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岚————楚清明

我只是，难过。
看到我这个样子，曾先生，你会非常失望吧。
我轻轻笑了，却感到更加悲伤。

不管怎么说，曲惊鸿是了解我的。他宽容的放纵我，包容我的一切任性。经常的，他会来我这边过夜，但几乎每次清晨，我都会在低热中昏睡。曲惊鸿几次三番追问那些尴尬的家医为什么，他们只是遮遮掩掩的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只得看着我，一次一次变得更加苍白虚弱。我卧于床上，冲他安静的笑笑，他将我的手握得更紧，却不再说话。
我对他说："何必这样呢？左右不过一条贱命罢了。"我笑得云淡风轻，好像在谈论别人一件风花雪月的故事。
曲惊鸿神色黯然，良久，他说："岚，你是一个冰雪做成的人。你晶莹剔透，却永远这么冷傲。你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心？"
"我的心，不就在胸膛里么？"我抓起他的手，放在我的胸口，让他感觉我的心跳，一下，一下。
他抽回手，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顿了顿，又说："算了，你好好歇着，我晚上再来。"然后拍拍我，起身离开。
我望着他的背影，有些落寞。曲惊鸿，你只说不知我心在何处，但你可知道，真心，是要用真心来换的。

那次之后，曲惊鸿突然忙碌了起来，很久没来看我，只是他送来的东西，渐渐将原本空旷的房间堆满。
一日夜里，不知为什么，我突然醒了。虽然我一向眠少，但也很少在夜间，睡梦途中突然醒来。
那一日，一如既往的宁静，并没有什么吵杂的声音，但我就是醒了。然后我立刻意识到，房中有人。
我没有睁开眼睛，就像在熟睡中似的。那个人就坐在我身边，我感觉得，。他的气息如同薄雾般飘荡在我周围，他的目光，如同要将我刺穿般热烈。尽管，我没有睁开眼睛。
直觉的，我认为那个人正是曲惊鸿。
突然间，他的手指轻抚上我的脸颊，缓缓游移，反复摩挲着。我的身体猛然间僵硬了起来。
他停止了动作，轻轻收回了手。
然后我听到了一丝叹息。如此低，如此轻的叹息，仿佛会融入这深沉的夜色随时消失一样。但它却又如此清晰，包含着我所最熟悉的气息。
他站起来，轻轻推开门，出去了。blzyzz
我立即坐起身来，脸庞上还残留着曲惊鸿手指淡淡的余温。我披了件单衣，急急地追了过去，却在门前犹豫着。
仿佛下定决心般，我伸手推开门。我追随着曲惊鸿的身影，到了曲府中一个自然形成的湖畔。
此时已近深秋，湖中残荷衰草，令人动容。我没有心思欣赏，只将目光锁在一个人身上。 曲惊鸿出神地望着湖面，眼中有挥之不去的哀伤，那么深，那么深，决不仅仅是感时伤物那么简单。我在不远处，并未唤他。这个男人此刻流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脆弱，没了那种掌握一切，俯视一切的笑容，更像个无助的孩子。
一声蛙鸣打破了寂静，曲惊鸿终于回过神来。紧接着，他发现了我。
"岚儿，你果然出来了。"他转向我，说道。突然他皱了皱眉："怎么又穿这么少？你身子才刚好，要小心一些。"
说着，他脱下自己的外衣，轻轻披在我身上，低下头，将带子系好，边说："最近生意上的事很忙，没办法抽身。看你睡得熟，本不想吵醒你的。"
他拨开挡在我额前的发丝，看着我。此刻，他的眼中满是温柔，写着无限的怜惜，让我几乎相信刚才那饱含着哀伤的叹息只不过是我一个荒唐的梦境罢了。
他闭口不提刚才的事，是以为我未发觉，还是一种刻意的逃避？
"你令人难以琢磨。"我看着他的眼睛，目光如水。
"岚儿，你才是。"他说，"你那么与众不同。初见时我就觉得，你有一种无法遮掩的光芒，超然物外般。"
我依旧平静地看着他，不置一辞。
"岚，你真的不像个孩子。"他侧过头，低声说。
我还是不回答，仍旧那么看着他，看得出他内心的动摇。
"别那样看着我！"他语气有些激动，一把将我揽入怀中，"我是这样爱你。"
我闭上眼睛，靠着他，夜色温柔。
我是这样爱你......

后来......后来怎样，我忘记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自己的房中。
曲惊鸿端坐于书桌前看书，见我醒来，他放下书卷。未及我开口，他便问道："想吃些什么?我已让人备着早饭了。快些洗漱吧,岚儿."
所有的疑问,又被他这样轻巧的带过,真是个狡猾的男人.我暗想,却顺从的开始穿衣.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冷静的旁观者.很多时候,我只是安静的看,仿佛一切与我无关.发生过的事,就让它那样过去,不会刻意去回想.包括我的家乡,我的家人.
那一日随曲惊鸿离开,缘于我一个偶然的决定,未加思索便答应了.然后立即动身.未同家人告别,在我心中一直是一个结.
忘了那一次,曲惊鸿谈到生意上的事,偶然提及我出生的那个小镇,,我听到了,不由轻叹一声.
曲惊鸿拥着我,说:"你思念家乡了么?过一阵子我带你回去看看吧?"
我沉默了片刻,答道:"不用了。"语气淡淡的，没有一丝欣喜，也没有半点悲伤。
曲惊鸿叹了口气，将我拥得更紧："岚儿，你何必这么冷淡呢？"
我没有回答。
那要我怎样呢？像嫁如豪门的女子一样衣锦还乡洋洋得意么？只怕连家们也进不去吧？爹娘只会唾弃我辱没了门风而已。这一点，我很清楚。
对，只是徒增伤感罢了，回忆的话。

这个时候，我已经到了曲府中近一年的时间，逐渐适应了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我断了自己和过去的一切联系。我所能依靠的，现在只有曲惊鸿而已。我的一切，不都是他给的么？
只有曾先生例外。
曾先生是属于我童年一个甜美的秘密。像一个朦胧又美好的梦境，只属于我的，唯一的回忆。
他曾那样微笑着，白衫纯洁如雪，他说："得给你起个好名字......就叫青岚吧，自由......而强大。"从那一天起，我就叫做伊青岚。
每次每次，曲惊鸿温柔的笑着，拨开我额前的发丝，轻轻的唤我"岚儿"，我就会不由自主偎向他，如同靠向一个温柔的梦境。
我常常倚着笼着上好轻纱的格窗，听风吹过丛丛青竹，沙沙作响，一次又一次的想起曾先生。他当时悲伤又遥远的眼神，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我脑海中。

清晨，我坐在雕花的精致铜镜前。光洁细致的镜面映出我的面容，依然苍白，却更清瘦了些。脱了稚子之气，有一种精细的纯美。只是眼神，不复当年纯净，带上了些许熟悉的哀伤。
此刻曲惊鸿立于我身后，手握洁白的象牙制成的月牙梳，轻柔的梳着我的发丝，自上而下，一下又一下。
"岚儿，你的头发又长了。"他边梳边说。这似乎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每次他来我这边，都会为我梳头。他称赞过我的头发，他说他们看上去柔美至极，他最喜欢它们如瀑布一般披洒在身后，衬着我不变的白衫，看上去清丽高洁。
我没有回应，任曲惊鸿的手抚过我的发丝，然后他停住，双手覆着我的双肩，问："岚儿，为什么你看上去不快乐，我对你那么好。"
闻言，我转过身，仰起头看他，不知该怎么回答。他轻抚我的脸，从发际到脸颊。我不说话，望着他。他叹口气："我只是想让你幸福。"
他的眼睛深邃又专注，隐藏一种悲切。我的心底闪过一丝苍凉，我感觉到，他的眼神又透过我，望向一个遥远的地方。

三

落下第一年第一片雪花的时候，曲惊鸿离开了，去扬州打理生意上的事。这一去，说是得半年。
曲惊鸿走的时候，留下了他的贴身侍从小五。这小五，据说是整个曲府中跟着曲惊鸿时间最长的人。曲惊鸿特别嘱咐要他仔细照顾我，去不让他来我跟前服侍。听小月说这些的时候，我心中生出一丝好奇，但也没有多想。
随着天气转凉，我的身子也越来越不济了。那几日太阳暖暖的，身上也觉着轻松了些，便想出去走走。路上看到了一个侍从打扮的人正在对几个婢女吩咐着什么，料想那便是小五吧。我不作声，在一旁看着他。他办事干净利落，显然训练有素。出乎意料的，他年纪不大，也就十七八的样子。
片刻后，他像是吩咐完了，抬起头，一眼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我，脸上却满是惊愕，甚至失声叫出："清宸公子!"
我一时间愣在那里，这一声惊叫触动了我一个令人窒息的猜测。
"你刚才......叫我什么？"我强装平静，轻声问他。
小五很快意识到，他低了低头，说："回公子话，您长得像小五的一个故人，所以......"他动了动嘴角，笑得有些勉强。
一个故人......么？我轻轻笑了笑，看到小五的头更低了下去。
算了，我本不打算为难他，于是点了点头，转身离去。没有人看到我转身那一刻，滑落的泪滴。

后来从小月那里知道了一个名字，伊清宸。虽然只有这一个名字，却也足以令我窒息。我与曲惊鸿相识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我想起了我说出自己名字时，他一闪而过的惊讶神情，原来，并不是它特别，而是缘于一种残忍的巧合么？
两行清泪自眼角缓缓流下，竟是这般又苦又涩。那钝痛的感觉仿佛此时才苏醒，从脚底慢慢升起，蔓延到全身，连呼吸都乱了。
"公子......"小月的声音紧张的轻颤着，她的眼中尽是疑惑和不安。此时我才想起她还在房中于是挥挥手，让她退下。
"公子......"她犹豫着。
"我没事的，你下去吧。"我对她笑笑。她似乎放下了心，这才退下，留我一人在房中。
我慢慢收起脸上的笑容，在自己面前，没必要伪装的。我蜷缩起来，将头深深埋在膝盖中，任长长的黑发披洒在身上，划出一个个悲伤的弧度。
原来,我也只是个替身啊......
你那热情和温柔的眼神，为什么时常飘忽不定，找不到落点；你深情地低喃，到底是不是说给我听的？还有你常常一闪而过的哀伤，眼中无法掩藏的悲切，你以为我从来没有察觉到么......
多讽刺啊！多可笑啊！我想把你当成曾先生，可到头来，我在你眼中，不过也是另一个人的影子罢了。
可是，为什么泪水会不住滑落呢？明明我是在笑的啊！明明勾起了嘴角，可心里却泛起一阵又一阵的酸涩。
我根本不爱他，我在心里大声说。我根本不爱他，我只是爱上了曾先生的一个幻影。这样多好，我们各取所需，再也不必觉得内疚，再也不必觉得对谁有所亏欠，清醒地继续我温柔和甜美的梦。
这样多好。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仿佛说得多了，就会变成真的一样。
很可笑，对不对？可是，若非如此，教我如何再撑下去，又如何再面对他的柔情蜜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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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意不去想，也就不那么痛苦。在我百无聊赖的打发下，时间也很快过去，转眼冬去春来了。
那日清晨，我还未起身，便听到了扰人清梦的吵闹声。问过小月才知道，是他回来了。
"公子要去见少爷么？"小月问道。我略一犹豫，淡淡地说："不用了，你去看看吧。"
我终究没有去，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以为在那之后，曲惊鸿一定会来见我，然而我又错了。我一直在等，等到深夜，他也没有来。
我一个人坐在桌前。桌上，摆着精致的蓝瓷茶具，里面沏着今年新产的上好的凝碧，可惜还没有喝过，便已经凉了。如同此刻，我的心情。
我唤了小月，她闻声进来。"再换壶新的吧。"我指了指那茶。小月上前端起，却犹豫着并未退下。
"还有事么？"我问她。她脸一红，说："公子，已经这么晚了，少爷怕是不来了。您身子弱，还是早些歇着吧。"
我在心中深深叹一口气。小月啊，我不是不明白，只是......
"也好。"看着小月关切的神色，我还是这么回答她。

一连几天都没有看到曲惊鸿，后来我才从别人口中断断续续知道，他从扬州带回来一个男孩，是个伶人。生的罕见的清俊，初次登台，便被曲惊鸿一眼相中，买了下来，一路相伴。
他的名字，说是叫雪薇。
后来，时常听到隐约的琴音，不很清楚，却总在人心头挥之不去。不用问也知道，是那个雪薇弹出的。有一次我忍不住，悄悄去看过，抬眼的一瞬，惊为天人！这般容貌，令人窒息。距离不算远，我看得很清楚。他长长的银发闪着妖异的光芒，皮肤如透明般白皙，眉如远岱，眸子明亮，却也是灰白色的。俊美的面容上唯一的色彩，是薄而小巧的唇，只极淡一抹粉红。竟是个白子......他面前一尾漆成墨色的琴，纤细的手指在其上轻巧的游移，优美而轻灵的音色便流淌了出来。身上层层叠叠，却又如蝉翼般纤薄的白衫，是用有一尺千金之称的美人雪制成。雪薇么......果然有倾人之姿，不负了这名字。只是那眼神，有着我所熟悉的神色。
我轻轻叹息，依旧，只是个影子么？

"怎么，不开心么？"再次见到曲惊鸿的时候，我正在窗前出神，问声回过头，见他倚着门框看我。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我说。
他进来，轻轻扶着我的长发，他说："你见到他了吧。"语气含着笑。
"......好漂亮的人......"
他听到，笑出了声："岚儿，你是在吃醋么？"他拥住我，"别多想，他只是个伶人罢了。我爱的，始终是你。"他开始吻我，吻我眼角涌出的泪水，宠溺而温柔："岚儿，别再哭了，我会心痛。"
我心中一紧，问他："为什么爱我？"
他未停下动作，边回答："那日见你，便想带你走，没有为什么。"
我苦笑，然后幽幽问他："是因为......我最像伊清宸么？"
他一下子僵住了，缓缓抬起头来，望向我的眼中，竟是痛苦与悲伤。良久，他闭上眼，叹一口气，转身离去。

头也不回。

这样也好，伊青岚就是伊青岚，不管再怎么像，也不会成为伊清宸，更不可能成为别人的影子。

仿佛一夜之间，我失宠的消息便传遍了曲府大大小小的角落。我一下子从高高在上的红人变成了一文不名的过期娈童。这样也好，落个清净。只是吃穿用度的标准连从前一半都不到，未免太薄情了，我笑笑。
"公子，你怎么还笑的出来！"小月见我这样子，忿忿的说。眼下也只有她还关心我。"公子不知道，他们......"
"别多事。"我打断她。其实我怎么不知，我这身子，没了那些个药材，已是一日不如一日。小月找过管家几次，换来的，只是冷嘲热讽。她委屈，我知道；她担心我，我也知道。只是我这一生，已无所牵挂。
小月静了静，看我的眼神里，忽然有了深深的悲伤。

我时常会想，要是我没有遇见曲惊鸿，会是什么样？是不是像曾先生说过的那样。那个时候我过的清苦，却毫不迟疑的相信，有一天我会自由且强大。
那个时候，我心中有很久以后，有一个憧憬。
原来那个时候的事，我都还记得；原来，我以为忘记了，却只是想不起来而已。
那么，什么时候起，这一切在我心中慢慢淡去了呢？什么时候起，我已经无能为力。

曲惊鸿，若我没有遇过你，便好了......

晚上闲来无事，又像往常一样坐在窗前，一时间出神，泪就落了下来。最近，倒是愈发轻贱了。我自嘲的笑笑，心却是沉了下去。
忽然想到，最近莲应当是开的不错的，一下子想起了从前去过的湖。夜晚的曲府倒也安静，很适宜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