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还照样在唱。伍岳不能不考虑到陈箫的身体状况,尽量缩短了录制的时间。陈箫的确是个天才。他悟性很高,更难得的是声音条件很好。音准、音高都拿捏得恰到好处。连伍岳都不得不感到惊讶,说你真的是从来都没发现自己有这个天分吗?陈箫说我骗你干吗,都是你那天说要我唱歌的时候,就试了试,感觉还不错,就学了几首歌来唱咯。所以说我欺骗你是不准确的,因为当时我确实不知道啊。
"后来呢?后来不是知道了,故意瞒着我--看我抓狂很有趣是不是?"伍岳怨气冲天。
陈箫有些头疼。伍岳最近越来越像个任性的小孩子,每天搅得他不得安宁。可是,他也越来越习惯于伍岳这种态度。
自从那天伍岳将自己的心事,毫无隐瞒地告诉他,陈箫发现,自己的心事也多了。
他喜欢和伍岳在一起的感觉。有生之年,他都想呆在伍岳的身边。哪儿都不去。
他愿意听伍岳叫他的名字。和伍岳肌肤相亲,他脑海中不会出现任何人。
陈箫觉得这是爱--如果这还不是爱,他不知道什么才叫爱。
原本只是伍岳一个人,现在,连陈箫自己也搭进去了。
陈箫想着想着就不由得叹气:这到底算什么事儿啊这是。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行进。包括时间,包括陈箫的死亡期限。陈箫总是想如果我今儿还好好的,明儿就突然不行了,我银行里还有好几十万家底儿该怎么办?思来想去还是写份遗嘱比较保险。
不过到最后陈箫连一份遗嘱也没写成。因为只要被伍岳发现就会被撕得尸骨无存,有一份撕一份。伍岳义正言辞地说我撕是为了你好。活得好好的别一天到晚合计死的事。陈箫嘴上不说什么,心想你撕我遗嘱恐怕是因为上面写着陈箫的遗产全部捐献给残联吧。
两人一直维持着心之肚明的和谐关系。然而有一天,这和谐被伍岳打破了。
那天伍岳出门,回来后看见陈箫。陈箫问"你回来了?"他不吭声。陈箫问:"你怎么了?"他也不吭声。沉默了许久,突然问陈箫:"于风翔是个怎么样大人?"
这回轮到陈箫沉默。想了一会儿,抬头勉强笑笑:"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只是突然很想知道而已。"
"你知不知道也无所谓。"
"你不愿意讲,那就是还放不下他。"
"陈箫怪怪地看了伍岳一眼:"你是在试探我对你的感情?"
"我吃饱了撑的。"伍岳干脆地否认:"别提感情。我只是想问你,于风翔是个怎么样的人?"
陈箫沉默许久,缓步踱到窗前,凝神望着对面的窗户,掏出打火机,迎着窗口的风,打了几下。微弱的火苗跃着蓝光,一遇风,便悄然熄灭了。
"他就像这风。"陈箫边说,边有节奏地按动着打火机:"我就是这火。"
"风可以把火吹灭,也可以助长火势。"伍岳走到他身边:"古人怎么说来着,阴阳五行,相生相克。"
"他从来没让我‘生'过。"陈箫啪的一下合上打火机,揣进怀里:"我跟他在一起,永远是他克着我。"
"我不明白。"伍岳扭头看着他。陈箫微微一笑,颔首:"因为我不是山林野火。我只是个小小的打火机。"
"你猜猜他是做哪一行的。"陈箫饶有兴味地问。
伍岳认真思索了一会儿:"看他那幅吊样,虽然不愿承认但的确是西装革履气度非凡,叼着金汤匙出生的,不是个总经理也是总裁喽。"
陈箫大笑起来,边笑边摇头:"不对不对。你再猜猜,保管你猜不出来。"
"猜不出来还让我猜个屁。"伍岳也笑了,拍拍陈箫的脑袋。
"他是个画家。"陈箫微笑,胳膊拄着窗台:"而且混得还相当不错,唬得他那界的权威一愣一愣的,说什么后生可畏前途无量,呵呵。"
"他画画的?"伍岳果然有些惊讶,回想起那人一脸极商业化的笑容和标准王老五的俊脸,怎么也联想不到画家身上去。挠挠头:"抽象派?印象派?"
陈箫笑得更深:"和谁说谁也不敢相信:他在美院时修的是国画系,现在专攻冰雪山水。"
"国画?"伍岳愣了好半晌:"真是匪夷所思......"
"他本身的气质和他所从事的职业完全相反。我和他在一起十二年,到现在还很难想象他挥着狼毫蘸着墨汁在宣纸上作画的场面--落差太大了。"
"嗯,同感。"伍岳赞同地点点头:"他应该是提着笔记本坐在会议厅满嘴银子股票才对。"
"你觉得可惜了?我也觉得。合着我也就这命了,遇见你们俩都是搞这些破烂玩意儿的,思想异于常人,真受不了。"陈箫笑笑,继续道:"他父亲是国画界的泰斗,于风翔从小受父亲言传身教,天分又好,年轻有为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奇怪的是,他父亲是个很严谨的人,于风翔和他的关系却出乎意料的好。"
"这有什么奇怪的。"伍岳不解。陈箫冷眼望望他:"一个出生于书香门第家教优良的同性恋兼花花公子,和自己不苟言笑正统严肃的父亲关系很好--你觉得这样很正常?"
"是有点不正常。不过,这也许就是他的厉害之处吧。"伍岳笑。
陈箫看着夜景,半晌,点点头:"这的确是他的本事。"
伍岳见陈箫神色有些凝重,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你们为什么分手?"
"因为我趁他睡觉的时候把一只袜子塞进他嘴里。"陈箫冲口而出。
"开玩笑的吧?"伍岳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
"是开玩笑。"陈箫忍不住大笑:"看把你吓得。放心,我还没打算对你出手。"
"你敢,我双倍塞回去。"伍岳反威胁。
"其实,我们分手没有确切的原因。"陈箫正式回答:"那天我们做完,他枕着胳膊抽烟,抽到一半时说陈箫我们分手吧。我当时刚刚洗完澡出来,搓着头发。我问你又另结新欢了?他想了一会儿说你要愿意这么认为,那就算是吧。然后我擦干了头发,把我的衣服牙刷都收拾好,当晚就搬出他家。"
"你们之前一直同居?"伍岳打断他。
"是。他自己在外有房子,又没有结婚。我还打算再攒两年钱,有住的地方就先住喽。不过,他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经常会带人回家过夜。遇到这种情况,为避免尴尬,我就只能在朋友家借宿了。"
"据我所知,你们应该是恋人?"伍岳反嘲。
"哪有精力管那么多。"陈箫笑笑:"他不是我的,我也不属于他。没时间干涉对方的自由。我们在一起,各取所需,各不拖欠。走到最后,恩断义绝。"
"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伍岳微笑:"也不知道寻死觅活要跳楼的是哪位。"
"随你怎么说。总之都过去的事了,我也懒得解释。"陈箫困倦地打个呵欠:"现在该告诉我了吧,好端端的为什么提到他?"
伍岳默默想了一会儿,下定决心似的:"我今天和他见面了。"
陈箫打到一半的呵欠,突然停下来。
后来几天,不管陈箫怎么问,伍岳都不肯告诉他,和于风翔见面到底说了些什么。陈箫问了几次,也懒得再问。反正已经过去的事,和他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和自己没关系。陈箫这么想的时候,心都会没来由地抽痛。
二十一
十二月的天气已经很有些冷。枯叶差不多落尽,覆在黄草上,一层层卷走。陈箫疲惫地坐在椅子上,心里有种预感:他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伍岳让他唱的那首歌,已经进棚录完了。竣工那天胡三秋特意到场助阵,还抱来了他的心肝宝贝儿奇奇。小奇奇一岁多了,刚刚能歪歪扭扭走路,一走一个屁股墩儿。陈箫从来不喜欢小孩子,见了奇奇也不由莞尔,甚至伸手去抱奇奇。他看着奇奇天真稚嫩的笑脸,突然想到原来人世间一切生命的成长,都是以这一刻为起点延续下去。他走了二十八年,路没来由地就走到了尽头。他抱着奇奇,点着他的下巴问:奇奇啊,你告诉叔叔,叔叔死了之后会到哪里去哦?
奇奇没有回答他,依旧咯咯笑着,嘴里咿咿呀呀叫着爸爸妈妈。陈箫突然皱了皱眉头,一手甩了甩湿淋淋的袖子,心想小孩子果然很讨厌。
"陈箫你唱得真棒。"录音完成,胡三秋抓着奇奇的小手鼓掌:"带有东方气息的低沉男声......美国佬听了还不唬得一愣一愣的。"
"行了小三,看你夸张的。"伍岳大功告成,也不由轻松地笑:"这不过是做为附属品,一个交换条件罢了。只有我一直执着于此,他们不会有什么看法的。"
"你又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在期待着意想不到的收获。"胡三秋抓着奇奇的小手:"不管怎么说,你的心愿也达成了,任务也搞定了......只是......"
"别说了。"伍岳打断他,起身离开。胡三秋望着他的背影,晃着奇奇:"乖儿子,你干爹爹这次可惨咯......"
"这么大风,躲在这儿也不怕着凉。"伍岳在楼顶天台找到迎风而立的陈箫。
"我突然想起从前的事。"陈箫向前迈了一步:"那天,也是这么大的风。如果,那天没有你,我就像这样......"
"你干什么!"伍岳眼见着陈箫稳步走向楼边,黑色大衣随风卷起,心里突然惊恐莫名,几步奔上去,从身后搂紧他:"你哪儿都不准去,就呆在我身边......"
"伍岳,我了解。"陈箫微微闭上眼:"这首歌,我只唱给你一个人。这世间,只有你能听见我唱什么......"
"没错,是唱给我一个人的。"伍岳收紧胳膊:"只有我一个人......"
"伍岳,你放手吧。"陈箫心痛地叹息:"无论你那天救没救下我,我要去的地方都只有一个......"
"我说了你哪儿都不准去。"伍岳霸道地扭过他的身体,张了张嘴,突然一把推开陈箫,后退几步,尴尬地笑笑:"我从十四岁开始交女朋友,见一个爱一个,但每一个都是认真的。若非对方同意,决不引诱强迫对方上床。不爱了会坦白和对方交代清楚,任其处置,决不拖泥带水。因为这个优秀的品质,我迄今为止被挠伤八次,扇耳光十四次,泼水--包括汽水,咖啡--对了,还有一次是泡面汤--加起来二十六次,外带薅掉优质秀发十二把。但我一次都没有生过气还过手,因为理亏在我。况且我是男人,不和女人一般见识。"
"这是你甩别人,"陈箫冷笑:"别人甩你大概要另当别论了。"
"不好意思,"伍岳笑得很自信:"别人甩我的情况,目前为止还没有。"
"哦?"陈箫慢悠悠答了一句:"哎,那位被易拉罐砸中脸的小妹妹不知道怎么样了......"
"那次是例外。"伍岳脸色迅速变青,又马上恢复镇定:"确切地说那次我不是被她甩,而是被你甩了--言归正传。虽然私生活方面开放,但我本身是个相当严谨的人......"
"伍岳,你到底想说什么。"陈箫重重叹气。
伍岳停了一下:"我爱你。"
"我快死了......"
"你敢!"伍岳激动地抓住陈箫:"没我的允许,你不准死......"说到一半,他无力地靠在陈箫肩膀,突然觉得身体里的一切都被掏空了。空荡荡,无所寄托,什么都没有。
他什么都不要,只要陈箫。可连陈箫,他也要失去了。
"伍岳,对不起。"陈箫搂住他的肩膀:"你原来什么都不在乎的,你明明可以什么都不在乎......"
"可我现在在乎你......"伍岳声音有些哽咽。他什么也说不下去。
那天的风真的很大,吹得伍岳乱发飞舞,遮住两个男人的脸。陈箫早说伍岳把头发剪短,伍岳说什么也不同意,说剪短了有损他艺术家的光辉形象。陈箫就会揶揄说街头要饭艺术家?
其实,你留长发非常好看。陈箫抱着伍岳,心里这样说。伍岳的长发随风飘着,轻扫着他的脸。
二十二
录音结束的第二天,陈箫再度不辞而别。
他的东西都还在,人却没有了。
伍岳喝了罐啤酒,在黑暗中静静坐了一会儿,然后倒头就睡。
陈箫的选择。是生,是死,和他伍岳都没关系。
陈箫站在他和于风翔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那个荒草丛生的炼油厂。
陈箫踢着脚下的杂草,缓缓前行。
无论什么时候看,这里都是那么荒凉。十几年过去,一切都变了。唯独不变的,就是这份荒凉。
那年陈箫十六,凄凄惨惨一个忧郁少年。和同龄人相比,他显得过于安静。很多时候,别人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而事实上这种时候陈箫恰恰什么都没想。
比如说十六岁的陈箫独自一人跑到废弃的炼油厂,理由仅仅是为了逃避班级的社区劳动这么简单。他悠闲地躺在废墟的水泥石台上,枕着手背午睡。就在朦胧间行将入睡的当儿,陈箫突然坐了起来。
他看到前方有个人。那人架着画板,手握画笔,聚精会神地涂抹。
那个人是什么时候来的,陈箫根本没注意到。
陈箫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那以后多少年,他始终忘不了他今天所见的画面。铅灰低沉的天,苍冷的风,一根老旧的烟囱,满地荒凉的杂草。烟囱前年轻的画者。画者身在画中。
画者停下笔,转过头,看着陈箫。陈箫没有挪开眼。
两人就这样对视。一看,就看了十二年。
陈箫看着于风翔漆深的瞳孔,仿佛一眨眼,就会被吸进去。
"有多久了?十二年?"于风翔沉沉开口:"十二年前,我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你。"
"难为你还记得。"陈箫站得有些累,坐在身边的水泥台上。
"你当时就坐在那个地方,而我站在这里。"于风翔挪着脚步,仰头,看着烟囱:"这么久了,它还在。"
"它还在,一直看着他的人马上就快不在了。"陈箫淡淡道,"对了,你找过伍岳?"
"是。"
"为什么?"
"因为我要把你从他手里抢回来。"
陈箫停顿了一下:"然后呢?"
"我对他说,我要把陈箫抢回来。他一拳头打过来说你做梦。"
于风翔自嘲地笑笑,摸摸下巴:"从来都只有我打别人的份,一碰到他却总是被他揍。真是撞了邪了......"
"既然该做的都被他做了,那我也没重复的必要。"陈箫懒懒一笑,想象伍岳暴跳如雷的场面。
他舍不得我吧。有人舍不得自己的感觉,虽然有些奢侈,但总是很让人开心的。
"我不是开玩笑。就算他阻挠,我还是要把你抢回来。"于风翔眼神坚定:"不管你的生命还剩几天,都是我的。"
"你太霸道了。"陈箫冷笑:"我不属于你。我的自由我自己支配,不需要为你所左右。"
"我霸道?可能吧。不过,只要让你回到我身边,再怎么霸道都无所谓。"
"陈箫,"于风翔叹气,就着陈箫身边的空隙坐下来:"我问你,在你的心里,我是不是个不忠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