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
忽然想起来,师父的坟墓,已经很多年没有去祭扫过了。而他的师门天一剑派,如今在野心勃勃的师叔于忘机的带领下,又不知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呢?也许......他也该找个机会,回师门看看了吧......
"风烟,风烟。"
低低地呼唤一声,轻轻地伸出手去。仰首望天,看见天上飘飞的雪花。有一片雪花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落在他展开的手心里,很快就被手心的温度给融化了。雪消冰融,往梦云散。
"但是在那之前,风烟,至少,请先让我,再见你一面。"
楚风烟在江上飘荡。这里是滚滚长江,烟波浩淼。也是许多年以前,他初次相逢凌天心和顾倾国的地方。他见那江上渔舟,时有往来,却不见当年初逢凌天心时的那艘大船。他见那高崖拍浪,云树森森,却不见那崖上迎风吹箫,和他一曲合奏的黄衫女子。他见那风景如画,历历如昨,只是景虽依旧,却知道此心此情,再也回不到当年。他在长江上空,隐身回翔盘旋。任日出日落、月升月沉。任思绪漫飞、无穷无尽。就那样顺着浩荡江水,一路东流。直到身已入海,看见海潮呼啸,骇浪涛天,蓦然间,才醒悟自己已经在此景此地,沉吟了太久的时间。一声长叹,他的身形自江海的上空消失。然后在转瞬之间,出现于京城的中心。京城的中心是皇宫。宫苑深深,碧沉湖依旧。只有湖畔的梅林,却已不复存在。承平帝喜欢繁华,于花树中只喜欢牡丹芍药、红梅碧桃。对这一大片的白梅花林,实在讨厌得很。于是在即位之初,就命人伐去了这满林的白梅。香雪缤纷,一时无踪。
"其实皇帝伯伯哪里是讨厌白梅花啊?他根本是讨厌奶奶和父亲么。谁教皇祖父当初偏爱奶奶和父亲呢。"如果凌惊寰此刻在的话,一定会这么说吧。只可惜惊寰不在。风烟也只是看着梅林的遗迹,怅然一笑而已。
"果然是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呢。"
他低叹着,轻轻将身体沉入碧水。任悠悠的碧水,飘荡着他的白衣黑发。感觉黑发温柔地缠绕在脖子上,一如许多年以前,他曾用那个年轻女孩同样柔黑的长发,轻轻地取走了她的性命。他记得的,那女孩的名字,叫作宛碧。宛碧,是他在这滚滚红尘中,认识的第一个女孩子呢。什么是爱?什么是情?宛碧,你当年用留情蛊相留,却终究留不住我的感情。然而时隔多年,我却依然还是不知道,你所想要留下的我的感情,到底又是什么呢。是如我对天心一般的感情吗?还是如我对璇一般的感情呢?母亲,你的抉择,我从来都不懂。璇,你的抉择,我也从来都不懂。悠悠地一声长叹,轻轻地合上我的眼眸。任身体自由地随着碧水轻轻漂流。流过碧湖流出皇宫,流到宫外一条不知名的河流里。然后曲折蜿蜒,随水转过了大半京城,直到了郊外的一处庭院。庭院深深,梅花如雪。梅林中,有谁在悠悠叹息,轻轻抚琴?那琴声生冷枯涩,断续不成音韵。却为何听入我的耳中,如此地熟悉惊心?天心,天心。低低地一声叹息,轻轻地一声呼唤。
"是你么?天心。"
凌天心抬起头来。这时风轻雪冷,梅花飘洒。他在梅林中盘膝坐地,任膝上一具瑶琴,奏出断续喑哑的曲调。琴音传情,言为心声。他此刻所奏所思的,却不知又是什么?又或许,只是千回百绕,化为虚空。凌天心抬头。他这一抬头,便看见了身前突然出现的,那一道似喜似愁、含悲含欢的白衣人影。那人影他以往从未见过,乍一入目,却只觉得那样地熟悉。一股狂喜和忧伤不自觉地一起涌上心头。蓦然间,天心只觉得眼眶一酸,竟似想要流下泪来。他心底一惊,急忙低头忍泪。待得一低头间眼中的酸涩渐消,这才重又抬起头来。看时,却只觉得对面的人影丰姿清丽、风华绝代,然而除此之外,却并无一丝一毫地,熟悉之处了。天心低低一叹。他知道这个人是谁了。虽然脑海里从没有过这男子的身影。虽然记忆中从没有过这一双灵动含情的眼神。可是此时此地,初见斯人,那方才一刹那间的心神异常,都无不在在指出了一件事实--这眼前的白衣男子,不是别人,一定是楚风烟!是你么?你就是我记忆中应该存在却莫名消失了的那个最重要的人,楚风烟么?天心遥望着那白衣男子。眼眸中射出一生的疑问。那男子静静地凝望着他,许久、许久,清冷地笑了。
"我来了。" 那白衣男子说。"我答应过你和凌惊寰,会再来此地,向你们解释清楚,那所有过往的一切恩怨纠缠。现在,我来实践我的诺言了。"
天心一时怔然。原来他果然就是楚风烟。原来他果然就是那天阿寰错杀、然后在弥天血影里突然消失,只留下梦幻一般几句话语的,飘渺幽魂。楚风烟。楚风烟!为何来去匆匆?为何爱恨皆忘?为何......在我的生命里,完全抹消了你的存在!
"啪"地一声,膝上横着的瑶琴失去了平衡,滑落在地上,撞出了极其低微、却又异常震撼人心的,一声脆响。天心身躯轻轻一颤。
"你来了,也好。"一颤过后,他站起身来,微微一笑。"我在此地,已等候你多时了。"
他迎近前去。看着那白衣男子丰神绝艳的容颜,语声不自觉地,又顿了一顿。
"不过,只有我一个人在等候着你。虽然你那天留言的时候,是对我和阿寰一起说的,但是阿寰说,她不会再等候着你了。"天心淡淡地一笑,向那白衣的男子,转述着女儿临去之前的话语。"她说,她要去做她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愿意再被所谓的前生后世,牵绊住自己的心神。毕竟人事变迁,沧海桑田,她,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需要听你解释的顾倾国了。那所有一切已经过去了的事情,就让它从此烟消云散吧!"
"人事变迁......沧海桑田么?" 风烟静静地听着,低声地重复。"那所有一切已经过去了的事情,就让它从此烟消云散么?"
譬如那滔滔江水,奔流不息。譬如那悠悠落花,风中开谢。然而花落水流,各自无情。终究是花落水流,各自无情呵!凌天心、凌天心。风烟仰首合眸,向着九霄长天,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然后低下头来,看着对面微笑的青衫男子,绽开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既然她如此看得开,也就罢了。"他淡淡地道,"毕竟,我主要想再见一面,解释个清楚的那人,是你。"
对望。两个人,四只眼睛。四只眼睛里充满了的,都是惆怅黯然。彼此虽已重见,往事也都已心知,然而重逢时刻,此景此地,两个人的心里,却终究知道,一切,都早已再回不到当年了。静寂。梅林无声,雪花自落,天地之间,一片无言的静寂。不知道过了多久,凌天心方才出言,打破了两人之间,这尴尬的平静。
"既然来了,这解释的事情不妨慢慢说。你是第一次到我这蜗居来吧?如果有兴致的话,和我一起在院中随便散散步,观赏一下这满院的寒梅吧!"他笑,"这白梅是家母生前最喜欢的花呢。"
楚风烟淡然颔首。默默地走近前去,拉住凌天心的手,一起在梅花树下闲步。他拉他手的举动是那样自然,又是那样和谐。仿佛两个人之间,原本就应该如此似的。天心虽然微微一愣,但见他如此地神情淡然,也就不再挣脱了。两个人,就这样在梅花树下闲走。任一阵风来,吹落满身的花瓣,襟袖皆香。
"......你知道吗?其实,我第一次见你,也是在这样的一片梅花林中呢。"
神思悠悠,往梦依依,不知道过了多久,风烟低缓的话语,轻轻响了起来。天心静静地听。他不知道详细。虽然妹妹凌笑嫣已经把他和楚风烟之间的许多事情都告诉了他,可是,凌笑嫣所知道的,毕竟也很有限。有很多他们之间相处的事情,她,都不知道。如今第一次地,他从风烟的口中得知。那所有亲身经历过的。那所有爱恨牵缠过的。侧过头,望着身旁平静地叙述着往事的楚风烟,感觉到他心底和眼底一般的平静。我已忘记了一切,听到过去的时候,就仿佛在听别人的事情一般地陌生。你却是什么都记得的呵!为什么你,在叙述这所有一切的时候,也如我此刻一般地,冷静得近乎无情?
"你......爱过我吗?"
忽然地一股冲动,猛然间涌上了心头。顿时间热血上涌,顾不上对方正在缓缓诉说着往事,就那么突如其来地一句话,打断了风烟的低语。也,在那一刹那间,打破了风烟淡然的表情。
"你......你说什么?天心。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什么叫我......爱过你吗?"风烟别过头去,话语不知怎的,有些结巴。天心轻叹。
"你若真的曾经爱我,为什么在叙述往事的时候,可以如此冷静?你若真的曾经爱我,为什么当初封去了我对你的记忆,后来又始终不肯再见我一面,对我诉说其中的真情?你若真的曾经爱我,风烟,为什么我听你说起这种种往事的时候,却只感觉到你对我从未坦诚?"
他低下头去,不看风烟那愕然凝固的眼神。
"我忘记了过往的一切。我原以为,忘记了过往一切的自己,在听你诉说起当年往事时,心情会非常激动。可事实上我却并没有。我除了在初见到你的那一瞬间,感觉到一股莫名的熟悉和怅然外,别的什么情绪也没有。我对你除了陌生,并没有别的太大的感觉。而除此之外,听你说起那许多往事的时候,心头只感觉一阵凄惶。我在惶然,楚风烟,我在惶然你对我的感情,究竟是不是真的?你......真的曾经,如你和嫣儿所说的那样,深深地爱过我吗?"
我爱过你吗?你爱过我吗?天心抬头,怔怔地盯着风烟看。仿佛想要从他的脸上,盯出这问题真正的答案。然而风烟却再次别过头去。他别过头去,不肯看天心一眼。你爱过我吗?我爱过你吗?我以为我是爱着你的。还是说,这只不过是我自己的自以为是呢?这问题的答案,我不知道。天心。我和你曾有过的感情,到底是否叫做爱情,我不知道。
"啪啪"的敲门声忽然响了起来,清脆又急促。一个声音自不远处的院门外高叫道:"请问有人在吗?天晚雪骤,过路人欲借宿一宵,不知主人允否?"
这敲门声和呼唤声惊醒了怔望出神的两人。蓦然醒来,两人一声轻叹。彼此都不约而同地,一声轻叹。然后天心不着痕迹地收回风烟一直拉着他的那只手,温声道:"我去开门。"便转过身去,为那门外的来客开门去了。他转身而去的时候,风烟却看见他眼底心中,那一抹不易察觉的怅然。是在怅然于他适才的问题,风烟却没有直接给予他一个回答吗?不过是爱或不爱的问题,如此简单,如此直接。然而这么简单直接的一个问题呵!他却终是没能得到,风烟肯定的回答吗?风烟凄然黯然地,微笑了。微笑着,他看见沉黯的天空,早已在不知何时,飘起了鹅毛的大雪。这时候才蓦然惊觉这弥天的大雪呵!如此铺地盖天,如此阴霾暗沉。阴霾暗沉得,仿佛连人心都暗淡了。
"多谢主人殷勤留客。我家公子病重不能耐寒,锄药代我家公子、夫人,谢过您了。"
这时院门开处,一个清脆的男孩声音响了起来。随着这个话声,一个书童打扮的男孩,搀扶着一个重裘病容的少年男子,走了进来。在病弱男子的另一侧,还伴随着一个容姿清丽、眉宇含愁的粉衣少妇。原来是夫妇二人,带着一个书童,要求借宿。风烟淡淡一笑。笑容未已,目光偶扫过那个粉衣少妇,风烟蓦地一怔!如此陌生的面容,如此熟悉的眼神!这女子......这女子的眼神,他以前竟似乎是曾见过的!见过那一双多情含愁的眼神,却不认得那一张清丽出尘的面容。矛盾的认知,很快就唤出了记忆中的人影。他所认识的女子中,认得眼神却不认得面容的......应该只有一个人。魅帝的众多妃子中,最神秘的丽朱妃!风烟怔然。他记得的,以前,每次去见魅,在魅的身边,偶尔会碰见她。那时候,她总是一身黑纱长裙,面上也用同样的黑纱覆面。遇见过她的次数并不多,对她那一双含情含愁的眼眸却记忆深刻。是因为天界中人,从来都没有过她那样的多情,又是那样地神秘吧?那时候他曾这么想,但也很快就抛开了。往事悠悠。自从魅帝去世以后,除了苏望月之外,他的其他妃子们都失去了消息,自然,也包括丽朱妃。没有其他身份地位的女子们是不受重视的,丽朱妃的消失,也同样没有人注意到。却想不到,风烟此番重入人间,竟会在天心的府上,偶遇见了她。
"你......"不自觉地,风烟出声轻唤。对面一行人回过头来。天心一愣。"他们想要借宿,我已经答应他们了。风烟,你且稍待,等我将他们安置下来。"
他误会自己是在唤他了。风烟垂下眸来,浅浅一笑。
"你去安置他们吧。不过,我其实是想问一下这位夫人,请问你可以和我说几句话么?我有一些疑问,想要问你。"
他抬眼注视着那名粉衣女子,目光淡然又温和。可是,分明只是询问的话语而已,不知怎的,那女子却仿佛感受到无穷的威慑力一般,忽然就垂下了脑袋。她垂下了脑袋,有些害怕似地不敢看他,身子也悄悄地躲到了那病弱男子的身后。只是,那男子的躯体原本就病弱之极,又哪里掩饰保护得了她?
"你干什么?难道你也是那权贵张大人的手下,想要对我家夫人不利吗?"小书童倒颇有胆色,一下子挺身而出,拦在了主人夫妇的身前,大声地对风烟质问着。风烟愕然。
"什么权贵张大人?"天心皱眉。
"还想假撇清吗?不就是你们那位权贵张大人,看上了我家夫人长得美貌,妄图霸占,才逼得我家公子不顾身体正生着重病,带着夫人冒雪逃走的吗?"小书童愤恨不迭。"这会儿倒装得好象什么也不知道似的,想要糊弄谁?"
"锄药不要说了!" 小书童话语如珠,还待一口气说个不停。那一旁身子病恹恹的少年男子,忽然出声喝止了他。
"我瞧这两位主人气度不凡、人品高贵,定然不会是那张大人的手下。也许这位公子真的是有什么话,想要询问夫人呢。"
男子声音低沉,话语却气喘无力,显然病势极重。就这么两句话的功夫,他已然累得直喘气,再也说不上其他话了。那粉衣女子本来躲在男子的身后。这时候却忽地踏前一步,转过身来。温柔地扶住少年男子,她轻声道:"你的意思我都知道,你就别再多说了,身子还没有好呢。你放心,那位公子想要问我什么事情,我都知道的。他和那位权贵张大人并没有任何关系,对我也没有恶意的。你和锄药就先随这位主人进内歇息下来吧,我和那位公子说完话,再进去找你。"
女子的目光温柔又多情。男子定定地望着她的目光,良久,微微地笑了。
"是。我的夫人。我知道的,无论你对我说什么,都是为了我好。你放心,我会和锄药在屋里等你的。"
男子和书童一起跟着天心进内安置去了。天心在临去前还回头奇怪地望了风烟一眼,似在疑惑他到底有什么问题,想要询问那偶遇的陌生女子。然而风烟只是淡淡地一笑,却什么话也没有对他说。飞雪弥天。很快,梅林中就只剩下了那粉衣女子和风烟两个人。粉衣的女子,这时候方才淡淡地一笑,向着风烟屈下身来,端肃一礼。
"凡间民女晏丽朱,拜见天界灵漾天帝。"
静寂。漫天飞雪,无声无息地落下。落在风烟和丽朱两人的身上,衣色尽雪。风烟凝目注视着丽朱。良久,轻轻地、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果然是丽朱妃。" 他道。
"你果然是丽朱妃,想不到你如今竟到了人间,又改嫁于一个凡人。可是,你对我的称呼却错了,请不要称呼我什么灵漾天帝。我,只是楚风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