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仲,我想要回东京一趟。"德芳凝望着脚下扑上的浪花,轻声道。
寇准点头,他早料到会这样:"是不是已经决定了?"
德芳默默点头:"我要一个交待。既然他打算放弃国家,那么他至少要死前要给我一个交待。不论于公于私,他都欠我一个交待。"
寇准转头望他:"那你知不知道,回去意味着什么?"
德芳抬头望着他的双眼,平静的说道:"不管会有什么事发生,我都要回去一趟。"他停了一刻,接着低叹道:"难道我一生所做的一切,最终只是成就了一个垂垂老去的昏庸皇帝么?"
寇准默然了长久,改口问道:"一个人去?不怕是陷阱么?"
月色下,德芳眸光闪亮,声音在海浪声中渐渐清晰:"这是我自己的事,是我最终该走完的路。就算是陷阱,如果是你,你也会一个人去吧?"
寇准望他,没有言语。
德芳微微一笑:"你的长脸拉太多次了,已经吓唬不了我。"
寇准垂下眼,阖目摇头:"你其实一直没变呢。"重新抬头时,他眼里已经带上笑意:"也罢,去了结你的恩怨吧。不然以你的傻劲,是不能安生的。"
"平仲,我是不是辜负你了?"
"辜负?"寇准远远眺望,淡淡道,"你这样问,才是辜负我。"
德芳低头淡然一笑:"看来我最终还是逃不走。"
"你要真能逃走,也就不是我认识的赵德芳了。"寇准轻道,"当初离开的时候,我就想过,你若要回去我不会拦你。"
两人并肩立在矶石上,海风拂过时,突然莫名的心痛。两人都沉默着,没有人问会不会回来,更不会问询归期。似乎彼此都明白对方的心意。而正是因为明白,所以不去改变对方;因为明白,所以相互沉默。
寇准突然伸出手,扶住他的肩:"傻瓜,记住这次不要再犯浑。别把自己搞得破破烂烂,缝补起来很麻烦的。"
德芳低头微笑:"摆不平的话,我会拉你下水。放心好了。"
寇准点点头,认真的望他:"明白就好。"
德芳突然抬头,眼眉弯弯的:"我想明天就动身,临走能不能拜托你件事情?"
"说吧。"
"你能不能保证一定完成,而且绝不生气埋怨?"
"没问题,你说吧。"寇准很爽快的答道。
"我和蒋平还欠了翠红楼的银子。银钱都是你在管,你帮我们还上吧?"
............
"喂,你说过不生气的!"
............
"平仲,男子汉怎能说话不算数?"
............
"好了好了,下次不敢了,真的......"
71 还债
还隔着一条街,就已经能听见翠红楼上的阵阵喧闹声。脂粉和着酒气,远远弥散在雨后的夜里。
寇准袖手立在街对面,冷冷的看那楼门口红袖招展的老鸨。银子就在口袋里,他却就是不想进那道门,只站在那里冷眼瞪着。
老鸨早就注意到他了,虽然面上笑着招呼客人,转头却是暗呸一声:
"穷酸秀才,尽在这里惹老娘的晦气!"
寇准望着那楼上金子招牌边的一对嚣张的大红灯笼,终于火了。
"凭什么他嫖妓,我还钱?"他狠狠的想着,抽出手猛抖了下一身旧夹衣,抖擞了精神,大步过街,往翠红楼去。
"您这是有何贵干啊?"老鸨笑嘻嘻的迎上来,眼光却毫不留情的落在他的旧方巾上。
"嫖妓。"寇准视若无睹的低头往里进,嘴里冷冷道,"来这还能干嘛?"
"哟,看不出你人长的斯斯文文,说出的话怎么这么难听?"老鸨咕哝了一句,"这叫寻乐子。"
寇准暗笑一声:"这难道就风雅了?别啰嗦,叫你们花魁出来。"
"花魁?"老鸨声音立时升高,刚要说话,一个重重的钱袋呯的一声砸在桌上。寇准慢悠悠的找了张空桌坐下:"快着点儿。"
钱袋被他砸在桌上,口子刚好扯开了一点。
老鸨瞥见里面金银灿灿,脸上顿时换了一幅神气,凑近过来:"呀,是位不显山不露水的贵客哪。看我这老眼昏花,您这是要哪位花魁啊?我们这里可是分了春秋雨露四个阁子呢。"
"记得欠帐的那位赵姓客人么?"
老鸨脸上颜色垮了下去,半天才扯起笑容,迟迟疑疑的问:"你说的那位赵公子...是不是人长得特别俊秀?"
寇准抬头看她眼里的不安,笑道:"就是他。他要哪位花魁,大爷我就要哪位。伺候好了,我连他的银子一并补给你。"
老鸨听他这样说,神色越发恭谨了起来。这幅样子衬着她满头的绢花珠翠,却是说不出的别扭:"不敢,不敢。我哪敢收您的银子。您等着,我这就去找清露来见你。"
老鸨忙不迭的上楼,寇准打量周围一片酒色沉醉的众生丑态,心情不禁又跌了一分。这种地方,居然真的能让那个混蛋流连不去?
哼,倒要见识一下是什么样的女人,竟然可以勾走那个家伙的心。
正在想着,楼上一个声音高喊了一声:"清露姑娘到。"
寇准不由嘿嘿一笑。这个排场倒是不小,和那傻瓜出门的架势有得一比。
犹在暗笑,暗香已近。粉白裙角秀着翩蝶逐花,一双绣鞋款款移近。寇准抬头,那女子已经盈盈的拜了下去。
寇准打量着她,不由暗自惊叹。目光清澈如水,不说倾城绝色,倒是不愧清露之名。看着她怯怯的模样,心里的无名火气不由降下去几分。可是脸色却依然是铁板一般。
清露似乎不敢抬头看他,只是低头轻问:"您是不是认得赵公子?"
"嗯。"寇准冷冷点头。上来就问德芳,难道还真是个痴情女子?
眉头拧到了一处。
"公子是否愿意上楼细谈?"
"谈?"寇准冷笑一声,"难道姑娘只是卖笑不卖身?"
清露依然低着头,步摇在耳边轻颤,一幅不胜寒风的娇弱。寇准看她如此这般的委屈模样,不自在起来。暗骂自己一声,没事和一个沦落风尘的弱女子较什么劲?自己真是疯了。
"好吧,姑娘前面带路。"
清露的绣阁在后楼,廊下吊了不少兰草,茵茵翠翠,衬出了几分幽静。踏入绣阁,里面更是一派素雅。
镂花窗边摆了云竹,浅蓝的纱帐隔开了前厅和内室。室内泛着悠然可辩的竹兰清香。
"公子请坐。"清露端过酒壶,捧过玛瑙酒盏。一双白皙玉手衬着暗红的酒杯,泛着朦胧的光泽,浅笑着递过:"不是葡萄美酒,却也盼有琥珀光。"
寇准接酒轻啜了一口,不禁有些明白德方为什么会流连这里了。只是想到他在这里......和眼前这位美人......心里依旧还是泛上种很奇怪的滋味。
"您不是来寻欢的吧?"
寇准抬头笑道:"如何不是?"
"神情模样不像。赵公子其实也是......"她没有说完,便放下了酒壶。
寇准立刻好奇追问:"他难道不是寻欢?"
清露脸上浮起了红晕:"是归是。只是他每次来,从不多言。只是独饮,听我弹琴。哪怕是温存时候,他也很少说话,和一般客人大不相同。而您......"她顿了一顿,轻声道,"一脸煞气的,更不像寻欢客人了。"
寇准愣了一愣,嘿嘿一笑。原来自己真的是很介意,连满脸煞气都露的那么明显。直到现在坐在此处,他依然不相信赵德芳居然来嫖妓。
"公子,你既然说了会替他还钱。妈妈一定高兴。"清露缓缓起身绕到他的身畔,玉指轻轻搭在寇准肩头,"我也一定会好好侍奉您的。"
眨眼间,清露肩上的轻纱滑落,露出了圆润的肩膀,纤细而柔嫩的劲间落下了漆黑的长发。
寇准恍惚了一下,突然觉得这女子的态度有些不同。可是意识却被她的长发搅成一片浆糊,浑身开始酸软下来。满脑子浮现的居然都是德芳躺在他怀里,长发逶迤的模样。一阵阵的热浪从四肢百骸汇集到下腹。
酒里下了料?他心底一惊,暗呼不妙。心里的不妥,渐渐清晰。
"不好不好。"他一把推开清露,"这样不对,你该先去弹琴。你如何侍奉赵公子,便如何侍奉我。好酒好菜的先上它一桌!"
清露笑了一声:"那好,公子稍等。我去拿琴。"说完,轻移莲步,消失在纱帐之后。
寇准猛掐自己的胳膊,想要保持意识清醒。几步冲到门口,拉开大门。没想到一支木棒迎面挥来,他躲闪不及。这一击,正打在脑侧。寇准眼前一黑,顿时倒地。
门口的老鸨抱着木棒,擦了擦汗,上来踢了他一脚。
闻声赶出的清露,蹲下身去,探了探他的鼻息。
"他是晕了。清露,下来该怎么办?"
"交去衙门。哼,我拿那姓赵的江洋大盗没办法,难道拿这个书生也没法子?"
"不是有位公公要捉他们吗?"
"他就在衙门里等着呢。"
老鸨顿时笑得开心,"把他送去,定是一大笔赏银。"
"可要悄悄的才行。"清露道,"只怕还有同伙在外,妈妈不要败露了形迹。"
"我省得。"老鸨又踢了他一脚,调头扭下楼去。
明州码头。
"这是怎么了?"卢方望着在擦拳磨掌的蒋平徐庆,"你们要出去?"
"嘿。"蒋平得意的笑了一声,"果然被我和头儿猜中。"
"猜中什么?"
"那个花魁娘子啊,有问题。"
"有问题?"卢方拧起眉头,"那寇公子去了翠红楼..."
"是头儿故意的,好让寇公子亲眼见见。"徐庆接道,"等到寇公子知道其中另有隐情,自然就不恼他了。"
"就是没想到,那个女人竟然敢太岁头上动土,居然挟持了寇公子。幸好我今儿一直跟在寇公子后面。"
"这下正好看看,那背后是哪方神圣,敢打我们五鼠的主意。"徐庆系紧绑腿,将长剑插在身后。
韩章冷笑一声:"我看你俩是兴奋更多,倒不像是担心寇准。"
"嘿嘿。"蒋平拉低斗笠,"这回顺便叫他知道知道江湖险恶,没啥不好。省得他整日啰嗦。"
卢方拉下脸来,冷道:"胡闹!寇公子是个书生,性命是可以这样玩笑的么?"
蒋平立刻声辩:"哎呀老大,这可是头儿说的原话。你别一径的说我啊。这本就是头儿出的主意。"
卢方张着嘴,还要说什么,却被韩章拦住。
"寇准和头儿的事,咱们都搞不明白。老大你就随着他们去。有蒋平和徐庆跟着,寇准想也出不了什么事。"
蒋平将纸条卷做细条,塞进信鸽脚上竹筒里。一松手,将鸽子抛入天空。
"好了,咱们出发了。老大、二哥,船和岛就交给你俩了。"
两人跃上马背,提缰远去。
卢方扭头对韩章道:"咱们是不是老了,我怎么搞不明白头儿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哼,你要搞的明白,那才是奇了。"韩章白他一眼,自顾自的叼着草根念道,"人家那是家务事。"
72 重见
元侃拿起剪子剪去了烛花,屋里亮了一些。暖阁里静悄悄的,木屏风上垂着轻暖的棉锦。纵然有宫女和内侍,个个屏息静气的立在角落,暖阁里还是太过安静了,甚至显得空旷。
政务交给了中书省,来回传达旨意的事情,都交给了王继恩这个老奴才。元侃对国家政务刚刚上手,父亲身体每况愈下。这一切都使得他五心烦躁,不得不多方仰仗着王继恩。甚至干脆吩咐王继恩,没有大事不必来报。
于是暖阁就这样一日一日的清静下来。
"元侃,你在么?"皇帝低低的问。
"我在,我在的。"元侃坐到皇帝身边,拉住他放在床边的左手。
"你在啊......"皇帝轻轻叹息了一声,"我又做梦了。"他抱着纯钧的右手紧了一紧,"我又梦见他了。"
炭火炉中明明灭灭的火星一闪的飘出来,纷纷乱乱的灭了。
"你说他还会回来么?"皇帝仰望着床顶,可是眼里没有生气,瞳子里迷迷蒙蒙的一片。
元侃不语。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皇帝转头望周围:"怎么...怎么多了这么多人?"
元侃回望了一眼:"哦,是王继恩安排的。说是为了周到,我没反对。" 他不以为意的去加炭火。
皇帝皱了皱眉,刚要说什么,却被一阵冷风灌得猛咳了一阵。
身边内侍急忙上去关窗。
大门突然被嘭的一声推开了。一个人跌跌撞撞的冲进来,匍倒在地:"陛下!德芳殿下回来了!德芳殿下他已经到东华门外了!"
元侃震惊,回望父亲。
皇帝瞪大了眼睛,死死的看着地上气喘吁吁的王继恩,他的嘴唇剧烈的颤抖着,可是说不出话。
"陛下,东华门外的禁军不认识他,差点交手,幸好老奴去得及时。真的是德芳殿下,真的是他。陛下,你赶快下旨,宣他进宫吧。"
元侃愣了一愣,猛推开门,冲了出去。
一路狂奔到东华门,透过门洞,就看见寒光闪射的长戟中,立着一骑人马。玄色的大氅在广场的烈风中抖的笔直,黑穗长剑平静的贴在腰间。一匹不曾修剪马鬃的黑马,鬃毛在大风里飞扬的好似一面旗帜。
琥珀色的清澈眸光,越过重重刀剑的包围,落在元侃身上。
那样淡定而自若的神色,明亮如同皓月般的微笑。
刀剑从中,只是一匹马,一把长剑,然后他说:"元侃,我回来了。"
那么平静,就好像他只是出去狩猎,回来晚了一般。
元侃望着他一身的风霜,眼角突然有些湿润。此时立在这样狂风里,却让他觉得安定。一切的担心都刹那间消散了,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定。
隔着重重人流的对面,哥哥正笑着说,他回来了。
暖阁里,皇帝坐着。
他从来没有这样忐忑过,这一生都没有。
终于回来了,终于......
黄昏的阳光从格窗里照进来,落在纯钧的剑鞘上。编绳早已换过,剑鞘上落着刀剑划过的痕迹,纵横交错,却没法除去。绝世名剑的鞘远不如剑那样坚挺。只是外面累累的伤痕,却不曾损去利剑的一丝傲气。
皇帝摩着剑身,经不住低低叹着:"门巷寂寥人去后,望残烟草低迷。"吟到这里,却是再不能继续。耳边却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低低接到:
"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他浑身一震,抬头看。
德芳正立在五步之外,望着他。
隔着五步,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两人对视的目光里有很多东西在跳跃,能够看懂,却又觉得似乎并不曾明白。
一个是纵横江湖的剑气风霜,一个是白发苍苍的垂老。
德芳立在原地,只是望着他。此时心里涌上的根本不是自己预料的感觉。
窗外的梧桐叶在大风里沙沙的响着,夹杂了劈劈啪啪的雨点声。打破了屋里的寂静。
皇帝低下头,将手里的纯钧递过去:"你的剑。"
纯钧被举在半空里,剑鞘上垂下的丝绦在风里打着旋。握着它的手青筋迭起,微微有些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