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知道我有背伤。"必然是那些个八卦杂志的消息了。
他却说只是因为看了我的比赛,便觉得我这样的人天生是背伤和胃溃疡的常客。
背伤是因为高柔韧性动作和强度跳跃所致,至於胃溃疡,他解释说是因为俄罗斯人的不安全感已经融入到我的血液里,总有一天会胃穿孔。
可是胃穿孔和胃溃疡是两回事情吧,我不解,也不予追究,我只是有些胃痉挛而已。
这个亚平宁的艺术动物总是喜欢在夏天四处享受日光,在冬天懒懒的躺著,以至於在冬初里见到他的每天都觉得他在变白,此刻在水蒸气的晕染之下双颊飞红,颜色可人。
他懒洋洋的靠著我的肩膀,笑得很狡黠,"我在勾引你呢,怎麽不给点反应?"
我学著他的手势在他眼前晃了晃,无奈的说:"你指望我能给什麽反应。"
他一下子扑上来,如同撒娇般勾著我的脖子,跳起来,溅起一片水花,大半个身子露出水面,毕竟和我们这些常年从事体育运动的人不同,我虽然算是体育界纤瘦的身材了,还是较他多些肌肉。腰际线停留在围著浴巾的胯部,上身竟是连肋骨都刻了出来,只是在水花溅起的一瞬间,我那麽一瞥,然後伸手把他按进水里。
他从水里探出头来,那笑容仿佛是偷腥得手般绽开,说:"你说你的安德烈会不会吃醋,看到我们这样?"
我双眉微蹙,叹气。
"那个人,还是我的麽?"
蒂姆说我是个占有欲很强的人,我不承认,我若是如此,当时早就逼迫安德烈留下来了,如果我做的话,我能做到的。或者我跟他去美国,永永远远的缠著他。
然而我却就这样看他离开,什麽也不做。
也许如他所说,只有在那个更为自由的国土,他才能超越那个被俄罗斯式条条框框束缚的自己,两国训练的差别,不仅仅表现在器材的先进程度上,更表现在训练理念上,不然当时我也不会萌生换个环境的想法。
然而我最终是回来了,因为俄罗斯才是我应该呆的地方,说我报恩也好保守也好,我更喜欢一成不变的生活,也许有一天,我会失去激情。
名古屋之行全程交给了蒂姆安排,於是日程变得让人费解。到这里的第三天,我还没有机会去参观当地用作比赛的场地,却被蒂姆拉去了名古屋一个小型民间交响乐团的演奏现场,据说指挥是他熟识的日本友人。
那个指挥也是三十来岁,但看上去比蒂姆年轻很多,果然亚洲人总是显得年轻些麽,看上去年轻气盛的样子。
我们打过招呼在观众席上坐下。
这是个小型公演,来的多是当地的中小学生(大概是学校组织来的)和家庭主妇,我们两个欧洲人在其中显得尤为显眼,还好没有什麽人认出我来。
指挥向观众鞠躬,然後转身,扬手。
掌声落,指挥棒举到半空,小约翰斯特劳斯的《大湖圆舞曲》以稳重的大提琴开场了。
由於弦乐部的人手不足,本该悠扬蓬勃的圆舞曲显得很是单薄,圆号的演奏者似乎指法尚未生疏,铜管部更是由此起参差不齐,便似是一群初学者的练习一般。
我困惑的回头望望蒂姆,他却对我笑而不语。
三曲末了,我已经恹恹欲睡,却看见指挥向我的方向一指,强打起精神,身边的蒂姆笑吟吟的站起来,我这才发现他身边早就放了一只小提琴盒,他取出小提琴,走上台。
我觉得太过大胆,要知道他和这班业余玩家根本不是一条水平线上,这一登场,你叫下面一干人怎麽敢合音?
他向乐团鞠躬,吐出一串意大利语,那指挥翻译,我却在下面傻眼,我可对意大利语和日语都不在行。
直到第一个音响起,我才听出来是布朗姆斯经典的《匈牙利舞曲》,蒂姆首先独奏了第一段,随後指挥双手起,弦乐,钢琴碎碎的跟上。匈牙利舞曲中那段张弛有力的变奏此刻听来不免有些琐碎,最後变成了蒂姆一人拉完那一段,随後再合奏。然而每个人的脸上并未露出愧色,虽然有些许奏错,虽然都没有办法背谱,却个个陶醉其中,仿佛置身於金色大厅中,让全世界的人欣赏。
我惊讶於他们的勇气,渐渐听长了,竟然开始喜欢这些不是那麽完美却充满著热情的表演。蒂姆只是上去演奏了一曲便下来了,但观众们并未因为大师的离去而散场,反而以更热烈的掌声迎接之後的表演。
终曲几乎是所有交响乐团的惯例:拉德茨基进行曲。
雷鸣般的掌声之中,军鼓带动了整个音乐厅的节奏,全场一起击掌配乐,我也忍不住跟著一起鼓掌,这曲也许是这支交响乐团最为成功的表演,显然是练习最多遍的。我跟著众人鼓掌,尽管语言文化肤色与周围人都不同,却觉得自己好像融入了他们一般,觉得自己开始喜欢这样民间的业余的却充满了热情的演奏。
末了,进入最後的一小段,指挥双手做了一个上升的手势,所有演奏者都站起来演奏各自的乐器,接著我身後零零碎碎的有人也跟著站起来,我被蒂姆一把拉了起来,最後全场的听众似乎都领会到了指挥的意思,纷纷站立击掌合乐,斗志昂扬的节奏伴著整齐的掌声,将这场音乐会推向了高潮。
我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母亲每年都拉我一起看维也纳新年音乐会,几乎每一年都以拉德茨基终结,金色大厅里响起有节奏的掌声,在吸收回音的壁毯上与大师们的精彩表演互动,每每看到这个场面,我都忍不住跟著一起激动,也许整场表演只有此时,才是维也纳爱乐的乐师们最真实的时候,让即使是在千里之外的我,通过电视机屏幕,也能感受到的从胸口涌起的并不属於我自己的激动。
眼前这班人都不是专业演奏家,而是挤出上班上学的罅隙时间,为了自己曾经的梦想,为了自己一直追求的挚爱,而结成了一个团队,向众人展示传达自己的心声。我突然想到七岁时第一次上冰时的感觉,从此,开始认定这块领域,即使是自己慢慢琢磨,即使是无数次的跌倒爬起,也没有放弃。从什麽时候开始,我已经不在有幼时的激动了呢。在赢了一场又一场之後,我所想的只是如何击败我所有的对手,包括安德烈,想著如何提高自己的技术,如何与音乐契合,却失去了单纯的热爱。
这份热爱──即使我意识到已经失去──也是再也寻不回的了。
回国之後,我继续投入新赛季的练习,编排新的曲目,与此同时,全世界最八卦的太阳报登出了我与蒂姆在名古屋的照片。我不知道他们是什麽时候盯上我们的,对於冰上运动并不热衷的英国人为什麽会突然之间把我们的八卦作为他们销售的卖点呢?
蒂姆的美名著实远扬,让不少俄罗斯记者也开始频频骚扰,逃不过一个话题:请问海耶克先生与捷瓦尔奇是怎样的关系呢?
朋友,工作夥伴,仅此而已。
我很高兴我可以不用撒谎,因为事实确实如此,如果有一天到了我需要撒谎的时候,我会不会像现在这麽镇定呢?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某个冲动的家夥终於受不了在大洋彼岸也能成天从俄罗斯新闻网上看到我的头条而愤愤不平的冲到了圣马力诺──蒂姆为了逃避罗马高额税收而选择的住所所在。。
第二天蒂姆打来一个颤颤巍巍的电话,声音很虚弱,让我以为他被揍了。
"我说,你们不是分手了麽?"
我在电话那头沈默。
"他的独占欲比你还强,谁不知道这圈子里随便玩玩的多得是。"
我在心里暗暗骂这小子没节操。
"早知道就和你假戏真做了,省得让他吃这没来由的醋。"
沈默是金,虽然我很想挂电话。
"喂,我说,电话是用来对话的,你不想说话就别接电话阿!"
那头愤愤的砸了话机。到底是谁先打来的?我奇怪的看著手里的听筒发呆。
两周後,我收到罗马人寄来的长途话费帐单。
我是不是该考虑下转职算了,或者多拍几个广告赚钱。
只是心里某个角落偷偷的欣喜著,不明所以。
悻悻的打开音响,Helene的歌声充斥著整个客厅,显得房子无比空旷,我叹了口气,打电话给母亲,邀她过来住一阵。
"我们并不能就这样忘记
或者你对此不知道
但我一直在我自己心里面保存著你的部分"
第六章
母亲是一位自由坚强的女性,在我三岁的时候父亲去了美国,离家二年之後母亲愤愤提出与父亲离了婚。後来父亲回来试图挽回这段婚姻,已经无济於事。然而每隔一段日子,两人又会见见面。
我曾经问母亲到底还爱不爱父亲,因为她一直没有再婚,母亲只是笑笑说爱又能如何,你父亲这样的人,你我都拴不住他的。
那是个带著拉丁血统的男人,天生留不得在这冰天雪地里。
於是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现在。
对我而言,与母亲在一起的时间占了我12岁前生命的绝大部分,後来因为拜师,来到了莫斯科这座城市,才和母亲分开来住,这一分就是十年,也曾提议母亲过来与我一同住,但每次的邀请都只是维持了几天,母亲便迫不及待的回去了,仿佛家乡那座简陋的宅子才是她儿子一般。
然而母亲始终是对我滑冰生涯影响最大的人。
小时候在滑冰场滑冰被同班同学发现并嘲笑的时候,我很委屈的向母亲哭诉,母亲只是淡淡的说了句:"小朱利安,记住一句话,从来没有人为批评家立过雕像。"
後来才知道那是西贝柳斯的名言。
而我所有的音乐口味也都受到母亲的影响。
母亲到的时候是第二天的正午,不顾我要去接她的提议,自己搭了taxi过来。
金发里又多了些银丝,眼角的皱纹比半年前我回去看望她时又深刻了几分,我小心的挽著母亲的手将她扶进来,口里抱怨道:"怎麽就这麽大胆,忘记了你上回突然晕倒的事情了麽?万一出事怎麽办。"
母亲置若罔闻,只是笑著说:"你这是对你妈妈说话的语气麽。"
我无语,只得在她的示意下乖乖去泡咖啡。
要加很多炼乳,不要糖。
一切的口味都受到了母亲的深刻影响。
假期即将结束,我想要在这最後几天带著母亲四处去逛逛,却不巧接到教练一个电话:"朱利安,新的一套动作编排出来了,你要不要提前来看看?"
更不巧的是母亲先接了这通电话,替我应了这桩事情。
总是试图替我作决定,我心里郁郁的说。
那段叛逆期里也不知因为母亲这方面的专横和她吵了多少次。
在我迷恋英伦摇滚的时候,我甚至存了零用钱一个人跑去海德公园,结果露宿一夜後发现钱包早已不见身无分文被警察遣返回国。
回去後母亲第一次和我在莫斯科住了半年,每天除了训练学校便是家里,不许我去任何地方。
最可怕的是她折断了我所有的摇滚cd,狠狠的骂道,都是些害人的东西。
我那次哭得很厉害,感觉每天看到母亲的脸就想和她吵,大吵之後闷在房里继续哭。
成长的过程总是一种对父母的伤害。
半年多的阴郁之後,我迎来了参加世青赛的机会,我欢欣的跑回家,对著母亲喊道妈妈我进了我进了。
母亲对著我露出很久未见的笑容,笑里带著泪水,我从来没见过母亲哭,这是第一次。
我第一次见到母亲笑的如此疲惫,却如此快乐。
我突然愣住了,觉得一切的分歧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给予我生命的女人还陪著我,还要看著我去拿世界冠军。
我扑到母亲怀里,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肩膀已经超过了她的头。
某一天,就像人群不断地走过一样
生命就这样的长大了
新编的一套动作是根据冯?苏佩的《轻骑兵序曲》所设计的,这也是我在下个赛季会采用的自由滑曲目。
这也是母亲最喜欢的一支曲子。
确切的说是曾经父亲的最爱,也不知母亲是深有同感还是爱屋及乌。
如此雄壮的乐曲,我开始有些担心自己会演绎不出作品的大气与雄伟,若是安德烈可能会比较适合吧,不由自主的,我联想到了那个该死的家夥。
我已经有三个月没有看到过他出现在冰上了,不论是现场还是电视转播,他都没有在众人注目下下过冰。
我承认我一直在关注著他的事情,就想他在美利坚仍然上俄罗斯网站一样。
噢,我不该把我的私情和他对祖国的热爱相提并论。
如果除却他花了大价钱去圣马力诺不谈的话。
母亲说要来现场看我,我说好,但是第二天早上我要载她去的时候她又说想去当地的教堂做礼拜。
明明不是休息日。
我只好无奈的独自驱车前往训练场。
教练还没到,我先与编排动作的老师探讨了一番。
动作编排的相当严谨,我稍稍提出几个不妥之後笑道:"除非把4-3-2改成4-3-3,否则不会有比这套节目更好的了。"
"可惜那是不现实的。"一个熟悉的冷冽的声音在空中响起。
我身体一震,抬头,时间瞬间凝固,芳华刹那中止。
我想问你来做什麽,我想问你又能做到些什麽,我还想问你这是否是在意我能做到些什麽,然而我最终只是张了张嘴,什麽也没说出来。
他向我走过来,让我觉得我的心开始猛烈的跳,我害怕我控制不住当众失态,我又害怕他会不顾一切让我为难,我害怕的东西太多了,以至於连平常的交谈都无法开始,只是直直的望著他,看他黑色的皮鞋一步一步,踩著冰走过来,自然的微笑著,仿佛我第一次看到他时那样的散发出灿烂的光芒。冰面反射镭射灯光让我有些眼花,身体不经意的晃了晃,眼神散了片刻。
他已经到了我面前,说:
"好久不见,亲爱的朱利安。"
边上所有人都一脸紧张,仿佛下一步我们就会大打出手,仿佛稍有不慎连空气都会引爆,然而在他们的注视下我终是只说了一句:"是啊,好久不见。"
教练跟著进来看到他也是一愣,然後拉长了脸问:"你来干什麽?"
他吁了一口气,笑了笑,提提手里的东西说:"有些文件没签完──不过本可以不用自己来──但我还有些事情要找......"他看看我,迟疑片刻说,"找朱利安商量。"
教练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说:"朱利安待会儿还要练习,请尽快。"
训练场的休息室他早已烂熟於心,假期未结束前我们是唯一的客人。
我跟著他进去,关上门,下一步就被他压在门上,狠狠的吻我,我的背压在坚硬的门上有些痛,我有些喘不过气来,却神差鬼使的伸出手抱住他的背,抱紧。
分开的时候彼此的呼吸都很急促,我有些憋得慌,有太多话要跟他说,尽数堵在了胸口。
他比三个月前强壮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美国的营养师比较能干,他伸手摩挲著我的脖子,用手指轻轻描绘出动脉到锁骨的线条,我仰著头,享受两人在一起难得的宁静。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他才开口:"我不想说对不起,因为我没错。"
我气恼的看著他,想要推开他,却被他抓住了手反压在头顶。
我仰头,嘴角微微上扬,"我也不想承认我有错,即使有错,我也会千方百计找借口推诿。"
他不理会我的挑衅,埋头在我的肩窝里,轻轻的吭咬,只听到他温润的声音从耳根升起,"......但是,如果说对不起能让我们在一起,我愿意道这个莫须有的歉。"
他的发丝挑过我的脖子和下巴,让我不自觉的扭动了一下,他却一把抓住我的腰不让我乱动。我叹了一口气,说:"总之,别指望我会背叛这里。"
他捏著我的下巴,笑得很美国,我不知道为什麽有这种感觉,仿佛在那个自称是自由的国度的地方他找到了新的微笑方式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