花眼眸被痛苦和怨恨蒙蔽得不复清亮,心顿时抽得厉害,可是喉咙一堵再也说不出话来。直到他头也不回地逃走,我还是没有勇气去拉住他。浓重如压抑天色的后悔,翻江倒海。
终于混混沌沌地离开了。我坐在车里心绪杂乱,隐约闻到了金桂的甜香,才记起八月将尽,早已不是桃花的季节。我只知道惋惜的看着摘落手中的桃花渐渐枯萎,却忘记了自己就是那道催它凋零的秋风。
那天傍晚苏香芸突然慌张地来找我,因为瑞月不见了。
七 [瑞月]
我游走在街上,想要找回自己失落的灵魂,却连躯体也迷失在冰冷的无机森林里。
头顶被污染的天空黑暗得不单纯,没有星月依然明亮,映照着灯红酒绿的缤纷色彩,东一块西一块像戏子花了妆的脸。
穿进一条狭小的弄堂,我冷眼看一对对偷欢男女亲热搂抱,脂粉烟花盛开得繁华似锦。等客的风尘女子甩着丝绢犹如水草般滑腻地缠上了我,吴侬软语调笑着轻浮的话语,重叠的华丽香味同陈年烟草一样刺鼻。
我想起陶裕轻蔑的笑脸,在他眼里我竟和这些买卖灵肉的流莺毫无分别。也是,他尚能给芸姐一份虚情假意,而我一个男子,不能婚嫁,也没有富贵的身家,又算什么?可是,我的爱就活该这样被他作践吗?真可笑,我曾爱上他温暖而优雅的光芒,而真正接近那光芒才发现它只是一点无情的萤火,予人错觉的温暖。
厌恶的加快脚步甩掉那些女人,任她们放肆的在背后叫骂,心底纠缠着彻骨的悲哀,不知是为了她们,还是为我自己。
漫无目的地沿着南京路走,歌厅门前车水马龙,是谁反复吟唱着庸俗而动听的靡靡之音,伴着多少人舞步轻旋多少人哭泣呜咽。
夜上海,夜上海,十里洋场看尽人世百态,梅兰香里醉生梦死。
毫无预兆的有人拉住了我的手,回头我对上一个陌生男人端正的脸。我下意识戒备起来,他却仔细地看着我,然后别有用意的笑道:
"你很美,要不要一起去玩?"
我一愣,暗暗冷笑,这个文质彬彬的家伙也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登徒子。
"我是男的。"我颇好心的提醒他,并没有收回被握住的手。
"我知道。"他欠下了身子,笑容在我眼里变得猥亵,"怎么样,我请客。"
于是我跟他走了,在某间旅馆的房间里脱离常轨的翻云覆雨。
极端放纵的结果是麻木,原来没有爱的结合也可以有快感和高潮,对方是陶裕或者是其他人都无差别,只是分不清那种仿佛将心一片片剜碎的痛苦,究竟是什么。
即使被撕裂贯穿破坏,肉体还是沉浮在欲望里兴奋地呻吟,而我也清楚的知道灵魂再也找不回来了。因为我的灵魂已经死了。
游戏结束的时候,那男人毫无留恋地起身穿衣,而我则像块破布一样瘫软在床上。空洞的眼恍惚看到他对我笑了笑,然后像施舍乞丐般在我赤裸的身上砸下一叠钱,扬长而去。
陶裕没说错,现在的我就是街边那些低贱的娼妓,在那个出手阔绰的客人眼里,我的价值等同这间出租的陋小房间,只需要支付几张花呢的纸就能随心所欲的利用。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可以简单冷酷到这种地步。
我以为我没有感觉,可是泪无法停止的汹涌宣泄。我蜷起身体痛哭,从未有过的绝望。
回到暂住的地方时,天刚露鱼肚白,四周清荡荡得令我不适应。慢慢向楼梯走去,却不料有人从楼上急切地跑下来,险些撞倒我,稳住了脚步定睛一看,竟然是陶裕。此时他也看见了我,露出了一脸的惊讶和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