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只是楚风烟。虽然在楚玦儿和冷璇去世之后,天界众人,都推举他接任新一代的天帝之位,可是,他还没有想好,到底要不要答应。答应或不答应,其实,又能如何呢?往事渺渺,来日茫茫,爱恨已逝,此心此情,无论如何,都再也回不到那年幼童稚时候的,天真快乐了。风烟惘然轻叹。叹息声中,却听见身前的粉衣女子,也是同样地一声,悠悠叹息。
"其实,如何称呼您,丽朱并不在意。丽朱之所以坚持如此称呼,也只不过是因为,这是魅帝临终之前,所留下的,最后的遗言罢了。"
女子黯然低头。眼眸神情之中,一瞬间似乎想起了无数往事,忧伤凄然。风烟却是蓦地一呆。 "魅?"
他失声惊呼。惊呼声中,忍不住一下子抓起了那粉衣女子的手。"魅去世的时候,你是待在他身边的吗?他临终时都留下了什么遗言?他......有没有怨恨,璇,害他如此呢?"
他的话语关切又担心。丽朱挣出手来,却是微微有些不悦。
"你只关心你的璇吗?"她淡淡地道。轰然一声,如一块大石,重击在风烟心口。风烟面色一变,退后两步,神色忽然之间,万分凄惨。
"不。我......也是很关心魅的......"良久、良久,他凄然道,"魅和璇......会敌对如此,我也没有办法的啊!我也......什么办法都没有的啊......"
璇。璇。纵然一切早已成为往事,提起你的时候,还是如此心痛。想起你的时候,唇上......也还是如此地伤痛。楚风烟泫然欲泣。丽朱看着他那样泫然欲泣的表情,心肠忽然一软。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罢了。大家......也不过都是同样,被命运捉弄的人罢了......" 丽朱苦笑。她伸手,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玉盒,放在手心里轻轻摩挲着。
"魅帝被冷璇逼宫,逃出去时,身边只带了很少的一些属下。那时他身患重病,是我一直亲手照顾。可是......可是我纵然一向自诩医术高明,却终究还是没能,救得了他的性命。我唯一所能做的,也只有在他去世之后,记住他所有的遗言......而已啊......"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一颗清泪"啪"地一声,自眼角垂落下来。掉落在满地的积雪堆中,把松软的积雪,打出了一个小坑。然后落雪迅速地再次飘下,很快就将那清泪的遗痕,掩没不见了。我说了谎。楚风烟,对于我如此陌生、而魅如此在意的你,我说了谎。这也是为什么,我适才初看见你的时候,会那样地惊慌失措,拼命地想要逃避。可是,我适才的话里,对你说了什么样的谎言,你大概怎么也不能想象得到吧!
--魅帝其实,不是身患重病,而是被人暗下了剧毒。而那个对他下毒出手的人,不是别人,其实,正是我啊!离魅萦,离魅萦。人生相伴数百年,你予我以爱,我还你以恨。而最后,我却终究还是挟着数百年前的旧恨出手,就那样亲手地,终结了你的生命。你是知道的。魅萦,你临终留给我的遗言里,告诉我你是知道的。可是你既然知道我对你暗下的毒手,又为什么心甘情愿地,就那样亡命于我的手下?我不知道。魅萦。生死相伴数百年,我不懂你。我唯一所能懂得的,我唯一突然之间才明白过来的,是我对你那久远的憎恨,早已在这漫长的数百年相处之中,于我不知不觉之间,悄悄地转化为了爱呵!而我竟不明白。我杀了你,才明白过来,其实,我是爱着你的,离魅萦。
"我......辜负了你。魅萦呵!辜负了你如此深情的我,如今唯一所能做的事情,也只有依照你的遗言,让你生前最后的心愿,都得以继续下去,而已了。"
惨淡一笑,丽朱将手中一直摩挲不已的小小玉盒,忽然递在风烟的手中。
"什么?"风烟一愣,不解。丽朱却不看他。她别过头去,不看那个一袭白衣、丰神如玉的少年,只是淡淡地道:"魅帝临终的遗言,希望你能够代替他,接掌这个天帝之位。可是据我看来,这样困难的事情,如果你真的做不到的话,也就算了吧。"
她的话声顿了一顿,又接道:"至于这个玉盒之中,是我私人送给你的一样东西。我知道你和那位凌天心的关系,看在你我同为......多情所误的份上,我想,你也许会需要它吧。"
风烟怔然。"魅......也希望我接掌他这个天帝之位么?" 心头思虑百结。黯然轻叹。他低下头去,看着那个丽朱私人送给他的小小玉盒。
"这玉盒之中,又会是什么东西,你认为我会需要到它?"
打开来。玉盒初开,盒中的东西还未入眼,一股淡淡的幽香便直冲到了鼻端脑际。好香、好舒服呵!风烟忍不住轻轻吸了口气,面上的表情,却是越发地迷惑不解了。
"这玉盒当中,是一样东西的真正解药。"耳边传来丽朱那轻柔的话语。"你一定知道那样东西的。它的名字,叫做多情咒。"
轰然一声,脑际似起鸣雷。风烟拿着玉盒的手一下轻颤,玉盒几乎坠地。
--多、情、咒!飞雪一直地下,满地银白。时间悄悄地过去了,人影却一直傻呆呆地站着。雪落白衣,整个人都冻凝成了一具巨大的雪人儿。那个怔然独立的白衣男子,却始终还未从震惊中醒来。不知道时之逝、境之迁、情之断、梦之灭。不知道你的未来,我将如何。就那样怔怔地站着,直到雪花渐渺,然后无踪。而身后的雪地里,轻轻地响起了,一个人的脚步声。
"风烟。" 天心缓缓地走近前来,望着身前的雪人。 "你怎么竟冻成雪人了?难道你一直站在这里不动吗?你......究竟都在想些什么呢?"
雪人儿终于动了。一下抖动,落下了满身的积雪。待得积雪全部落地,眼前,又恢复了那个白衣轻愁的少年男子。风烟回过头来。望着天心,绽开了一个似凄然、又似欢欣的笑容。
"天心。你已经知道了你我之间的一切过往。可是对于那些往事,你都仅仅只是知道而已,却并没有,真正经历过。这都是因为你的记忆,并未曾恢复的缘故。现在,我想要再问问你,对于那些你所失去的记忆,你还想要它们,真正地重回你的脑海吗?"
他忽然用这样郑重的语气,这样庄严的口吻,对着天心,说出了这样的一番话来。一时之间,天心不由愣住。再想不到他会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来。风烟,风烟。他这样相问,是说,他有办法真正地恢复自己的记忆吗?那些过往岁月中,他曾苦苦追寻,却怎么也追寻不到的,那些失去的记忆?天心心头一阵激动。当然要恢复的!他曾如此苦苦追寻过的记忆呵,若是能够恢复,为什么不要恢复呢?那些过去的记忆、过去的感情、过去悠悠几年间,和眼前这个男子一起相处的事情......为什么不要,全都恢复了它们?又为什么要......全都恢复了它们?天心忽然怔住。眼神一下僵硬。没来由地,眼神表情,都同时一起僵硬。心头那原本的热切,也全都渐渐地、缓缓地,化为冰冷。往事沧桑,事过境迁。昔日的感情还不知究竟如何,眼前人的心意却分明已成淡然。那刚刚在心头才生起的疑惑,又一刹时重新地回到了他的脑海。你爱过我吗?你曾爱过我吗?我爱着你吗?我还爱着你吗?若你不曾爱我,我恢复过去的记忆又能如何?若你还爱着我,我恢复了过去的记忆又能如何?我......也早已不是当初年少轻狂的凌天心了......
轻轻地一声叹息,天心没有直接回答风烟的话,却问:"你这样说,是有了什么办法吗?"
他知道的。他之所以会失去记忆,全都是因为他中了倾国的多情咒之毒,无可化解,所以风烟才会采用釜底抽薪之策,以雪魄冰心封去了他过往的记忆。而,就在不久之前,风烟在语声平静地告诉他这一段过往的时候,也明确地告诉了他,多情咒之毒,无可化解,他的记忆,是不可能恢复的了。他无可怨怼。下毒的人是顾倾国。前世的顾倾国,却已经为此而亡故了。而今生的那个人儿,是他的女儿凌惊寰。情字伤人,不过如斯。阿寰已经醒悟,而他呢?而他呢?天心淡淡地笑了。笑着,他听见风烟的声音如流水一般,缓缓地响起在耳边。
"是。我适才和丽朱妃--就是那位粉衣女子,对话中她告诉了我一件,令我吃惊的事情。" 风烟转回头来,看着天心忧郁地笑。
"我原以为多情咒确实是天下间,无可化解之毒。却再不料在这个尘寰间,竟还有人真的可以解开此毒。而那个唯一能够解开此毒的人,就是数百年前,最初制出此毒的那名女子。"
多情咒。传说最初制出多情咒的,本是个貌美如花、医术绝代的女子。红颜薄命,多情女却偏遇负心人。那女子不堪情郎的负心,竟花费了无穷的心力,制出多情咒之毒,誓要令情郎和情敌两人,一生痛苦。却不料时光辗转,当她终于成功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是白发苍苍、皱纹满面,而那两人也早已去世多年了。于是女子在墓前一场大哭,然后饮毒自尽了。
"传说里有真也有假。负心和复仇都是真的,可是那女子却并没有老、也没有死。她被一个人带走了。而带走她的那个人,就是天界的幽玄魅帝。"
风烟将手中一直紧握着的小小玉盒,轻轻递给凌天心。晏丽朱、晏丽朱。你爱的是谁?恨的又是谁?被爱恨模糊了视线,沉浸于怨憎当中不能自拔。将费尽心血,留住她青春和性命的爱人,视作寇仇。把数百年相处的情意,全都看作虚无。而直到心魔作崇,暗下毒手,终于借势终结了那个一心爱护着她的男子的性命啊!那个时候,才蓦然醒悟,一生岁月里的,真心所爱。醒悟,却,悔已迟。眼前闪过丽朱怅然转身的面容。那个粉衣的少妇,凄然微笑着转过身去,只有寂寞惆怅的话语,还依依留在她的身后。
"魅萦在遗言里说,他很后悔当初不经过我的允许,就强行把我带走,使我一世,不得开心。他说,希望我能在他去后,重新和我喜欢的男子生活在一起,永远快乐。我答应了他。所以我离开了我所憎恨的天界,重新回到了我喜欢的人间,嫁给了明宣华。以后,我也还会和明宣华永远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这也是我唯一能够,为魅做到的事情了。"
"爱恋和仇恨,我错选了仇恨。这错误一次便已足够了。天上和人间,我选择重回到人间。这一次,我相信自己不会再选错。魅萦希望你能够,继承他的帝位。我却不愿意再看到,有情人终难成眷属。楚风烟,我把多情咒的解药给你,把选择的机会也给你。却不知道,你究竟会选择人间的爱人,还是天界的帝位呢?"
丽朱临别的话语还悠悠在心头回响。风烟凝望着眼前的天心,黯然苦笑。人间的爱人......或者天界的帝位吗?可是,谁又能够知道,我心中的感情,它究竟存在于何处呢?天心,天心!丽朱把选择的权利留给我。我就把这个选择的权利再留给你。我把解药给你。天心,你若是服下解药,恢复了记忆,可悔不悔?恨不恨?
"这玉盒中,便是那真正的,多情咒的解药了。我把这玉盒给你。服不服下,由你自己决定吧。"风烟轻轻叹息。"想不想恢复原来的记忆,想不想破坏现在的心境,那,都由得你。"
想不想恢复原来的记忆,想不想破坏现在的心境么?天心接过玉盒。他接过玉盒,看着、看着,却不打开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自失地一笑。"时光辗转,多少年都已经过去了。我的女儿凌惊寰,今年也已经十四岁啦!十几年岁月悠悠,事到如今,这记忆恢复不恢复,又还有什么关系呢?"
风烟怅然。他回过头去,无话可答。天上和人间。天上岁月悠悠,十几年也不过一弹指。可是对于人间来说,十几年的时光,已经很长很长了。长久得足以淡忘掉,许多感情。我们之间的感情,既然早已于有意无意中,走到了现在,又怎么可以在过了这许多年之后,还去再想,情意,仍可继续?爱你恨你,事到如今,其实全都不重要了。
"爱恨如此。既然这样,一切,也就都罢了吧。"
便随手放下了玉盒,在庭院中闲闲漫步。两个人默默地走着,走过梅林走过假山,走过亭台走过回廊,走遍了整个庭院,却,都是无言。飞雪已经停了,庭院中静悄悄的。凌惊寰始终未曾归来,凌府的其他下人也全都不在。那适才借宿的一行三人,早在丽朱告别风烟之后,也一起匆匆离开了。也许,丽朱是不想再和天界有所牵扯吧!丽朱,你选择了人间。而我的选择呢?风烟自嘲地一笑。听见身旁天心吐出来一声压抑的长叹。而抬头望去,却见前方的屋檐下,现出一方棋坪来。坪上有棋,黑白棋子零落。
"前天我和阿寰在这里对弈过。后来她不想再继续等你,就拂乱了残局,离开京城了。"天心道。风烟默然点头。看着眼前棋坪,脑海中不期然间,想起了以前曾经多少次地,和天心一起在此对弈。他的心头,忽然涌上来一股,想要重温旧梦的冲动。
"飞雪已停,寒梅正盛。难得大好时光,我们不如去下一局棋吧?" 回眸相邀,一笑淡然。天心愣了一愣,点头道:"也好。"
于是一起坐在棋坪上,黑子白子,开始对弈起来。只是棋局上虽然显不出来什么,这下棋的两人心底,到底是何种滋味,却是谁也猜不出来了。又或许,千思百虑,情愁纠结,都在心田。两个人慢慢地下着。中途谁也不开口,谁也不说话。这一局棋可说是两人都下得无滋无味、魂不守舍。待到一局完结的时候,两人竟连数一下棋子,分出个胜负成败的兴致都没有了。胜又如何?败又如何?终究不过是往事沧桑,花落水流。相对一笑。毕竟还是勉强提着兴致,数了一下棋子。却竟是平局。爱恨困扰,此心此情。却终究,伤心难过,都是一般。这样子,也就罢了。那所有一切已经逝去了的爱恨往事,事到如今,其实,都已经罢了。风烟站起身来,向着天心淡淡地一笑,目光却深深地,又盯了天心一眼。
"我该走了。" 他向天心告辞,口气平淡得宛如一个常来常往的邻居。天心点了点头。 "我送你。"
他也站起身来,语气平常得就好象在送一个,常来常往的邻居。只是眼底的惆怅,却深深地泄露了心头的黯然。
"还是不用了。"风烟摇头。他仰头,遥望青天。飞雪已停,天空万里澄澈,清冷冽艳。雪后的天空,是如此惊心动魄的美丽。那九霄之上的寂寞天界,也如这人间望去的感觉一般,无情动人。天心。丽朱她来自人间,最后的选择也是回到人间。而我楚风烟......原本是来自天界,所以我最后的选择,也终究是回到天界。缘已断,莫再续。我和你之间的缘份,其实,早在当年我赠你戮魂剑的时候,就已经断了。
"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吧......" 他听见身后似是淡然,又似是有些怅惘的话语。回过头来,看见天心的淡淡一笑,如此惊心。
"是。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风烟轻轻重复。他别过头去,不再看身后的天心一眼,只是将白衣的衫袖微微拂过,让身影消失于天心的面前。今日一别,与君永决。那所有的前尘往事,也都罢了。
"风烟......"
日升日落,月沉月出。空荡荡的庭院里,天心遥望着青天白云,怅然一叹。在他的手心里,正紧紧地握着两样东西。其中一样,是那天风烟留给他作出选择的、盛有多情咒解药的小小玉盒。而另外一样,却是从很多年前,就一直被他小心地珍藏于怀中的,那一支断了的盘龙银钗。玉盒漫握,银钗轻敲。凌天心低头看着手中的两样东西,淡淡地笑了一笑。风烟。花落水流,两两无缘。天上人间,各自珍重。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