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岚————楚清明

在那里又遇见了曲惊鸿，当是意外的，可我却无分毫惊讶。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所希望的。
周围的一切在那一刻淡去，我甚至不知道莲是开了未开。我走向他，在一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岚儿......"他唤我一声，却不再说话，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很久......没见到你了。"他眼中，有了然的哀伤，与我看惯的并不同。
我不语。
沉默了片刻，他又说："看看这些莲，开的多么美丽。"
我望向湖面，清一色的白莲，在夜风中摇摇曳曳，若隐若现。香气，却异常浓烈，有些妖异。曲惊鸿对白也相当执着，大概，也是因为伊清宸吧。我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快。我问他： "你喜欢莲？"
"它们那么清高，那么一尘不染。"他语气幽幽的，似乎并不是在回答我的话。
"可我讨厌它们，明明那么污秽，却偏偏一副圣洁的样子！"我突然恨恨的说。
我并不是真的讨厌莲，可不知为什么，此刻却要和曲惊鸿唱反调。如果激怒他，他会不会看向我？
曲惊鸿沉默着，一时间，气氛变的愈加诡异。我有些后悔。
静了静，我说："你常常在夜晚来这里么，上次也是。"
"白天太吵闹了，并不合适。"
突然想起他说过，这个湖是他最喜欢的地方。现在我忽然觉得，这句话有了别的含义。强忍住心中的激动，我问："是因为......以前伊清宸常来么？"
他身体明显一震，没有回答。
过了许久，他缓缓说："......是因为......他就在这里。"然后他没再看我，转身离开了，步伐沉重而哀痛。
我站在原地，静静看着，没有追上去，也没有离开。我忽然意识到，我碰触到了曲惊鸿最不堪的回忆。看着他的背影，我心中有不舍的痛楚，一切，竟是无可挽回了。这种结果，并不是我想要的。
那天我在湖边站了许久，直到天际微微发白，直到听见小月焦急的呼喊。

四

腊月又到了，这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我的身子时好时坏的又拖过了这几月，似乎开始
渐渐好转。小月担心了许久之后，终于稍稍松了口气，脸上有了喜色。她总是说："公
子，瞧着这样子，开春你就能痊愈了吧？"
我微笑的看着她，不置可否。我自己的身子，我最了解。我早已清楚的感觉到，尽管外
表看不出来，但它的内部，早已从什么地方开始腐蚀，慢慢侵蚀到全身。
我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既然到了这一步。曲惊鸿是真的将我当作玩偶了吧，不然，怎么
忍心一丢，就是好几个月呢？
那么，为什么不再干脆一点，将我赶出曲府，自生自灭好了，何苦这样不上不下的吊着？到他身边已经两年多了，我却还是猜不透他。是他城府太深，还是我太傻？

这年的冬季特别冷，小月为了给我置暖炉，连自己的月钱都花了。我阻止过她，她不肯
听，我也便由她去了。只是她不知道，我这双腿常常就没了知觉，哪里还知道冷暖。我
没告诉她，不想再节外生枝，更何况就算说了，也没有人会心痛吧？

那天早早醒了，闻到了香甜又凛冽的味道。正出神，小月一掀帘子进来了，见我醒着，
笑到："公子今天好早啊，怎么不多睡会？"
"什么味道？"我问她。
她吸了吸鼻子，说："大概是西院的白梅开了。"
"我想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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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的空气冷冽而清爽，许久不曾出来，都不知道会是这样舒服。西院的白梅我听他说过的，但一直没去看。这次趁我的腿还能行走，便决定去看看，不然只怕再没机会了。

寻香而至，眼前的景色倒是出乎意料的美。曲惊鸿曾念了许多关于梅的诗给我听，眼下，我竟又想起来了。
忽然听到了清亮的嬉笑声，不由得循声望去，看见了一抹刺痛我双眼的银白。那个叫雪
薇的男孩一改之前的安静模样，大声的笑着，银发凌乱的飞舞，身上雪狐毛的披风随他
的身躯摆动，看上去像一只伶俐的白色小鹿。
曲惊鸿......也笑着，他们在雪地中追逐......
多么相似的场景，不同的，只不过是陪在他身边的人。
一滴泪落于地上，竟觉有千斤重。我这才发现脸颊不知什么时候已冰凉一片。
这个时候，还在留恋什么呢？我轻轻闭上双眼，站了片刻，转身想离开，不料双腿竟又
不听使唤，一下子扑倒在地。
倒也不疼，有半尺深的雪替我垫着。只是他们的嬉笑声却戛然而止。我屏住呼吸，将自
己尽量缩在那株梅树后，一动也不敢动。
"什么声音？"
"没什么，大概是树枝上的积雪落下来了吧。"熟悉的声音，却吐出这般冰冷的话语。

"吓我一跳......"
"薇儿累了吧，我们回去歇着。"依旧温柔，却不是对我说的。
"可是......"
"走吧。"他说，伸手揽住那个小小的身影，走远了。
我松了口气，随即又觉得凄凉。为什么，曲惊鸿可以装作毫不知情的离开，他当真，绝
情至这地步么？
我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眼前反复闪现刚才的画面，雪花一片片落在我身上，慢慢融化
浸透了我的衣服，和我早已残破的心。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渐渐睡去......

恍惚中，听到了扰人清梦的抽泣声，感觉有人用凉凉的帕子不停的擦拭我的额头。想制
止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公子，公子！"有人急切的唤我，我费力的睁开眼，才看清是小月。
"公子，你可是醒了，小月都快急死了......四天，大夫说再不醒来，就......"见我睁开
眼，小月先是惊喜万分，接着又哭了起来，也不管自己双眼肿的桃儿一般，只一个劲儿
抹泪："这下可好，您醒来就好......"说着，起身端水给我。
喝了两杯，才觉着好了些。小月放下杯子，又要幅我躺下，我不许。
"都躺了这么久，还会躺出瘾不成？就坐会吧。"我说。
小月依言，扶我靠在垫子上。
"怎么回事？"我问她，我明明记得自己去赏梅，怎么......
小月闻言跪下，哭道："公子，都是小月的错，小月明知公子身子不好，还让公子独自
出去......不然，公子也不会倒在雪地里。冰天雪地的，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那！是
小月该死......"
我轻轻摇摇头："我没怪你。我饿了，你去拿些吃的来。"
小月点点头，下去了。

片刻，有人进来，我抬头，看到了神色黯淡的曲惊鸿。良久，他唤了声："岚儿......"，有些哽咽，竟像有千言万语在喉般。
曲惊鸿，你这又是何苦呢？拿的起，便要放得下。
我便冲他微微笑了笑，说："你来了。"
他坐于我身旁，眼中是怜惜，也是愧疚："岚儿，为什么，会弄成这样？"他慢慢的说，仿佛字字锥心，"我不想这样的，明明......不想这样......"
"不关你的事，一切，都是命罢了。"我淡淡的说。
"岚......"他欲言又止。
我没有理会他，接着说："我忽然想起小时侯，有个算命先生对娘说，我是前生欠了债，今世来还的。还过债，便缘尽了，注定活不过十六载。娘骂他胡说，现在看来，倒是
真的。"
"别瞎说，明天，我把京城最好的大夫请来......"
"我的身子，我知道。"我打断他，"你别费心了，生生糟蹋了那些个银子。"
"......别这么轻贱自己......"
我笑了笑，又说："都晚了。说到底，我只是个替身罢了。你何苦做这些给我看，明明
不当一回事的，是不是？"
"是我的不是！"他忽然间激动起来，"我不该把你留在身边的，你原不是那样的人。
我早该知道，你们是不同的，可我......我后来明白了，我想放开你，也放开自己，可为
什么，竟到了这一步！"
"算了，你不欠我的。只是，我不该......"我咬了咬嘴唇，没有说下去。只是我不该认
真的，若不是爱上了你，也不会这样受伤。
"是我，害了你......"他忽然轻轻抱住我，我的脖子，感到了冰凉的泪水。
他......哭了么？这个骄傲又自信的人，因为我，而哭了么......这个男人，他他的软弱与
无助，大概，只有我见过吧。
我靠着他，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原来我和他，都误会了。纵然他对我，终究不是爱情，
但得他如此，也够了；他眼中有我，便够了。
我轻轻叹口气，抱住他："我们，只是有缘无份吧......"
他将我拥的更紧，片刻，抬起头："关于伊清宸，我告诉你。我欠你的，已经太多......"
我深深吸一口气："说吧。"

这个故事，我只猜对了一半。曲惊鸿说的很简单，却很慢。
十一年前，曲家还是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商号，靠做茶叶生意糊口。可偏偏出的花茶很得
当时京城第一大户秦府的青睐。曲惊鸿就是在给秦家送茶的时候，见到伊清宸的。一瞬
间惊为天人，便再也忘不了。可伊清宸是秦老爷买来的娈童，身不由己。长久以来，两
人暗暗倾慕，但也仅此而已。

曲惊鸿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低头沉默着。
"然后呢？"我轻声问。
"然后......然后他来找我。"他低声说，声音中一丝轻颤。

那天，雨夜。
曲惊鸿一人在铺子里，浑身湿透的伊清宸就闯了进来，看到他，只说了一句"救我"，
两个人便这样逃离。

那个时候，他们都太年轻，以为只要手牵着手，便可以逃过命运。

然而实际上，他们在城北枫湖便被秦府的人发现了。曲惊鸿几乎被打死，而伊清宸跳湖
自尽。
之后，曲惊鸿用尽一切手段，忍气吞声终于一步步挤跨了秦家生意，毁了曾经风光无限
的秦府，成为京城第一大户。
之后，他买下了枫湖，将家安在那里，种上了满湖的白莲。
之后，他开始不断收集长的像伊清宸的人。
然而他的伊清宸，终是不会回来了......

"直到遇见你，岚儿"长长的沉默后，他说："你让我明白，你们是不同的，纵使再像
也......。我的伊清宸，已经哪里也没有了。"
我抱着他，他在我怀中静静地哭泣着。这样的拥抱如此纯净，让我感到决绝的安定。终
于曲惊鸿平静的睡去，我将他安置好，起身。
已经到我离开的时候了。这里，终究不是属于我的地方。在门口，我却忍不住回头，看
了看这个睡在曾经属于我的床上的人，他的表情还是那么温和，如我一直所爱的那样。

尾声

爱一个人，究竟可以到怎样的程度？我不知道。
但我深深了解，曲惊鸿爱着伊清宸，是我无法相比的。伊清宸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憧憬，
因为短暂，所以异常耀眼。
和我竟有些像。不同的是，我遇到了曲惊鸿，舍弃了关于曾先生的回忆；而曲惊鸿遇到
了我，却仍旧活在伊清宸的世界里。
算了，什么都与我无关了。曲惊鸿与伊清宸之间，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有我可以介入的
余地。
曲惊鸿，你也不过是又一个苯蛋而已，从来不懂得怜取眼前人。

好冷，从心底，从身体里觉得刺骨的寒冷。从前就听人说过，当有了这种感觉时，就是
一个人寿命到了尽头的预兆。
明年三月......，就是我十六岁生辰。那算命先生说的果然不差，我注定活不过十六载
的。只是我这一生，这般短暂，却又这般寂寞，只能说造化弄人吧！
算了，都不重要了，原本，我也没有什么可以牵挂的。伊清宸，有曲惊鸿为他哭泣，而
我呢？当我死去的时候，会有人为我哭泣么？很多年以后，会有人再想起我么？
从来不知道，原来我活的如此寂寞......
好累啊......找一个无人的黑暗角落坐下来。背后的墙壁支持着我无力的身躯。抬起头，
看到了夜空中的星辰，如此明亮，如此美丽。我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我曾经也这样
坐在后山的树上，看星星。那时侯我想象曾先生是那之中最明亮的一颗，温柔的对我闪
烁；那时侯，从来没有想过，我会落至这步田地。
我轻轻笑了，觉得更加冷，蜷了蜷身子。
多可笑啊......不是么？我将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悄悄的离去。
曾先生，我还是与你期望的完全相反了。看到我这个样子，你也一定会笑吧？
可是，不管多可笑，我还是想起了他。不知他发现我不在后，会不会焦急的寻找，会不
会有一点担心......

起风了，很冷。
我的身体在不住的颤抖。长长的黑发又一次被风吹乱，自由的舞动，遮住我最后的视线，我想播开它们，却已经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想起你了，虽然这样的结果，从来不是我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