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是,"陈箫皱皱眉:"我为什么非要名垂千古?这世界上这么多平凡人,生下来,死回去,都是悄无声息平平淡淡。我不过是他们中的一员,该生的时候生该死的时候死--谁规定垂死之人非要发挥余热干出点名堂来的?安安份份地死不挺好的么?"
"你真是这样想的?"伍岳目光炯炯:"我不相信你真是这样想的。你不是个平凡的人,你不会甘心就这么窝囊地死掉了。你想给自己一个交代--你是这样的人。"
"我是怎样的人我自己清楚,用不着你来分析。"陈箫冷笑一声:"照你这说法我还真就非唱不可了?"
"不然呢?"伍岳反诘。
"勇气可嘉。"陈箫懒懒地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选唱歌--是难度越高越有挑战的价值?反正那是你的事,和我无关。"
"要唱歌的人不是我,是你。"伍岳提醒道。
"要我唱歌的人是你,不是我。"陈箫不依不挠。
两人针锋相对一阵子,还是伍岳败下阵来:"真搞不明白和你交流怎么就这么累呢......陈箫,你不要总这么固执好不好,偶尔也听从别人的意见一次难道就这么困难么?"
"到底是我固执还是你固执?"陈箫很惊讶:"坚持要一个五音不全的音痴唱歌的人是谁?"
伍岳哑然,心想我这到底是在干些什么勾当。无奈地摆摆手:"如果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算了。我不坚持了。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说得好像你是受害者一样。"陈箫哼了一声,用眼角的余光扫到伍岳沮丧的脸,心中有些得意,却又滋生出一种莫名地怜惜:那么粗枝大叶的大男人,此刻却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样,蹲在一边,手指在地上划圈圈--虽然知道这是伍岳窝火时的习惯动作,陈箫却还是不由自主被他击败--算了,他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正如伍岳所说--他陈箫是秋后的蚂蚱,没几天活头了。陈箫自己反正是无所谓的,如果能让伍岳高兴的话--想到这里,陈箫意味深长地笑笑,扭过头:"喂,墙角那位,我答应你了。"
十八
伍岳还没来得及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多久,无情而严峻的现实就像当头一盆冷水,把他的热情浇灭了。所谓雄心壮志这东西,换成通俗的说法就是说得比唱得好听,想得比做的容易。教陈箫唱歌,简简单单五个字,伍岳却得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
以dou re mi fa sou为例,伍岳从来没听过有人能把这么简单五个音唱得好像哭丧一样。为此,已经不止一次有邻居敲门,说伍先生啊我知道亲人离去您一定是伤心欲绝,但能否请您节哀顺便不要吵到我们休息?
"我说,姓陈的,你再这么唱下去,从祖奶奶到我未出世的儿子就快死绝了。"伍岳异常头痛地和陈箫商量。陈箫很无辜地瞪了瞪眼睛,意思是说是谁自愿奉献出他宝贵的时间进行一项不可能行动的?
"再这么下去不行。"伍岳果断地一拍手:"我们出去练习吧。找个安静点,没人打扰的地方。"
陈箫用看外星人的眼神看了他一会儿,开口:"火葬场?"
伍岳当然不会听从陈箫的建议。因为以陈箫的杀伤力而言,死人都能给唱活。
"这个地方不错。宽敞,人烟稀少,正适合练歌。"伍岳赞叹:"你倒挺会挑地方的,怎么发现这儿的?"
"小时候发现的。"陈箫手围拢着避风,点了根烟:"晚上放学的时候正好路过。拐上同班的小姑娘来这儿亲嘴。"
"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挺风流的。"伍岳对陈箫的冷笑话从来很有免疫力,面部表情纹丝不动。
陈箫眯起眼看他一眼,又抽了口烟,扔掉,狠狠用脚碾了几下。
他们所处的地方是个废弃很久的炼油厂。厂房已经被拆除干净,七零八落的残垣断壁。只剩下一根老烟囱,孤零零立在一堆杂草里。
"我说,这儿挺漂亮的吧。"陈箫环视四周:"我很多年没来过了。还是原来那个样。"
"我说你这人审美观点真是让人不敢苟同。"伍岳也四处看:"除了杂草就是杂草,一根烟囱有什么好看的?"
"就是因为只有一根烟囱,才好看。"陈箫揣着外套的衣兜。风很大,吹得他睁不开眼睛。
"反正我们练的是歌,跟景色没多少关系。"伍岳言归正传:"开始吧。"
陈箫低着头,手还揣在兜里。
片刻,低沉而优美的旋律飘出来。
伍岳听得有些愣神。
四周空无一人,他也没张嘴。也就是说,这歌是陈箫唱的。
一个他从没听过的陈箫。
陈箫唱歌的神情极为专注。他一直低着头,眼睛微微眯着,嘴唇轻轻地一开,一合。
风吹过的时候,歌声也随之飘过来。忽近,忽远。
伍岳突然很想流泪。他好像早就忘记了,这世界上还有一种叫"感动"的东西。
陈箫早就唱完了。剩下伍岳在那里发呆。陈箫悠然地蹭到他身边,伸手推了他一下:"喂,傻了啊。"
伍岳缓过神,第一个动作就是一拳把陈箫打倒。
"你耍我?"伍岳声音里隐隐有一丝怒气。
"算不上。"陈箫冷静地坐在地上,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只不过想让你看看真正的天才是什么样的。"
"你说你五音不全!"伍岳开始翻老底。
"这个我没骗你,"陈箫仰头:"我五音不全,六音有余。"
"你耍赖!"伍岳口不择言。陈箫看着他涨红的脸,噗哧一声笑:"我怎么觉得你现在更像在耍赖?"
"你为什么要骗我?"
"如果我说,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你相信吗?"陈箫满脸真诚。
"不信!"伍岳想都没想,斩钉截铁地回答。
"哦,不相信就对了。"陈箫从地上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因为我就是想耍你。"
结果陈箫再一次倒在地上。
"姓伍的,你欠我两拳,给我记住了。"陈箫捂着青肿的下巴,跟在怒气冲冲的伍岳身后。
"你欠我的更多,你打算怎么还?"伍岳怒气不减。
"我欠你?"陈箫质疑。
伍岳停下来,转过头:"姓陈的,你欺骗我感情。"
陈箫看着伍岳的表情,想笑,却又忍住了。
他们已经走到大街上。陈箫不想当街成为焦点。
"挺大的男人,小肚鸡肠的,这么点小玩笑都开不起。"陈箫自认理亏,声音越说越小。
"谁和我开玩笑都可以,但是你不行!"伍岳很激动。
陈箫愣神。他很少见到伍岳激动的时候。而很少见到的这几次,好像都和他有关。
"好了,那我给你道歉行不行?伍岳大爷不要生气了。反正我已经答应你了,而且我唱歌还不难听,这不正合你意么?应该高兴才是。"
;"算了,我也没打算怎么生气。"伍岳摇摇头:"可能是受到的冲击太大了,一时接受不了。"他表情悲怆,手捂胸口:"我这里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行啦行啦,有什么事能打击到你伍大爷的。"陈箫不相信地摆摆手:"我认错,补偿你。条件你开,让我干什么都行。"
伍岳嘴角轻轻咧开。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活这么大,原来还有可以用狐狸这种动物来形容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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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伍岳提出的补偿条件让陈箫吃尽了苦头。毕竟每天辛勤练歌,晚上还要从事高难度床上运动。平常人恐怕都没有这么多精力,更何况陈箫重病在身。
看着伍岳一天比一天神情气爽,陈箫抱着肩窝在角落里犯合计:这小子每天春光灿烂的,该不会是爱上我了吧?想到这儿,又摇摇头:应该是不可能。真爱上我了的话,为什么不懂体贴一下他这个病人呢?
"这句唱错了。尾音要唱足四拍,你总是抢半拍......"伍岳滔滔不绝沉浸在工作中,完全没注意到主角正心不在焉地观察他。
"伍岳,我问你个事儿。"陈箫突然打断他。
"什么?"
"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是啊。"伍岳立刻回答。没有一丝犹疑思考,就像回答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问题那样干脆。
陈箫很惊讶地盯了他一会儿:"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我也没跟你开玩笑。"伍岳很认真地说完,又垂下头,盯着手里的本子:"还有这句--你唱的时候我特意做了记号。音不要提得太高。你声音条件很不错,但就是在高音的控制上稍微欠缺......"
"你不是说我是天才吗,甚至把你个行家都哄过去了。天才当然要坚持自己的风格,想怎么唱就怎么唱。"陈箫抗议。
"你的确是个天才--骗人的天才。"不提则已,一提伍岳就生气:"天才也是需要精心雕琢的。现在的你好比一块破石头,看我怎么从你肚子里磨出一颗钻石来。"
"那也要是个里面有钻石的石头。"陈箫懒懒地靠在床上,手里翻着本乐理书:"刚才的话,别以为你一打岔,我就忘了。"
"刚才怎么了?"伍岳愣。
"伍大爷也会装傻?"陈箫讽刺地笑:"不然,莫非也是开玩笑耍我的,做为报复?"
"不是。"伍岳严肃起来:"我不和你开玩笑。"
"也就是说,你说爱上我是真的了?"
"是。"伍岳点头。
"我不相信。"陈箫笑着摇摇头。
"不相信?要不要确认看看?"伍岳几步跨到床边,长臂一伸,将陈箫拢倒。湿热的气息呼上陈箫的脖颈。陈箫怕痒地笑着推他:"别闹了,你不是天天都确认吗......啊!伍岳你***混蛋,你敢咬我......"
伍岳又咬又挠,陈箫忙不迭地推拒着伍岳,笑得岔气。伍岳停下来,撑起压在陈箫身上,盯着那张柔和时很柔和,硬朗时又很硬朗的脸:"姓陈的,你笑起来真挺好看。"
"彼此彼此。伍先生也是,前提是把胡子刮了。"陈箫仰望着上方扩大的脸,笑。
"你懂什么,男人哪能不留点胡渣,这才显得有男人味嘛......你不喜欢么?"暧昧地贴近陈箫的脸。
"喜欢喜欢......哎你别扎我啊,疼......"
深深一吻,让他们都没有机会再说话。松开陈箫的嘴唇,伍岳意犹未尽地磨蹭着他的脸颊,脖颈。陈箫伸出双手,环抱着他。安静了好一阵子。
"伍岳啊......你怎么会爱上我呢......"陈箫轻轻叹息,回应着颈项间那痛痒的感触。
"这种问题我从来不去考虑。我只知道结果,而且我从来不自欺欺人。爱上了就是爱上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你个性倒是很开朗。"陈箫笑着摸摸他的脸:"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我的呢......"
"什么时候......可能是遇到你那天,可能是你不告而别的那天,也可能是姓于的来找你那天......我不确定。可是,我知道我发现这种感情是在什么时候。"伍岳温柔地吻着陈箫的额头,脸颊,脖子,轻轻地,一下接一下:"那天早晨,你在睡觉。我坐在晨光里看着你。电脑里放着一首歌。歌里说,这是我心中的秘密。我们的未来,直到永远。
"你睡得很沉。我在那一瞬间甚至想你是不是就那么一直睡着,再也醒不过来。老实说我真的有些害怕。我知道,你很快就会离开这个世界,在我生命里你注定成为一个匆匆的过客。我只不过是个旅伴,陪你最后一程。可是你下车了,我却要一个人孤单的继续旅行下去--想到这里,我很茫然--陈箫,我不想让你从我生命中消失。至少,不要这么快。因为,我已经爱上了你这个过客。
"可这不是我所能决定的。事实就摆在我眼前。你有胃癌,你将不久于人世--这一点,谁也控制不了。我不会歇斯底里地责问老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也不会责问自己怎么会爱上一个快死的人。在我看来,世间的一切事都有定数,早就存在于某个地方,等着我们一步步走到那里。我们能做的,就只有接受。"
"看来你还是很冷静,很清醒的嘛。"陈箫静静听完,搂着伍岳的手臂收紧了一些。
"因为不接受不行啊。日子还要继续过,再无奈又能怎么样。"伍岳苦笑:"我知道,也许你对我并没有爱这种劳什子玩意儿,也许你表面上很恨于风翔实际上依然爱着他。但这些都不在我控制范围之内。我所能做的,就是尊重自己的心意,尊重自己的感情,不要让自己留下什么后悔或遗憾。"
"伍岳,你不要总是说得这么轻松,坦然。"陈箫缓缓摇头:"我们都是人。我们不是仙,做不到淡然处之。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其实我一点都不淡然,一点都不坚强。我也很害怕死亡。求生是人类的本能,若不是因为害怕不期而至的死亡,我怎么会想要跳楼自杀呢......"
"嗯。说是一回事,真要是摊在自己身上,可就远比不上说说那么轻松了。"伍岳笑得有些涩然。他将头埋在陈箫的颈窝里:"陈箫......我不许你走,可是我留不住你......所以,至少,要留下你的声音,留下你曾经存在在我生命中的证据......此生此世,你永远在我身边,我永远不忘......"
陈箫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
颈窝里,湿湿热热的。烫得他心有些发疼。
原来伍岳也会流泪。只是,永远不会让他看见。
伍岳只是安静地伏在陈箫颈窝里,安静地流泪。
伍岳。我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我想,这也应该是你最害怕的事情吧。你肯定不知道在暗地里告诫自己多少次:不可以爱上陈箫,不可以爱上陈箫......
可你又是那么坦白的一个人。不允许有一点不真实的想法,将自己的心污染。
于是你爱上我,你告诉我。你无奈,可是你挽救不了我的生命。
原来这世界上的一切,和死亡比起来,都显得那么无足轻重。
生命之火一灭,功,名,利,禄。尘归尘,土归土。
只是,我若留下这首歌,让它唱响在你未来的旅途里,我的生命,是否会通过这种方式,得到延续?
陈箫知道,他唱的不是一首歌。他是在用他生命的余烬,来点燃一场传世花火。花火瞬息燃尽,它绚烂的色彩却永远留在人们的脑海中。
伍岳。最后的烟火表演,你来看。
Part2 传世之歌 完
二十
伍岳正在做的这张专辑是一张纯音乐专辑。美国的一个唱片公司投资,中国的部分由伍岳负责。而伍岳答应下来的条件,就是要在主题音乐上加上人声,作为专辑的副歌部分。原本唱片公司并没有这个打算,但他们极其欣赏伍岳的才华,后来又想其实这个建议也很不错。西式的乐曲配上东方的神秘吟唱,肯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伍岳懒得跟他们解释,并不是所有的中国音乐都是敲着木鱼念佛经,哪儿来的神秘可言。
不过本着让美国佬迷糊一把,体验一下中华传统文化博大精深的氛围,伍岳还是向陈箫提出了一个不算很过分的要求:"姓陈的你会唱大悲咒吗?"结果伍岳在做到一半时候被陈箫踹下床。
陈箫的身体情况一天不如一天。期间进了好几次医院,不过他坚决不肯做化疗,只是靠一些止痛抗癌的药物顶着。他不能忍受化疗后带来的副作用。他宁可少活几天,也不愿意遭那个罪。可能这是他这种享乐主义者的特点吧。生命的意义不在于量,在于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