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何必再追究这些无意义的事情呢?反正我们都快要死了。"她凄婉一笑,"再说,当年的事情,又怎么能全怨怪别人?就算你的母亲逼迫你立下了报仇的誓言,可她总没有要你报复到这样的地步。"
一窒。楚玦儿这句话刚刚说出,满殿的气氛,蓦然一窒。空气都仿佛忽然凝滞,那原本疯狂大笑的男子,也骤然停止了狂笑,审视地回过头来。
"玦儿。你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我所有的一切痛苦,全都是自找的吗?"疲惫地、伤恸地,淡蓝色长衣的男子,轻轻地问。楚玦儿默然。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风烟轻叹。他不清楚当年太多的往事,却了解冷璇的为人。然而谁知道呢?那过往千万年来的痛苦,谁又能知道,它们到底是否真的,应该存在?冷璇低声笑了起来。
"不错。也许这所有一切的痛苦,全都是我自找的。然而......然而你们又何尝知道,我之所以会如此地疯狂报复,还有着另外的一个原因?母亲亡灵面前所立下的誓言固然重要,可若不是那另外一个原因的话,我又怎么可能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楚烈熙,我的父亲!你怎么可以让我原谅你?你怎么可以,让我原谅你!!时光幡然倒流。一万多年前。无上天宫宫殿威严。高高的玉座上,端坐着一个威仪森严的黄衫人。那黄衫人支颐含笑,微哂地看着殿下的少年。淡蓝色的衣衫,局促不安的表情。刚刚成年的少年,是初次踏出天荒绝境,偷偷来到这繁华尘世的冷璇。
"你就是冷苡茳的儿子?"黄衫人笑,"果然长得有几分苡茳的样子。"
他挥手,似在随手驱赶脚下邀宠献媚的猫咪。"你想要些什么?身份地位、宫室美女?说出来吧,无论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少年有些受辱似地蹙起了眉头。 "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只是来看看你而已。看看你,长得什么样子。"
母亲说你是我的父亲。母亲要我立誓不计一切也要杀了你。父亲!我原该在天荒绝境再耐心地等候,直到我把自身的能力,磨练到有了绝对的把握时,再出来这苍茫尘世间,达成母亲的愿望。可是,我却不知为何,总是有些不甘心。我不甘心。父亲,我不甘心地想要知道,你为何抛弃我们母子于那寂寞阴惨的天荒绝境?我不甘心地想要知道,到底你昔年曾做过什么样的事情,使得我的母亲,那样痛恨切齿地、不计一切代价地想要杀了你!我不管母亲口中的什么帝皇。我不管我在母亲亡灵前所曾立下的誓言。可是父亲呵!我想要知道,当你见到我的时候,你会对着你的儿子,说些什么?会是欣喜万分吗?还是悲喜交集呢?
......却终是没有想到,你对于我的到来,竟只是如此地一种,云淡风轻。淡蓝色衣衫的少年,有些落寞地低下头去。让下垂的眼睑,悄悄地掩住眼角的失望。
"哦?什么都不需要?" 黄衫人有趣地笑了起来。
"我还以为你是为你的母亲来讨公道的呢。毕竟她当年,可是一直妄想着,我能封她做我的天后。可笑的丫头,竟忘了自己的出身,不过是大姊因为一时的怜悯,才从人间带回来的下贱之人。我一时恩宠于她,她就把自己的身份地位都忘记了!"
他招手。"你虽然是苡茳那丫头的孩子,但毕竟也算是我的骨血。看在这一点血脉联系的份上,说吧,你想要些什么?无论是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你!"
好大方的承诺呵!真是好大方的承诺呵!蓝衣的少年低着头,没来由地,却只觉得一股怒气,从心底深处,熊熊地烈燃而起,势欲冲天。他是我的父亲。他是我的母亲冷苡茳,毕生最痛恨的人。他是母亲在临终前,逼我发誓不计一切代价也要杀掉的人!我却干了什么?我却干了什么??
--我竟忘记了自己的誓言,自个儿跑上门来,送给他如此羞辱!
"我的母亲......才不是象你所说的那样下贱!就算你是我的父亲,你也不可以如此羞辱她!"少年猛地抬起头来,让眼底熊熊的怒火,瞪视着对面高高在上的男人。"她是这个世上,最最高贵的女人!她是我的母亲!"
她是我的母亲。就算她在生前,曾经怎样地折磨打骂过我也好,怎样地逼我立誓杀父也好,她都是我的母亲。是我在人生的最初许多年里,唯一相依为命的,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在我的面前,谁都不可以羞辱于她!无论出言羞辱的是什么人。哪怕是高高在上的天帝也不例外!哪怕你是我的生身父亲也不例外!
"哦?" 黄衫人一愣,似是被他那太过激烈的表情,给吓了一跳。一愣过后,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可不行。虽然你是我的骨血,但我并不曾允许你姓楚。"他沉下脸来,冷冰冰地说。"果然下贱之人的骨血,所生出来的子嗣,也是有些下贱的。你还没有得到我的正式承认呢,竟敢就这么地出言顶撞于我?"
"顶撞了你又怎样?"少年冷笑。他也豁出去了。这样的父亲,不如没有!母亲,我现在有些明白,你为何会如此地痛恨,眼前的这个男人了。
"还有,我也并不姓楚。不过,我姓什么可不是由你来替我做决定的!我姓冷。我的名字,叫冷璇!"少年握拳,仰起头来,无限愤恨地瞪着高高在上的那个男人。你是我的父亲吗?父亲--又能如何!我已经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母亲。既然如此,我又何吝于再杀死另外一个,名之为父亲的人?杀一人是罪孽,杀两人、也不过是同样的罪孽而已。
--母亲。我在你的亡灵前立下过誓言。我向你道歉,我不该对此犹豫心软。我向你道歉。无论千年万载,我必将杀了眼前的这个男人,令他永沦于无尽的痛苦深渊!
--以此,为你的恨、和我的辱,献作祭奠。黄衫人后背忽然一凉。低头看了一眼少年,他疑惑地微微皱了下眉。是......错觉吗?为何他竟从殿前这个少年的眼里,看见了那样炽烈又激扬的杀气?那一股赤裸裸毫不掩饰的杀意啊,就仿佛......就仿佛他当年勾通冷苡茳,一起对大姊下手的时候一样......
黄衫人淡淡地笑了。苡茳的儿子,继承了她凡俗女子的血脉,能力再怎么样也有限的很。就算对自己有杀意,又能如何?
"好了。我知道你叫冷璇。反正我本来也没有打算赐你姓楚,既然你自己有自知之明,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
他信手轻挥,浑若无事地为殿前的少年作出了一相情愿的安排。
"你不辞艰辛地来找到我,本来,我是想好好安排你的。我的殿前最近刚刚空缺了一个执戟卫士,身边也还缺少一个近身侍从,这些位置,本来,都很合适你。可是你这样没有礼数,连我都敢随便顶撞,这样的职位,做起来倒是太抬举你了呢......"
他沉吟着自语。却浑然没有注意到,蓝衣少年的脸上,越来越是惨变的脸色。浑身冰冷。牙齿紧咬。面容都早已扭曲。而心中的愤恨......心中的愤恨!这一刻所受到的羞辱,哪怕千秋万古,都难磨消!猛地一挥手。"哗啦啦",扫倒了殿旁陈列的许多摆设。任那些高贵精美的饰物,全都在玉座上那人愕然的眼光里,化为冰晶碎屑。玉屑飞散,心也早已碎裂成千片万片。不,我没有心。早在许多年前,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就应该没有了心!
--早在许多许多年前,刚刚出生的时候,我就应该没有了心!哈哈狂笑了起来。狂笑着,任眼底的泪水合着满天的碎片一起飞散。狂笑声中拔步飞奔,而诅咒的话语在飞逝的身影后如鲜血一般厉声袭回!
"我不原谅你!楚烈熙,我向母亲发誓,今生今世,哪怕我身死魂消、形神俱灭,哪怕我一生痛苦、永沦苦海,我都誓要杀了你!我要夺走你的一切,杀死你的性命,让你就连死了都永远后悔痛苦!"
往日的场景已成风流云散,往日的誓言已只能萦绕于梦中。高大巍峨的天宫大殿依然还是旧日模样,往昔的少年却早已渐渐地老去。静默。宽广的大殿中,寂静得仿佛没有人存在一样。只有蓝衣男子那苍凉郁悒的话语,在大殿中缓缓回响。青衣的女子,幽幽一声轻叹。
"是这样吗?我......从来也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啊!我从出生至今,从没有见过我的父母双亲任何一面。也因此......我不知道,我们的父亲,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然而无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又如何呢?无论他曾带给了你怎么样的伤害又如何呢?那,都是他的事情啊!我却从出生开始,都从来没有见过他任何一面。对于这样一个从来都没有见过一面的父亲啊,璇呵,璇呵!我的恋人,我的哥哥啊!你又怎么能够,将所有的报复,都还施在我的身上?楚玦儿凄凉地笑了起来。哀哀地笑着,一时间只觉得浑身上下、四肢百骸,都象是要散了架一样。精疲力尽。呵,我原本就快要死了啊!忽然想起来,我和你在此封禁的宫殿内决战,一战的结果,本来就是,双双重伤待死啊!而现在,在我临死之前,终于得知了我一生所有一切悲哀的最初原因,那,也就罢了......
一生的所爱,全是错误。一生的存在,都是悲哀。璇。璇!我的恋人,我的哥哥啊!我和你虽是同父异母,却竟是同样的......悲哀的命运啊......
或者,这样悲哀的命运,被我们选择用这样同归于尽的方式来终结,也算是我们生命中,唯一的正确吧?轻轻地叹息,将目光投向身前的少年。只是,风烟啊!在我这漫长又悲哀的一生中,唯一所为之感到歉疚不安、担心不已的,便只是你而已啊!楚风烟......我的儿子......
"为什么你当年,要给他取名叫风烟呢?"
轻轻地伸出手去,柔柔地抚上少年的头顶。那是她的儿子。一生中曾经万分期待,却又狠心抛却,又在漫长的流浪生涯中朝思暮想,却终是一见便成永决的儿子!感觉你柔顺的黑发,在我的指下无声无息地滑落。看见你如水的泪珠,在你的面颊上同样无声无息地滑落。我望着你,从你的眼眸中看见我的眼神是那样千般的爱怜、万分的不舍。却知道,也许就在刹那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将永远消逝成无望的梦幻。风烟,风烟。
"如风而逝,如烟而散,千年往事,都成虚空。" 耳边凄然一声长叹,蓝衣男子的话语是如此地飘渺模糊。
"一生心事,不过如此。一生心事,不过如此而已。玦,玦!你......错不该遇见我啊!"
遇见了,爱上了,那便是错。错不该当初天荒绝境偶遇,我留下年幼天真的你,存心欺骗。错不该后来漫长的岁月长河中,明知道你和我的身份关系,相交知心。然而情真情假,如今都莫再相问。时光辗转,你我既已经走到了如今,那往昔所有的爱恨情仇,又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和你......终究是都快要死啦!四目对望。楚玦儿淡淡地笑了起来。
"千年前我刚刚得知事情真相的时候,对你的感觉,是万分的愤恨。可是那样的愤恨,却终是没有勇气去亲手,终结了你的生命。于是我将自己放逐,放逐在茫茫的红尘俗世。岁月悠悠、关山流浪,一晃眼千年的时光飘逝如电。当我对你的恨意终于在漫长的时光中,积蓄到可以坦然面对你的时候,又听说了你和风烟的事情。于是我再也忍不住了,终于不顾一切地,又重新回到了这个久违的天界,想要亲手来,结束掉你的生命。只是,只是......我却忘记了,当爱恨俱都了结的时候,我的生命,也同样没有了意义啊......"
她仰起头来,看着冷璇,凄然哀然地笑着,任生命中最后的一丝灿烂,随着颊上的笑意,逐渐盛开。然后盛开过后,便是凋谢。
"一生的心事全成虚空。所有的爱恨都是谎言。璇,你的存在是一场悲哀,我的存在,也同样是一场悲哀啊!既然如此,这样子同归于尽,或者,是我们最好的结果......"
青衣的女子,话音逐渐地低沉下去。而颊上的笑意,也终于渐渐地、渐渐地,消隐无踪。只有虚无飘渺的话语,还最后回荡在空荡寂寥的大殿中。
"风烟......我的孩子......生了你,却又舍弃了你,是我这一生里,最大的罪过。然而现在我也已经死了,一切,也都罢了......风烟,风烟,用我生命里最后的力量,为你祝福。希望你的存在,不要象我和你的父亲那样,一生皆错。唯愿你从今往后,永远都没有忧伤悲哀吧......"
长歌当哭,生死悲欢。风烟再也承受不住,匍匐在地,放声痛哭起来。把这一生里所有的悲哀伤恸,全都在这一场痛哭里,尽情倾诉。痛哭声中泪花模糊,眼前却依稀仿佛,似有无数个人影闪现。母亲、魅、若言、倾国、嫣儿、宛碧、惊寰......以及,天心和......璇。红尘的天心,眼前的璇!风烟痛哭着,忽然心神一阵怔忡。怔忡中蓦闻耳畔一声轻叹。他顺着那轻叹声,惘惘然地抬起头来,看见身前一袭淡蓝色的身影,正自随风飘摆。那身影不是别人,可不正是他刚刚想到的冷璇?
"你......叹息什么?"
怔然惘然地,他问。那人不答。只是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抚上楚玦儿的额头。玦儿已溘目长逝。他却宛如不知似的,小心专注地抚触着。他是那样小心,那样珍重,小心珍重得就仿佛在,抚触一尊易碎的玉像。小心专注得就仿佛是,天地间只剩下了这一件事的存在。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蓝衣的男子,终于停住了手,凄然一笑。
"玦儿......玦儿......你知道吗?我其实原是......爱着你的啊......"
他的手停顿在楚玦儿的眉眼之间。凝望着青衣女子那紧闭的双眼、微蹙的眉头,男子的话声,仿如梦呓。
"只是......再不曾料到,昔年在天荒绝境,你我嬉戏时所曾说过的戏言,不求同生求同死,生不同衾死同穴。如今,竟是如愿了呢......"
往事悠悠,故梦难还。玦儿,玦儿,那个时候,你和我戏言的时候,心中在思着什么、想着什么?那个时候,你依偎在我的怀中,憨笑着说出娇稚的话语的时候,可曾料到,当时的一语,也可成为千年之后的谶言?你是我的妹妹。你是我的恋人。多少次午夜梦回,诅咒着你我的身份。多少次午夜梦回,想象着你我之间的爱恨。玦儿,玦儿!为何你要是我的妹妹?为何你要是我的妹妹!
"玦儿,你既先走一步,且等着我。" 他俯身,在女子的耳畔柔声地一语。然后回过眸来,淡淡地望着风烟。
"我知道你恨我。"他静静地道,语声平静地好象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但事已如此,一切,也都罢了吧!你母亲已然长逝,我也马上就要去了。风烟,等我也去世之后,你就把我和你母亲的遗体一起焚化,将骨灰都散入天荒绝境,你初次误入时,得到戮魂剑的那个地方吧!"
他一声叹息,语声温柔。"那里......也是我和你母亲初次相遇的地方呢......"
初次相遇的地方吗?璇......和母亲?风烟怔怔地跌坐着,怔怔地看着璇。他从来都不清楚璇和母亲的往事。以前小的时候,曾经十分渴望知道。可是,当他真的知道那往昔的一切时,满心满眼里,所剩下的却惟有痛恨伤恸而已。痛恨自己,为何要知道这些事情?伤恸自己,为何竟不能够永远地,糊涂下去!
--如果可以的话,他其实宁可自己,永远都不知道这些事情。如果可以的话,他其实宁可让过往的岁月,都永远保持在当年,和璇一起同居在碧落宫中的时候啊!心里面悠悠渺渺,忽然之间,又想起了当初和璇同居在冰雪原上碧落宫中的往事。那时候他正年幼。那时候璇是多么温柔。那时候他们一起弹琴听箫、笑语欢颜。还记得那初次放风筝的欢乐,还记得他执手教画的温暖。还记得......那过往所有一切的一切啊!到如今、全成枉然。心口蓦然一痛。"哇"地一声,口中忽然腥甜。襟前一片嫣红。这红红的,是我的血吗?正如那一天的那一刻,你用染血的长剑,无情地刺入了我的心脏。璇,璇,璇!这一次,你是否又同样地用你那无形无情的利剑,深深地伤害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