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漓素来远人,所以他的寝室空荡荡再无别人。穆易走进去,第一眼就看见了睡在窗下软塌上的暗漓,一时呆住了。
黄昏最后一缕艳色的光芒,透过敞开的窗子照在软塌上熟睡的人脸上,原本白皙的脸呈现出一种瑰丽的粉红,娇嫩得透着水意。暗漓穿着家常的纱衣倚在塌上睡得正沉,绛红的纱衫子裹着他的身子,衬得露在衣外的双手双足雪白、晶莹、凝冻,柔软的腰肢不自觉的蜷成一个精巧的弧度,引人迷醉。那张小脸上是从未在清醒时出现的风情,一忽气恼一忽又笑了,一时欢欣起来一时又抿起小嘴娇嗔,不知道做着什么好梦,只让人觉得娇媚。
穆易越看越觉得口舌发干,他从没想过一个人的睡态会如此美好,更何况那人是他魂牵梦萦了无数次的暗漓。他禁不住眼前美景的诱惑,轻轻走过去,将自己的唇覆在了暗漓唇上,缓缓地舔拭、寻觅,享受着意料之中的甜蜜。
熟睡中的暗漓发觉不适,猛然睁开眼睛一声惊叫。穆易清醒过来时,暗漓已经用一柄短剑指在他自己的心口,语气却还是慵懒的:"皇上,臣身体不适,未能接驾请恕罪!请皇上移驾正厅品茗,暗漓这就整衣接驾。"
听他高声叫莫轩,穆易一笑:"他不可能过来,放下那剑,乖,听话。"
暗漓安宁地笑了:"皇上,我说过,我只能原谅你一次,你现在离开,我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柄剑,我是时刻都带在身上的,不会放下。"
"暗漓,你明白我的心意,你能想到的比一般的大人还要多,你难道看不出我的心意?"穆易根本不可能在这时候退出,他有意地引开暗漓的注意,夺下了那短剑,封住暗漓的穴道。
暗漓武功尽失,无力反抗,软软倒在塌上动弹不得,凝视着他的眼睛问了一句:"易哥哥,你已经强迫我失了武功,这次还要强迫我吗?你不后悔?"
"我不会后悔,只要得到你,我永远都不会后悔!"当时的穆易伸手便去解他的衣服。
暗漓在得到这个回答后缓缓闭上了眼睛,再不睁开。穆易以为暗漓是默许了,但是,当他脱下暗漓所有衣服的时候,才发现那具赤裸的、美丽的身体已经没了任何反应,连呼吸都已经没有--暗漓服毒自尽了。他学的是那些杀手,把毒药藏在牙齿里。穆易没能得到他,相反,是永远的失去,再没有挽回的机会。他真的后悔了,紧紧抱着暗漓,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他,但暗漓还是一分分的冷去,就那么安静地冷在他怀中......
穆易凝视着怀中僵冷的暗漓放声大笑,笑得泪流满面,呻吟道:"暗漓,你好狠,你夺了我的心,然后用你自己的命把它凌迟,你好狠啊!"他抬头看着苏宁,"你为他报仇吧,你杀了我吧,动手啊。"
苏宁松开拉住他手,冷冷地笑了:"我不杀你,你自己慢慢后悔吧。你当时为什么那么做?你只不过觉得,做了就做了,暗漓为了他已经得到的一切,是不会放弃的。你以为他要的是他眼下得到的这些,所以即使你强迫了他,他也不会离开你,对不对?"他转向敞开的窗户,窗外的黑夜无边无际,"有时候,我也想,他留在你身边,帮你坐上皇帝这个位子,是不是真的爱你。"
穆易怔住:"爱我,所以......所以我废了他的武功他都没有恨我,是吗?真的是吗?我千方百计地想要留住他,可他实际上从没有想过离开我,他爱我,这可能吗?"他蓦地松开抱住暗漓的手,看着暗漓没有了生命的身体滑落在塌上,喃喃道:"你爱的是我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他抱住自己的头,泪流满面。
苏宁惨然一笑:"皇上,我是不是可以带暗漓离开?我认为,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不会再愿意留在你身边。"
"不,他是我的!"穆易大叫,又把暗漓抱回怀中,"他不能离开我,就是死了也不能!你走,不然......来人,有刺客!"
苏宁鄙夷地看着他,沉着地出手封了他的穴道,把暗漓抱过来,怜惜地抚着他的长发:"暗漓,宁哥哥带你走。"慢慢走向门口。
"你的武功......"穆易躺在塌上,难以置信。
厅外,灯火通明。禁军、侍卫刀剑出鞘、如临大敌。
灯笼在雨前微起的风中摇曳,古朴的院落中,火光合着刀光,火热冰冷融成一片。
高大俊朗的青年抱紧了怀中冰冷纤细的人儿,一步步走下台阶。低头看看怀中了无生气,却依旧绝艳的人,苏宁的笑容惨淡:"暗漓,你放心,他留不下我,自然也留不下你。你可知这一身的武功练来就是为了带你离开这虎口,却不料仍是晚了一步。早知有今日,我三年的武功一年练成,又是所为何来?暗漓啊,你怎忍心?"
妄顾一切地步向大门,眼中只有门外那一方漆黑黯淡、风雨欲来的天空。便是日日风雨如晦,也胜于这锦厦华堂。曾言笑晏晏的暗漓,你贪恋的真的是这一时的华彩?若是如此,此刻这条不归的路,你又何必走的这样决绝?低头瞧定了怀中已凝固的笑容,怕他冷似的收紧了手臂,一手已夹住迎面袭来的长刀,电光火石之间向左一扭,被扭曲的不仅仅是刀刃,那执刀的人也惨叫一声摔出老远。
刀风猎猎,剑光闪闪,苏宁浑然未觉,柔情似水的目光只望着怀中娇怯怯的人儿。为什么你还是那般娇嫩的笑?你做了什么让你那般得意?抬起的腿踢中了什么人,挥出的掌击中了什么人,骨裂的声音、惨叫的声音响成一片。苏宁的唇角只是一掀:都不如你的声音好听啊,暗漓!
偌大的侍郎府乱成一团,侍卫攻击的风口浪尖只跟着那依旧大步不停的人。一波接一波的攻击,一蓬一蓬的血雨,竟阻不住他前进的步伐,竟未将他面上温柔的笑容抿去半分。若是不是这梦中萦绕了千回万回的人儿,这温柔的目光又对着谁?
一步步似闲庭信步,一掌掌挥洒自如,肋生双翼鹤冲天,冲天的白鹤却是凄凉孤单。疾风过后,豆大的雨点劈啪砸在地上,侍卫进攻的势头缓了再缓,谁又狠得下心去夺他手中仿佛占据了他整个世界的人?谁又愿意去招惹那绝望已近疯狂的人?
雨这么大,你冷么,暗漓?宁哥哥这就带你走,再不回来。苏宁护住了怀中的人,终于闯到了城门前。城楼的黄罗伞下站的却又是穆易,目光沉静,表情玩味。苏宁只是一笑:"这世间,再没有人能得到他了,你还不放手么?"
穆易笑容诡异:"苏宁,我得不到的,这世间没有人能得到,暗漓永远都是我的。现在放你走,是因为我想明白了一个问题:如此轻易就丧了命,这怎么会是我的暗漓?真的,如果不是你来,我就真的会......"他转身,又回头,"苏宁,见了你和人动手的样子,看来你也是难得的一个妙人儿。有机会,我不介意尝尝你的味道!"语带调笑,神气轻佻,目中却是了深深的怨毒:"别碰他,他是我的!"
苏宁怔在当场,那人却已经远去。再看一眼怀中微笑的暗漓,难道......
连绵的雨时断时续了七天,仿佛是一捧不尽的泪,固执地在耳边絮絮叨叨。
生意清淡,在店堂里打盹的伙计被门声惊醒,抬头便被眼前的美景耀花了眼。雨水湿淋淋滴满了地面,明明是衣物尽透狼狈不堪的一个人,看来却是那么神采飞扬、俊逸非凡。被他抱在怀中的少女,已经苍白的连唇都没了血色,却是水灵灵、嫩生生惊心动魄地艳。
苏宁觉得这几日心都在天上飞舞,暗漓果然没有真正死去,服下莫轩送来的解药便苏醒,连日来的奔波中也还是逐渐好转。虽少言语,却常见微笑,那从未见过的安详静谧的笑容,让任何人看了都是心动神摇。今天暗漓的精神格外好,在他眼中这阴雨连绵也成了阳光灿烂。
吩咐伙计煮些粥来,苏宁坐回床边,又抓起暗漓的手握着。那手在一年的平静中已褪去了剑柄磨出的粗糙,白皙、细腻如上好的瓷器,只是多了温暖。他只看着暗漓微笑,却不知该说什么。
暗漓展颜一笑,语声糯娜:"宁哥哥,你伴了我这些日子,无忧哥哥可怎么办?那样美、那样斯文善良的一个人,你怎么可以丢了他不管?"
"他现在很好,开了间药铺悬壶济世。在烨城,一时没有我在身旁也是无妨。"想起这安顿下来的大半年的日子,想起无忧素日里在堂上为人诊脉的安然淡定,想起他闲时倚在篱边吹箫,那样的落霞青天、人淡如菊。一缕低柔缠绵的箫音又缠入心绪,苏宁暗暗地想,这艳若桃李的骄傲少年、这样飞扬跳脱的生命能不能就此安然地融入那份柔软?
他一时飘散的思绪被那玲珑剔透的少年瞧个清楚,暗漓小嘴儿一翘,轻嗤道:"只是一时无妨,可还有一世呢!长长的一世啊,没有你伴在身边也无妨?"似真似假、似调侃又似嗔怨,漆黑的双眸有着窗外天色也不及的阴晦,脸上绽开的却是嬉笑着露一口小白牙的绝美笑颜。
苏宁又气又笑,伸手扭住他小小的鼻子:"你真是生来磨人的妖精!没力气时倒也安静可爱,有了精神就气得人要命!"松了手却是一叹,"你为什么总是让人琢磨不透?"
暗漓忽闪着一双大眼,双眸灵动:"你琢磨不透我么?若是轻易被人琢磨透了,暗漓可怎么能有今天?"笑了一笑,他又眨眨眼睛:"宁哥哥啊,我和你守过火焰金莲,你可还记得?"
"火焰金莲"四个字入耳,苏宁心中涌起一丝异样,依稀记得那是种盛开在午夜,凋谢比盛开更长久、更美丽的花。那种近乎妖异的美艳的花是一个神话,传说中一起守侯过花谢花开的情侣可以此情不瑜、相伴百年。他抚着暗漓洁白的脸,道:"你和你的宁哥哥一起守过,是不是?"知道那个"宁哥哥"绝对不会是自己,知道暗漓那一声声的"宁哥哥"叫的其实是这名字背后的人,他心中痛不可当。
暗漓怔怔地看着他,神情迷离,双颊漫漫浮上嫣红。苏宁一把托起他无力的身体,将脸埋进他的发际,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奶香,在他耳边呜咽:"不要再想你的宁哥哥,想想我、看看我、爱我,好不好?求你!"
良久不见回音,原来暗漓已经昏沉睡去。苏宁哭笑不得地放下他,却发现他眼角多了两线晶莹--是泪痕。
这一日苏宁进门,暗漓扑过来揽住他的脖子:"宁哥哥,带我上街去玩!"
苏宁犹豫起来。眼前的暗漓一身鹅黄衣裙,随意用丝带束了长发,活脱脱一个豆蔻年华的美丽少女,明知道他改了女装不容易被人认出,却私心里不想让除了自己的任何人看见。想着也知可笑,便大大方方挽了暗漓出门去。
寻常的小城,寻常的人物,但在暗漓眼中却是每样东西都有好奇的理由。眉眼间的倦意渐浓,他仍是乐此不疲地流连在杂货摊上,又认真地观察小食摊上的各样食物,亲眼看着制作过程再买下来,不厌其烦。
每一个摊点的主人看见眼前的绝色"少女"都呆住,然后被苏宁又叫又拍地唤醒,手忙脚乱地开始表演。这样的过程重复了无数次后,苏宁终于拍到手软,道:"好暗漓,还是回去吧。"
"好!"暗漓回过头嫣然一笑,他手中举着一只小小的面人,和暗漓一模一样的小脸上表情温柔。而此刻暗漓微微地仰起脸,双眸清澈明净如山间流淌的清泉。苏宁突然发现眼中没了夜色的暗漓是如此脆弱,如那面人轻易就可以粉碎。他是那么害怕失去暗漓,就在人群中,他拥住暗漓,吻上了暗漓樱红的唇。
暗漓无力抗拒他的拥抱,也不知回应,呆呆地任他索取,如同人偶。苏宁离开他的唇时,暗漓已经软在他怀里。但他刚刚松口,暗漓就挣脱他的手臂逃开,只是跑出两步便几乎摔在地上。苏宁抓住他,控制他的挣扎,柔声道:"对不起,暗漓,对不起,我以后再不......"
"宁哥哥!"暗漓没了力气便不再挣扎,慢慢抬起头,双颊绯红,眉眼带涩,艳阳下整个人都溢彩流金,俨然一个含羞的小新娘模样。他有些迷离地仰望着苏宁的脸,一声声地唤:"宁哥哥......"
苏宁的心又苦又涩,他此刻唤的是谁?是我?不是我?
暗漓幽幽地开口:"宁哥哥,你从没有忘了我,你从没有骗过我,你从没有杀了我,你从没有......侮辱我,没有玩弄我,对不对?宁哥哥......"
苏宁头脑一热,有些疯狂地抓住他的双肩晃他,低吼道:"暗漓,你看清楚,站在你面前的是我苏宁,不是你心里念的那个宁哥哥,不要总是把我当成他!暗漓,苏宁爱你,自那一日在夜辰宫初见,我就已经无法自拔,你那么小,那么狡猾,那么毒辣,可我偏偏忘不了你,你明白吗?暗漓!既然你那个宁哥哥伤你那么深,你忘了他,看看我,爱我,暗漓!"
暗漓眸中的雾气渐浓,凝成泪光闪了又闪,却终是展颜一笑,语气也是往常的娇甜柔润:"我都忘了,我是暗漓,宁哥哥,我是暗漓......"神态里突然多了入骨的甜媚。他手一松,满面温情的糖人暗漓落在地上沾了尘,又被他一脚踏得粉碎。
淡淡的风吹过来,秋日的天高气爽在那双黑眸中转瞬成了夜色苍茫。不知从哪里吹来的枯叶,安静地落在他的衣襟上。迎面,大大的、缉捕江洋大盗的布告就贴在墙上,上面赫然是莫轩、苏宁,和一身宫装、笑容妩媚的暗漓。
苏宁觉得冷,却再也伸不出手去抓住那纤弱的人儿,给他温暖,或者,把他抱在怀中取暖。
醉仙居的雅阁,暗漓握一只酒杯轻抿细尝,笑得云淡风清,苏宁盯着墙上的又一张布告咬牙切齿。
寂静无声,酒香醉人。
那布告上莫轩和苏宁两人生死不论,却要把暗漓安然地带回宫去。华丽的红色宫装、妩媚的神态,布告上的言语,分明昭告了暗漓的身份,任谁也猜得出他究竟是什么人。
暗漓已经喝尽了壶中的酒,醉眼朦胧地一笑:"他怎么会放过我?亲手废了我的武功,却来说什么大盗,提醒我是个半死不活的人吗?怕人不知道我是他的什么人,特特地昭告天下,真是可笑!"
苏宁不接口,穆易当日抱着暗漓的心碎神情清晰如昨,他不怀疑穆易对暗漓的一片深情。但既然已经知道暗漓是有意逃离,便放他一条生路罢了,何苦用上这样的手段?这样暗漓固然是逃无可逃,暗漓的心却已经走上了绝路。想到暗漓的伤心,他心痛;想到暗漓此后再不念穆易,心中又有些暗暗地喜悦。
旁边阁子里突然有人大笑:"你仔细看看他这狐媚的样子,听说是从小被养在宫里的,你说他受的什么训练?哈哈......"停了一停又道,"这两个倒真是艳福不浅,若是换了我,怕也会帮着他逃......"
暗漓滟滟地笑:"宁哥哥,你可听清楚了,我是被从小养在宫里的,我是自小就被豢养的宠物!"
"我不信!"苏宁一把拉过他,把他按在怀中,"你若是,他怎么会由得你练那长不大的邪功,然后再辛苦废去?他怎么会真的......爱你?"无论说什么,苏宁都不会忽略穆易对暗漓的关爱、温柔、宠溺和痛惜,那已经不仅仅是爱,刻骨铭心而且毫无保留。没有人会爱上自己的宠物,暗漓在他心中,决不是宠物。
"他真的爱我?他爱的怎么会是我?"暗漓拈起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斜睨着他笑:"宁哥哥,你一直说爱我,是不是真的?"
此刻暗漓长发已乱,刚饮下的酒在颊上晕然生春,醉眼流波似睁非睁,黛眉轻蹙似懒非懒,千种的风情、万般的婉转,身上的奶香和着酒香难以言喻的媚,却又从骨子里透出凛然的傲。莫说爱他或者不爱他,单是这般秀色、这样的美景,便没有人能不动心、不动情。能做柳下惠坐怀不乱,苏宁都开始对自己万分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