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在不断的慢慢向下泻着。暖阁里只剩了皇帝和皇后。
"官家,你再拖延也是一样无济于事。李继隆的禁军马上就会到。"皇后冷道,她终于失去了耐心。
皇帝闭着眼,嘴角浮上一丝笑意:"禁军现在是德芳的。"
"哼,我看你是糊涂了。我哥哥统帅禁军已近十年,你以为那个妖孽能这么快震住天武龙卫?"
皇帝唇边的笑意不自觉地扩大了:"你输了。"他的声音低低的,仿佛自语:"在你小看他的时候,你就输了。"
皇后的脸色顿时变了:"这种时候......你对他还是这样的口气?"她猛的攥紧了裙摆,声音变得阴冷:"你不要忘了,元侃的性命还在我手里。"
皇帝的眼睛猛的张开,他慢慢转过头望着李皇后,突然有些迷惑:"你在说什么......你要杀元侃?"
皇后嘴唇轻轻颤抖:"怎么,不行吗?你赶走了我的元佐,你贬他为庶人,就为了让赵德芳进宫。你常年留宿东宫,让我在后宫受尽多少痛苦辛酸,承受多少屈辱。夫妻几十年,你都可以做得这样绝。我为什么就不行?"
皇帝呆呆的望她。年近五旬的妻子此刻面目狰狞,平日的优雅高贵已经荡然无存。他闭了眼不忍再看,轻轻叹息:"是我欠你。"
"那就还我,"皇后含着泪,哽咽着,"那就现在还我!还我的孩子!"皇帝轻哼一声:"真是这样,你可以去投靠他。何必兴师动众要我传位给他?"
皇后擦去眼泪,冷冷一笑;"那本来就是属于他的权力。我替他拿回来,有什么不对?"
"是属于元佐,还是属于你们李家?"
皇帝淡淡问着。
禁军,泛着暗色的铠甲像潮水一般涌至内城的左掖门。天武和龙卫的金色旗帜在黑甲前烈烈的作响。城上守军一看"李"字番号,顿时大门四开。禁军涌入皇宫。守城的将领望见领头的红缨大将正在疾步上城,忙迎了上去,陪笑道:"国舅大人,你辛苦......"一抬头,却撞见一双如炬如电的目光。
他顿时傻了。
"杨...杨将军..."
杨延昭冷冷一笑,长枪已如匹练一般横扫过去。
此时,禁军如洪水一般,汇入了皇宫。
崇政殿外,近卫的脚步不断。元侃守在窗边,愈发不安:"皇兄,士兵好像越来越多了,这怎么回事?"
德芳轻轻笑着:"我们就快要出去了。"他话音刚落,配殿大门被推开了。那个崇庆殿内臣疾步踏入:"陛下有旨,宣两位殿下觐见。"
元侃面露喜色,回头望德芳,却看见他斜靠着椅背,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那内侍上前一步:"千岁,陛下请你呢。"
"嗯。"德芳端着酒杯,轻轻摇着,"不急,等我喝完这杯。"元侃愣然看他。那内臣有些慌了:"王爷,陛下病体沉重,等不得啊。"
德芳"唔"了一声,却是依然不紧不慢地轻啜着。元侃急了:"皇兄。"就要冲上去,却正看见德芳挑眉望他,眸子里冷冷的。是警告的意味。
元侃的脚步不由自主的停住了。
内侍看他这样,慌张越见明显。殿里长久的没有一点动静,风卷了落叶,划过门外近卫的铁靴,飘入屋内。他盯着德芳的酒杯,额上的汗珠涔涔。
此时,一只不知哪里来的白鸽,轻轻巧巧地扑闪着翅膀,飞入偏殿。它咕咕几声,不偏不倚的落在德芳肩上。
德芳嘴角轻轻勾起,抬手饮尽盏中残酒,将杯子不轻不重地按在小桌上:"是时候了,走吧。"
行至门前,大风忽起,掀起他的袍袖。面对门外近卫的冷洌刀光,他的笑意落在风里,浅浅淡淡。
76 交替
"这么多人,这是要押送太子么?"
"不敢。"那内侍赶紧几步上来:"只是为了护卫。"
"哦。"德芳立在门口,望着檐下近卫,却并没有拔脚的意思。南面,厮杀和械斗声正在迅速靠。那内侍凑近一步,急急忙忙道:"王爷,禁军就快到了。此时宫中一片混乱,为了两位殿下的安全,还是及早去暖阁吧。"
阳光照进院子,洒在他肩上。德芳不搭话,右手轻轻扶在剑上,嘴角带着淡淡不明的笑意。近卫们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神色开始紧张。有人额上闷出了细小的汗珠,众人都不约而同握紧了手中佩刀。
院中和檐下不知何时停了许多白鸽。它们完全无视人们之间的暗流涌动,在伫立的近卫周围咕咕踱步,倒是意外的悠闲。
这些小家伙,让人意外,却无人敢分心去看。
此时,德芳轻轻一笑,缓缓抬起左手,打了一个响指。
所有鸽子顿时腾空而起,扑啦啦的飞起一片。白色的翅膀霎时涨了近卫满眼,一刹那功夫,这些白色的影子在天空中盘旋而去。
就在众人惊异时,意想不到的飞蝗箭雨从天而降。
箭,快而利,来得迅猛。院中近卫尚未来得及拔刀,破风声已经袭到。来不及痛呼,便纷纷倒地。片刻功夫,尸体已经倒了满院。黑色的羽稍犹在风中轻震,鲜血便浸透了石板路。渡廊内幸免的近卫,被这一场突变惊得呆若木鸡。
德芳扶着剑,缓步踏下石阶。他一步一步的逼近大门,每一步都像是踩进了石路中。"要杀我的,尽管上。"他淡淡的说着。
天空中盘旋的鸽子渐渐落回屋檐。那一只,依然轻轻的落回他的肩头。
大门突然被猛的撞开,黑甲的禁军冲进来。残留的近卫立时溃不成军,束手就擒。
杨延昭拨开众人,来到面前朗声道:
"太子殿下,末将奉八王之命,率禁军前来护驾。"
手持硬弓的禁军跪了一地,黑色的甲胄护膝,落在地上发出哗啦啦一片沉重声响。
元侃气息不平的从屋中出来。看着院中血流一地的尸体,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望见德芳回头的笑颜,他艰难的裂了裂嘴,扯了一个笑容。
皇后面如死灰的望着跪在脚下狼狈逃回的内臣。
"禁军领将是杨延昭?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她喃喃的念着,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盘凉水,整个人都冰冷下去。
没有禁军,没有太子做人质,她还怎么逼迫皇帝,她能做什么?皇后抬头望向王继恩,茫然道:"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王继恩此时同样脸色凝重:"娘娘不要着急,我们还有陛下在手里。"
皇后惊看他:"你要拿官家做要挟?"
"为今之计,只有这样。必要的时候,就先让陛下驾崩,我们即刻宣旨元佐殿下即位,还可以顺便扣他们一个谋逆弑父的罪名。"
皇后震惊的望着他,浑身涌上一阵寒意。眼前这个伺候了两代君王的内臣,现今脸上是一片狠绝的狰狞之色。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皇帝在一群内侍的簇拥下,被安置于一顶小轿,小轿后跟着王继恩和皇后。一干人等匆匆忙忙的往禁宫北角的晨晖门退去。王继恩走在轿边,不停的催促:"快点快点!"
皇帝裹着重锦,闭着目的瘫坐在轿中,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疾行的小轿突然停了,身边有人响起了抽气声。皇帝张开眼,望着宫门前林立的禁军,他微微笑了。
"参见陛下!"千人的禁军齐刷刷的跪下大喝。禁军背后,宰相吕端带领着百官一同跪下。山呼万岁声,顿时震动云霄。德芳立在军前,默默望着他们。
皇后面如白纸,微微颤抖着,退后了一步。
德芳轻道:"婶娘,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这一声婶娘的呼唤,让皇后愣住了。
"不要靠近!"王继恩突然大喝,拔出一把匕首,架在皇帝颈间:"娘娘,你已经走到这一步,难道还以为有路可回么?"
"王继恩。"皇帝声音极低。王继恩回头,正碰上皇帝的目光:"我到此时才相信,这个世上是有现世报应的。却不知道你信不信呢?"
老太监愣了一愣,皇帝却朝他低低笑了一声:"花了二十年才终于看清,真是一张可笑的老脸。"
老内臣的心里猛的跳了一下。耳边听见异响,他回头再看,惊的张大了嘴。
一支黑羽破风而来,从他嘴里刺入,一直贯穿了后脑。
皇后惊叫了一声,软倒在地。
百步开外,德芳拿着硬弓的左手,缓缓落下。朔风横扫过地面,卷起他的袍袖,烈烈作响。
皇帝眯着眼睛,却看不清那立在风中之人的模样。他颤颤的下轿,身边没有人来搀扶。所有内侍都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皇帝跨过眼前昏倒的皇后,一步步迈向宫门。他身上披着的重锦,滑落在地,露出身上并不厚实的明黄大氅。
他颤微微的独立在风中。大氅在散乱飞扬,花白的头发和胡梢也被吹乱。皇帝向前缓缓抬起双手,眯着的眼里是说不清的情思。孤单的身影像是在倾诉什么,却都被大风撕扯,碎散在了激荡的空气里。
德芳默默站着,远远的,没有动。
"父亲!"
元侃从军中奔出,冲到老父面前,一把拉住他的手,"孩儿不孝,孩儿无能,让你受惊了。"
皇帝的目光,依然呆呆落在那人身上。太子扑在他脚下,哽咽失声。皇帝转过目光,久久的望着膝下的儿子,他抬手拂过他的头顶。
突然的,皇帝一把扯起太子。元侃惊诧的抬头去看父亲,他已经不由分说的被拖起来站直了。皇帝扯下了身上的大氅,覆在了儿子身上,握着儿子的手腕高高举起:
"太子赵元侃,改名为赵恒。明日起,他就是我大宋的新君!"
只有风声,人们都没有反应过来。
"现在,为你们的新君欢呼吧!"老人咆哮起来。
短暂的沉默,而后整个广场都欢呼起来。
元侃茫然地站在人前,手腕被父亲握得隐隐作痛,觉得好似在一场梦中一般。他的手突然落了下来,因为失去了父亲的支撑。皇帝的身体斜斜的靠在他肩上,元侃急忙伸手抱住他,耳边听见皇帝低低的声音:
"孩子...我这一生都错了...你...千万不要再错..."
元侃愣了一下。
皇帝却猛站直推开他,大步向前走去。他单薄的袍子飞扬,散乱的头发也飞扬,像是一只不愿老去的狮子。元侃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好像往昔的父亲突然复活了一般。
皇帝走到德芳面前,突然伸出手,将他紧紧抱在怀里。欢呼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大家都惊异的看着皇帝。
德芳默默站着,手里依然挂着长弓,任由他将自己抱在怀里。没有熟悉的瑞脑香气,不是熟悉的白袍,但是皇帝知道,怀里的人,还是他。
"原谅我,孩子。"他的声音轻轻的。在这安静的广场,却清晰的能让所有人听见,"是我错了,求求你,原谅我。"
德芳仰起头。
天际,乌云卷起。
狂风中的军旗烈烈的响着。他的眼睛被狂风吹着,渐渐湿润,却始终没有泪水留下来。
长久的寂静,直到元侃不安的呼唤了一声:"父亲!"
没有回答。
他疾奔过来。皇帝抱着德芳的双手,始终紧紧不放。他眼角挂着泪滴,身体早已经冰凉了下去。
"父亲!"元侃抱住渐渐软倒的皇帝,痛哭起来。
沉默终于被一片哀声代替。
德芳立在原地。他抛去了手里的长弓,回头独自远去。没有人听见他落在风里的轻轻回答:"我原谅你。"
狂风里,他独自离开,渐渐消失在宫门处。
大雪突然铺洒洒的降下,密集的雪片在风里疯狂的打着旋,迷糊了远处离去的背影。
77 去留
南清宫。
扑簌的一夜暴雪,将湖边一切都覆上了一层白色。两代的恩仇就这样,在雪中弥散了。是不是这样就是最好的结局?
他想不明白,真的很累了。他靠着亭柱,慢慢坐了下去,坐在空无一人的石阶上。狂风起来,横扫过湖面,卷着雪片扑来。他坐着没有动。
远处的渡廊下,寇准默然望着那孤单的身影。
"我去劝劝头儿。"蒋平刚踏出一步,被寇准轻轻抬手挡住:"随他去。"
"难道不管他?"
"这么多年的心结,解开不是一句话的事。随他自己去吧。"他将手拢在袖中,"明儿他自己就没事了。"
"会吗?"蒋平怀疑的看他。
"会的。"寇准点头,"如果他不走,事情就还多着呢。"
蒋平低头,有点失落,"我还想着可以早点回岛上呢。难道头儿打算留下?"
寇准低叹,"前尘往事,随风而去。毕竟只是这样说说罢了。"
谁又知道,当一切爱恨都消散的时候,涌上来的会是什么感觉。填的满满的情仇,突然间变得空旷,那会是一种什么滋味。东京的舞台上,输赢不过是一场戏的时间。可是付出太多之后,真的有人能一笑而过么?
德芳静静坐在池塘边,一粒一粒地往池塘里投掷鱼食。可是刚刚下过一场大雪,水凉了,红鲤鱼都沉在水底,并不上来争食。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鱼食落下激起的水声。
吕端就站在他背后,紧紧的握着双手:"千岁,陛下询问关于处置叛党一事..."
"照律法行事就可以了,有什么难办的?"
"可是牵扯了许多李家外戚,陛下他刚刚即位,觉得应该宽以待人。中书省的意见也是有分歧。"
"那是要我拿主意吗?"
"陛下说听从您的意思。"
隔了许久,德芳起身:"那么,所有叛乱文官,全部按律处置。禁军中有参与李氏谋逆的,五品以上高级将官全部处死;其他低级将官连降三等,转调地方厢军;士卒罚饷半年。"
吕端愣了一下:"这些将官,牵扯到朝中不少高官子弟。"
"乱世需用重典。禁军风纪松弛已经不是一日两日。我早已经下过严令,如今他们再犯......就从这些高官子弟开始,整肃军纪。"
"可是这样的判罚明显是对上严苛,而对下反而过于宽容了啊。"
"士卒往往只是听从号令行事。首先该死的,是负责统领的官员。"他冷冷淡淡的说着。
"那...关押着的李继隆..."
德芳扭头看他,反问道:"吕大人,他是几品?"
吕端噎了一下:"臣...明白了。"
"另外,你替我转告陛下一声。待他顺利登基,禁军整顿完毕,我就会移交兵权离开。请他尽早物色接替人选。"
吕端惊异的望他,看出他不是在玩笑,急忙阻止:"王爷不可啊!如今国家正当动荡之际,辽国知道我主新丧,必然不会安于北境。您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打算离开?更何况陛下他......"他神色一变,突然收住了下文。
德芳远远望着湖面,淡然一笑。
狡兔死,走狗烹。这样的道理,又有谁人不知。
"我累了,只想离开。"他甩甩衣袖,将鱼食全部抛了出去。
还未登基的新帝,表情惊愕的望着吕端:"他要走?这不行,这不行。"他一迭声的说着,急急忙忙的从御座下来:"吕端,你要想办法,想个办法留下他。我不能看着皇兄就这样离开。他是这次平叛的大功臣啊,他这样离开,大臣们会怎么看我?他们一定更加觉得是我无能。"他说着说着,有些着急了:"干脆我自己去求他。"
吕端一把扯住皇帝:"陛下,千岁是忌讳功高震主。以他的个性,您这样去,只会弄巧成拙。搞不好,会逼得他提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