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陆妙谙隔着帐子伸手推他,"你动得了么?这帐子压住了,我掀不开。"
越临川支吾几声,道:"掀它做什么?"
"我好容易过来一趟,总要看看伤势啊。"
帐中人压着声音嘀咕,闷闷说道:"......好看的时候,给你看都不要看,如今打得乱七八糟,反倒想看了......"
陆妙谙腾地涨红了一张脸,起身恼喝道:"这说的是些什么!"越临川当他要走,慌忙将脑袋自帐子里钻出来,这么猛一动作,伤处一阵钻心辣痛,疼得他哀叫一声,一张俏脸拧得不成样子。
陆妙谙看他这样,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忍了忍,复在床前坐下,伸手整他睡乱的头发。越临川索性顺杆而上,哼了几哼,半趴着身子将脑袋压在陆妙谙腿上。陆妙谙心中一慌又想起身,越临川道:"这会子正中午,哪个下人不偷懒眯个一觉半觉的,断不会有人过来。"
"......却究竟,要不要紧啊?"
越临川愣了一下才明白他问的是自己的伤,心道这话拿几分心慌几分迟疑的调子讲出来,真跟偷情时的言语一般,于是忍着笑益将脑袋在陆妙谙腿上蹭了又蹭,不使半分力气地整个压上去。
"是紫门督卫喻大人安排手下打的,全是花活儿,别看这么样皮开肉绽鲜血横流,大夫说不出半个月全能养好,一点筋骨没伤着。"
陆妙谙闻言放下心来,停了一刻,觉得越临川那动来动去的脑袋渐渐在心里挑起一搓火来,忙使双手按住他,"......你老实些。"
越临川趴着,看不见神情,但听声音也知道笑得促狭,"我还真当陆师傅是那庙里的金身菩萨呢,却原来七情六欲也是有的。"
陆妙谙直窘得面如桃花,推着越临川让他下去,仓皇说道:"看也看过了,你先歇着我回了......"
越临川咬牙用力撑了一下,倒抽着气双臂环住陆妙谙的腰,连声道:"可不能走,我痛得要死,真痛得要死,陆师傅不看着必定死了。"
陆妙谙知他耍赖,无奈心中也舍不得,只好坐着不动。越临川将脸埋进他腰腹之间,隔着两层薄薄的凉绸,有些微的汗意,然而清爽,清爽得很。
心里阵阵的舒坦之中,又慢慢泛起几丝委屈。
他身上疼痛,顾不上多动脑筋,大略想了一瞬,闷着声音道:"陆师傅知道你哪里最好?"
陆妙谙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便摇了摇头,想起他看不见,出声道:"不知。"
"陆师傅是真君子,从来没有半分心机,更只向好处度人,即便在朝中那样的虎狼窝里也能凭心说话,心中如何想法,口上便如何说法。"
"为人为官这是本分。"
"--唯独在我这里,却总是千般遮掩万种顾虑。"
陆妙谙一愣,然而一忽儿嘴角挑出一丝笑来,拍拍他的肩膀道:"你现在这样,还瞎想些什么,好好养伤是正经。"
越临川瞬间泄气,撇了撇嘴。
平素迂得像块木头,每每话题转到这里,却马上变出状元似的精明,真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了,碰上这么个克星。
越临川将脑袋愈向陆妙谙怀里埋了埋,双手攥紧他背后的衣裳。
总有一日,总有一日......
总有一日要怎样,他却也想不十分明白。
再想下去,自己也要脸红。
幸好那人看不见,只将修长温热的手,一遍一遍地,慢慢抚过肩膀。
越临川放松身体闭上眼睛,心中叹了口气,嘴角却微微扬了起来。
窗外鸣蝉叫得热闹,夏日正长。
紫门督卫统辖皇宫下等侍卫,其职责若说可与近卫统领比为内外,不如说类似内廷之外的内廷总管。皇城九门以里内宫五门以外的大小事体俱需由此经手,下辖侍卫营扈力司御马监辛者库,运作上千粗使人等供养着煌煌如天上宫阙般的内廷。自从喻青上任,政令宽缓,放出许多体恤底层宫女与苦力的潜规则,使这两重宫墙圈禁起的阴戚世界渐渐生出几分人情暖意,而那些慢慢向喻青靠拢来的无处不在的眼睛和从不多话的嘴,也在这一方天地间盘结出一个隐形王国。
"三殿下今日不曾早朝,递了告病牌?"
昨夜职守的宫门司卫点头。
"......昨天来御马监借马时,是特别吩咐说要耐长途的吐谷浑姚骐马么?"
御马监监司正在一旁坐着,听见问话,点头称是。
喻青起身,"那匹最快的绝影,千万借我几个时辰。"
京城九门卯时齐开,如今巳时刚过,以姚骐的脚程想必未出洛阳地界,绝影千里之速快马加鞭,应能追上......
喻青自皇城边门策马而出,不敢向朱雀大街骑行,只凭儿时印象将马趋入民居巷陌,避开大道迂回来至洛阳北门。城门方出,喻青顾不得再加顾忌,扬鞭甩出一声鞭啸重抽在绝影后胯,那雪色的宝马昂首惊嘶,绝蹄狂奔。
一路疾驰了近两个时辰,官道上全不见半匹青黑马影,喻青心急如焚,忽想起当年吐谷浑马语,便单手控住缰绳一面前驰一面将手指曲在唇间,吹响吐谷浑草原代代传承的凄厉马哨。哨音裂云,声声连绵不绝,身后一侧的原野中突然传来一声回应,喻青猛然勒紧缰绳,绝影人立而起,前蹄未及落地便被喻青扣住辔头用力一扯,马身就地拧转,直向方才马嘶传来的方向驰去。下道跑了不到半里,见远处一骑黑马碎步行来,马上之人远远望向他,神色疑虑。
喻青抬手掀下头上的笠帽,"三殿下!"
青商原上日当正午,毓疏用手搭住阳光仔细看来,神情至为疑惑,半刻道:"你这是......"
他的马上除了一只鸡冠铜壶没有半件行李,穿的是烟紫骑服,刻纹丝罩着瑞绢里衣,全不似远行装扮。
喻青顿觉尴尬以极,恨不能登时坠马折颈而死。
毓疏看他座下的白马喘着粗气热汗横流,再回想他掀帽的一刻焦虑恼恨的神情,迟疑道:"......你从宫中一路赶来寻我?你当我要......"
喻青翻身下马,跪地叩道:"微臣以短见陋识妄揣殿下大慧之心,微臣万死!"
静了好一阵,毓疏道:"你当我要去向古北口,出关寻他?"
喻青深叩不起。
毓疏下马,丢下缰绳走到他面前,原想攥住他的肩膀拉他起来,手扶在他肩头一刻,却蹲下身面对着他。
"说过日后若只有你我二人,你可以名自称。"
"......喻青......喻青竟将殿下想得那般不顾大势不识大体,喻青......"
"关心则乱,并不怪你。"
再开口时,喻青的声音中已有一丝哽咽,"殿下昨日借了长途马匹,今日告病,喻青以为......"
"你所虑非虚,果然寻我于此。"
"殿下避开朝堂锋芒韬光养晦,喻青却在这里妄揣殿下耽于,耽于......"
"儿女私情?"
喻青点头,深深伏在地上。
毓疏笑起,"其实你想的,我又何尝不想。"
喻青怔了怔,抬起头看着他。
"我昨天借下这匹马是想试试它的脚程,想算算看这样一匹马将我载至他处,需要几多时日。"
毓疏的笑意清苦。
"只是你想想看,若我一路寻至他,他淡淡看过来,用那般又静又冷的语气说,殿下这样下不管不顾地跑了来,将我的辛苦牺牲至于何地啊?你说我怎么答他?"
喻青静默片刻,轻轻摇头。
"所以说,"毓疏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掌心,"想要对得起他,对得起你们,就要忍。忍到可以不忍的那一天。"
"陛下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明白,传位遗诏中的名字早就定了。"
毓疏几分惊异,抬起眼睛。
......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事你看不分明。
想到此处,毓疏起身,亦拽喻青起来,牵过自己的马说:"我方才在东边林子里坐着,这马不知怎么听见了你,惊嘶惊跳地要寻去。"
喻青知道他想避开道路寻密处商谈,于是牵马随上。
"是吐谷浑人呼马的口哨,传得远了人便听不见,但马能听见。"
"你在草原上独自一人时,都想些什么?"
喻青看着毓疏牵马徐行的背影,静静想了一刻,道:"草原寂寞,无边无涯,喻青身边有羊有马,有狼有鸟,唯独没有人。喻青就想,若我朝食夜宿就此终了一生,与这些牛羊狼鸟有何分别。"
"依你说,如何才能有所分别?"
"为鸟兽所不能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毓疏转回头来看着他,"好大的志向。"
喻青急随道:"喻青的志向还需殿下成全。"
枝叶间漏下的光斑投注在眉头,毓疏微微眯起眼睛,"你想建议我......"
"逼宫夺位。"
毓疏转过身来,"好胆色。你怎么敢赌定我会如此不忠不孝?"
喻青摇头,"喻青不敢。喻青只知江山社稷不是珍玩赏赐,家国亦不可托于一己私情。圣人千古训喻,‘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来日我若辜负江山社稷,你一样会另择明主,推我下台?"
喻青深深看进毓疏的眼睛,片刻言道:"殿下明察。"
毓疏低声笑起,"那宝座没有半分舒坦,我千难万险坐上去,是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还是为谁?"
"殿下为的,不是一代盛世名垂青史?"
毓疏一瞬之间神色微凉,"身后声名,于人与己有何益处。"
"人活一世留不了多少东西,能为后世明识谨记,方不枉为人。"
眼前人复又笑起,"不知道的,真当你柔顺温和,不想骨子里竟傲到这个地步,我是该说你年少气盛,还是年少轻狂?"
喻青张口欲辩。
毓疏笑着截下他,"我也好陌楚荻也好,又有哪个不狂。安然一生是至上福分,只是这样的福分,我们这些人没有一个想得。"
那便试上一试,成事在天,谋事在人。
"我这几日原就想向京畿大营传一趟话,待时机得至,皇城内外可同时起事。"
京畿营参领罗九修为罗妃族兄,执掌洛阳城防。
喻青闻言却摇了摇头,"喻青劝殿下再忍三个月。"
毓疏疑惑看他。
"六殿下现在京中,亦有亲卫兵将驻于城内营馆。边军凶悍,京城营防纵使人数占优,兵戎相接未必能稳操胜券,故喻青劝殿下再忍三个月。"
"你有计策在三个月内调开毓清?"
"朝中乏将,一旦国有战事,六殿下必定离京赴边。"
毓疏凝神看他,缓缓问道:"战事何来?"
"我朝西北边境西沧吐谷浑两国向来均势制衡,但不久之前吐谷浑王暴薨,其兄弟子侄蜂拥夺权,致使吐谷浑朝局大乱。西沧国主趁机出兵侵吞楼兰国土,楼兰与吐谷浑代代联姻,即向吐谷浑求援。然则吐谷浑自顾不暇,于是建议楼兰求助我国。楼兰国小兵弱,却为西沧与我国之间唯一屏障,所谓唇亡齿寒,朝廷必不会坐视不管。吐谷浑辞绝借兵的文书至少已发一月,如此算来,横竖不出三个月,楼兰求使必至。"
"这些绝密军机向来由兵部直呈天子,你是从--"毓疏半句出口,骤然顿住。
喻青点头,"这些军机即便军部与天子也不知道,喻青直接得自吐谷浑内廷。"
"......我朝朝局你也会告知于他?"
喻青谢罪拜道:"我二人只为两国安宁。"
"信涉此等机密,你不怕为人截得?"
喻青抬头,片刻笑了笑,"我二人用的是吐谷浑古语。吐谷浑的各种朝堂文件俱需以上古文字草拟一份,焚告祖先。我那时参与起草两国通商文书,有幸习得这种文字,用它写成的书信即便在吐谷浑境内也没有几个人能认,进入我朝更是天书了。"
毓疏看着他明朗的眉眼,心道这样的内蕴城府,何年何月才能看透。
是否......又是一个你......
"--来日我还真不敢杀你了。"
喻青低笑出声,"殿下怎知来日会是善阑哲登极?"
以名互称,何等亲近。
毓疏笑开,"你看上的,应不会错。"
喻青略觉窘迫,垂了眼睛,听见毓疏道:"便依你之计,暂且按兵不动。你日后也要沉得住气些,这样要紧的位子,不可再擅离职守了。"
若不是我跑了出来,哪里有这样方便说话的地方。喻青心中想着,嘴上却说:"喻青真的,再也不敢了。"
毓疏摇头,"你啊,什么都好,就是太过聪明。真正的智者要懂得藏拙。"
喻青的脸上顷刻间隐去了所有笑意,抬眼看着毓疏道:"唯独对三殿下,喻青永不藏拙。"
主子今日从宫中回来,脸色差得怕人,推了晚膳一句话不说只向寝院走。小糯战战兢兢一路跟到卧房门口,原要进去伺候洗漱,却被一个眼神吓定在门槛外头,两扇雕花门生生在眼前砸上,过了片刻,上了闩。
小糯叹气再叹气,自家主子肝火硬,从小犯起脾气来简直就是个混世霸王,唯独真的被气到伤心时,反而只闷头怄着。皇上下旨召方大人回国已过了两个多月,今日是不是......得了那边什么消息。
他担心归担心,毓清闩了门,他也不敢拍不敢问,闷闷在门口站了许久,只得打发底下人熄灯收拾,早早歇下这一天。
心中放着事,小糯迷迷糊糊睡到三更天,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马嘶刺空入耳,惊得他一个激灵翻身坐起。
冷汗透了前后襟,却再没有其他动静传来,小糯愣怔了半刻,当自己是做梦魇住了,正待重新躺下,又是几声凄厉的马嘶接连传来。这下小糯听得真切,是在后院马厩方向,他匆匆披了外衣跑出房门,也顾不及点灯,慌慌张张直向马厩跑去。下人们纷纷惊醒,个个推门出来张望,小糯一路摆着手叫他们先不要过去,顺手接过有人递来的灯笼,在马厩偏院的门口顿了顿,抬脚进去。
浓重的酒气在院中郁结,毓清只披着一件单衣,扬手向宝马踏云骢的背上又是一鞭,那马儿的身上已被抽出道道血痕,惊凸着一双眼睛连连惨嘶跳脚,剧烈摆动着脖颈只想将缰绳挣断。小糯丢下灯笼扑上去紧紧攥住毓清的手,疾声道:"主子!这是发的什么邪火啊,踏云骢是您最宝贝的马,明日酒醒了必定要后悔心疼的啊!"
"什么踏云骢!"毓清推手将他搡在一边,扬鞭再抽,"我要玉髓轻雪!"
"玉髓跟着方大人去了吐蕃,现下叫小的们上哪里找啊主子!"
"那他为什么不回来?"毓清说着又是狠狠一鞭,声音里已带了几分哭腔,"他为什么不回来!"
小糯怔在一旁,眼皮随着那马嘶一下一下抽跳,过了好一阵,呐呐问道:"方大人......"
"‘使命未尽',上表辞归。"毓清丢下鞭子,转身靠在拴马的横杆上,抬手抵住眉头。
"主子......"小糯方才心疼马怨他乱发脾气,如今看他这个样子,又只觉得万分心疼他,走过去扶住他的胳膊道:"等方大人差使尽了,自然就回来了。主子多喝了酒又受了风,这会子头疼了吧?小的扶主子回房歇着,再喝点姜汤。"
"他是在躲我,他是不想见我......"毓清掐住眉头蹲下身子,开口时已然低低哭了出来,"他一直都在躲......一直躲......什么‘以后不赶我不会再走了',都是哄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