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 一声呻吟,仿如梦幻。耳边一声叹息,依稀俨然。 "我竟如此地伤害了你吗?风烟?"
"什么?"风烟抬起头来,无神的双眼却怎么也无法聚焦到眼前蓝衣的男子身上。眼神迷离,语声恍惚。"璇。你在说些什么?"
一只手凑了过来,轻轻地拂过他鬓边的发丝。轻柔得就仿佛不曾存在。一声叹息悠悠渺渺,听不见其中的黯然。 "我说,你恨我吗?风烟。"
"恨......你吗?" 风烟仰起脸来,怔怔惘惘地,凄然一笑。
"我不知道。璇。不要这样看着我。不要这样抚摸我。不要再用这样温柔又无辜的语气,来询问我。我不知道我对你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对你到底是依恋还是襦慕,是爱还是恨。我什么......都不知道。"
恨你有多深?爱你,又有多深?爱和恨,我不知道。冷璇身躯一颤。脸色猛地一下痛苦扭曲起来。
"风烟,风烟!"他闭上眼,蹙着眉,蓦然之间,语声万分痛楚。"为何要这样来告诉我?为何要在我临去之前,还这样来挑拨我那颗不安的心?你挑开我心上的伤口,一句句地提醒着我心头的痛。难道你真的就那么恨我吗?还是说,为什么你一定要这样,爱上我这个最不应该你爱的人?"
风烟一惊,猛地一下跳了起来。 "什么?你......你说什么!" 冷璇凄然长笑。蓦然间,他放声凄然长笑!
"你是我的儿子!我在这尘世间一身罪孽,深重无可饶恕。我杀父弑母,妻妹戮子,天地之间,谁还有我的罪孽这么深重?今天一死,是我所应得的报应!我唯一所痛恨的是......唯一所痛恨的是......风烟,风烟,玦儿为什么要是我的妹妹,而你又为什么要是,我的儿子?"
轰地一声,风烟蓦地睁大了双眼,一时之间,不敢相信自己耳中所听到的一切。然后身前蓝影如山,直压下来。风烟一声惊喘,身子向后仰避。却觉后腰有手臂如蛇,猛然紧箍,他浑身都动弹不得。心神狂跳魂魄也不安的当儿,已觉双唇一软,有什么东西,直覆上了他的灼热双唇。天旋地转。意识悠悠,魂魄渺渺,不知是生是死,此地何地。仿佛一刹那之间,又仿佛百年千年那么久远。在喘息都快要喘不过来气的当儿,腰肢忽然又是一松。眼前一亮,那紧压着他、深吻着他的蓝衣男子,已是离开身去。
"......玦儿我都忍心不顾惜了,为什么却为你如此心痛怜惜?"
怔怔地望着,那蓝衣的男子,黯然一声轻叹,然后深深地、永远地,闭上了双眸。清风吹来,空殿寂然。风烟怔然跌坐,心儿空荡荡地,什么也无法想,什么也无法做。只是就那么呆呆地跌坐着,对着身前两具尸体。风儿吹过他白衣黑发,吹不动他衣纹发丝。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呆坐着,宛似整个人都已地老天荒,化为山石。
"咦?总算能进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殿门外一阵喧哗。是殿外对阵的双方人物,终于发现了宫殿封禁的异样,再一次地尝试破门而入了。冷璇和楚玦儿已逝,两人联手的封禁也便不复存在。这一次,他们容容易易地就进来了。
"这是......这是!天!他们两个人都死了!"望着冷璇和楚玦儿的遗体,苏若言一声惊呼。苏望月漠然点头。"确实都已经死了。"
她静静地凝望着两人的遗体,仔仔细细地审视。半天,方才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人死万事休。这样子结束一切,最好不过。苏若言不满地看了妹妹一眼。"这两个人去的倒容易。可把这个混乱的天界要怎么办?双方的首脑人物同时死亡,嘿,岂不是存心要天界陷入长时间的混乱局面吗?天上人间一般同,唉,这下子,天下真的要大乱了......"
这时候其他同时进入的众人,也都三三两两地,各自议论起来。所谈论的话题,自然全都是地上所躺着的那两个已经去世的人。苏望月默不作声。静静地听着兄长抱怨,好半晌,她才忽然开口道:"你急什么?难道你没有注意到这大殿中,除了遗体和我们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存在吗?"
苏若言一愣。转首望去,却见大殿的正中,两具遗体的身前,一个白衣的身影,正垂首跪坐,呆呆地,不动不言。 "呀!那不是楚风烟么?"
大殿中其他人这时也注意到了风烟的存在。一时间话题纷纷,都转移到了风烟的身上。 "他不是炎华公主之子么?"
"是呀。不过听说,他可是空华灵帝从小养大的呢。" "咦!这么说,他岂不是和我们交战的双方,都关系极为密切么?"
"正是。这么说来,说不定我们目前的窘境,竟唯有他一人,才能够化解呢......"
人群议论纷纷。话题的焦点,逐渐转移到推举楚风烟继任新一代的天帝之位上。以炎华公主楚玦儿之子、空华灵帝冷璇自幼收养的少年,继任为帝,是交战双方的众人,唯一可以接受的妥协人物。如果楚风烟也愿意的话,这件事十有八九,就会这么定了。然而任众人如何的议论纷纷。大殿中央,垂首跪坐的那个白衣少年,却只是不言不动,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
"喂,风烟!别总是这么呆愣愣地坐着。伤心也是有个限度的!说说看吧,你对这件事的看法,到底如何?"
苏若言忍不住凑近前去,小声询问。没有反应。
"风烟?风烟??"苏若言不死心,一连声地又问。风烟终于动了。一声轻叹,他举起手来。苍白冰冷的手,模糊迷离的视线。风烟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虚无,宛似对面大呼小叫的苏若言根本就不曾存在一般,就那样自顾自地,一声如呻吟般地轻叹,将冰冷的手指,轻按在他同样冰冷的唇瓣上。那里,曾有谁在亡之前刻,深深一吻。
--璇。璇! 21
天上人间绿竹猗猗,冰雪皑皑。冰雪深处,绿竹林畔,伴着琼楼飞檐,一道泠泠的琴音,正自悠悠回响。那琴音曲折哀婉、缠绵悱恻,似乎其中隐蕴着说不出、道不尽的哀愁忧伤;却偏又空灵幻寂、淡泊自持,就仿佛对这弹琴人来说,天地间的一切,都早已成为了无悲无喜的存在。琴韵未了。一声叹息,忍不住自林外传了进来。
"风烟。宴席上大家遍寻你不见,想不到你却一个人跑来碧落宫,在这里多愁善感起来了。"
碧落宫筑于冰雪原。这里,是往昔冷璇的居处,也是风烟年幼时曾与之同居的地方。往事历历千百年。如今冷璇已逝,故梦消散。风烟呵!风烟呵!你又何必再重回旧地,缅怀不已呢?
"铮"地一声,琴韵乍然停了。 "你来了。" 风烟苍白着脸笑。 "我来了。" 苏若言望着对面抚琴独坐的男子,忍不住又是悠悠一叹。
"你啊!在天宫的欢庆大典上抛下所有向你祝贺的人,一个人悄悄溜到这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他摇头不解,"难道说接掌这个天帝之位,对你来说就是那么的不可接受么?还是说,就算时隔半月,你也依然沉浸在痛苦当中无法自拔呢?"
他再叹。"这可不象我天界之神人呢。天若有情天亦老,自古以来,哪里有你这么多情的神仙?"
苏若言摇头叹气。风烟看着他摇头叹气的表情,却忽地,微微笑了一下。
"用游戏风尘的态度来掩盖自己的真实,明明心中比谁都多情,却偏偏要到处流连花丛,做出一副没心没肝的样子。这样子的你,不累么?"
他微笑着,就这样轻轻地问。苏若言神情猛然一窒。一下子住口,沉默不语了。风烟收回目光,低首看着自己膝上的瑶琴。半晌,十指轻挑,琴韵又泠泠地响了起来。他,再不管身前站立沉默的苏若言了。我在此缅怀伤情。却不知道,自己的心底,到底该要缅怀伤情些什么。那时候你凄然长笑,唇上一吻,魂梦皆断。在那个时候,璇,你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璇,璇......我却不知道,我是该一如过去那样地喊你的名字"璇"呢,还是应该遵照世俗的规则,喊你一声,你从未曾听到过的"父亲"?在你的心底,你又是希望我喊你的名字呢,还是喊你父亲?璇。我不知道。为什么相依为命千百年,我对你的一切,却依然还是什么都不知道?脑中不停地想。思绪却越来越是混乱。猛然间"铮"地一声,琴韵再一次地,嘎然而止!然而这一次,却再非是风烟的主动停止,而是琴弦终于承受不住他心思的混乱,划然断绝!弦音断兮故梦逝,往事如烟兮莫追忆。风烟和苏若言同时从梦中醒来。苏若言黯然长叹。
"别去管我究竟是多情还是无情了。风烟,我的事情其实无关紧要,如今最重要的事情,还是你的选择究竟如何吧?毕竟,眼前这整个天界的命运,可都在你的手中呢。"
他苦笑,"我也是天界之人,不能不为它的未来考虑。我和你是多年的好友,不能不看在你我友情的份上,劝你一句。无论如何,请你都赶快作一个打算吧。不要再继续逃避下去了。你......也该好好想一想,对你自己、对这整个天界,以及还有,对人间的凌天心......究竟都应该如何打算吧......"
究竟都应该如何打算么?风烟惘然无言。怔怔地低头,他看见身前的瑶琴。瑶琴横膝,弦断音绝。那半根断弦,还在冷冽的清风里随风摇摆,轻颤着它纤细的身躯。然而弦断音绝,往梦已是难追。只有被割裂的手指上,一道血痕,洒下斑驳血迹,印证了适才琴音的存在。
--我那所有的悠悠过往,也如这断弦残曲一样,逝去再不可挽了吗?风烟长声一叹。叹息声中,落花满地。是那竹林旁边,恣意盛开的雪中寒梅,忽然随着漫天的清风,将满树满枝的花瓣,都一起送到了风烟的面前。白梅似雪、红梅似血。那漫天飞舞的落花,一刹时染遍大地,也,晕红了风烟的衣衫。风烟抬手,看见指上一片落花,血也似地殷红。细看来,却又不是落花,而是适才被断弦割伤的指间血痕。血痕俨然,风烟抚唇轻啮,只觉得一股腥甜。喉头一腥,眼眶蓦然酸涩!有泪欲流。却终是、无泪可流。风烟轻抚着唇角。记起当时璇那突如其来的一吻,良久,凄然一笑。
"自今往后,无复相思。那所有一切的过往,也都......罢了......"他推琴而起,"苏兄,你放心,我会把这所有一切需要了结的事情,都一一做出个交代的。无论是这天界的命运,还是人间的天心。"
烈凰前辈,我记得你曾劝解过我的。那所有一切需要面对的事情,无论如何,我终是需要,自己面对。所以天心呵!我和你之间,那一直以来怎么也纠缠不清的恩怨情缠,也终需,有一个终结了呢......
或许,我们那所有的感情,也早已如同这漫天的飞花一般,繁华落尽。人间。京城郊外,寂寞小院轻雪。雪花轻轻飘飞。檐下棋坪,有人在小雪微寒中,悠然自得地下棋。对弈的是一男一女。那男子一袭青衫,容色淡定,眼眸中却带着无限沧桑。而那女子年才及笄,一身杏黄色的衣裙,神色灵动,眉宇间隐隐带着无穷的傲然。正是凌天心和凌惊寰父女二人。又下了一着,凌惊寰轻嘘一声,忍不住道:"父亲,你真的认为,那个人会再来此地,向你解释说明当年的旧事么?"
天心不答。手指轻敲,自顾将棋子,下在了棋盘的一角。惊寰皱眉回应。"我总是觉得,他未必还能再来人间,和你再续前缘。--唉!其实不来也好。他若真的来了,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呢。想想看,他曾经用过泓表哥的身体。虽说后来他走的时候,还是把泓表哥的身体还了回来啦!可是,想起来总有些怪怪的呢......"
天心手指轻轻一颤。 "啪"地一声,指间的棋子落在棋盘上,落错了位置。
"也没有什么怪怪的。他是他,泓儿自是泓儿。"瞪着那枚错放了的棋子,天心忽然轻叹,"或者,阿寰,你之所以会感觉怪怪的,其实,全都是因为,风烟他,不是你的母亲吧?"
风烟自是风烟,兰臻自是兰臻。我不记得和风烟在一起时,那所有的烟云过往。可是,我唯一所记得的,是午夜梦回时分,那心底深处,仿佛缺了什么一样地惆怅。风烟,风烟。那天戮魂剑碎,血光弥天。满眼的血红中,他和惊寰都昏迷了过去。昏迷中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只记得魂梦悠悠,蓦然醒来的时候,眼前有一道白影,依稀仿佛,正向他黯然微笑。
"请等我归来。我会再次归来,向你解释清楚,那过往的一切恩怨纠缠。"
白影的声音飘渺虚幻,幽幽地传入他的脑海。然而他凝神看时,却只见对面黄衫俨然,除了正迷惘地瞪着自己发呆的惊寰之外,就只有不远处倒毙在地上的任泓的尸体,触目惊心。时光悠悠,一转眼间,竟已是半个月过去了。半个月来,他和惊寰一直在等候着,梦中的那人重现。可是那人却始终未来。有时候独自沉吟,他也会想,是否那时候听到的声音,其实,全都是他自己在做梦而已?然而若真是做梦,又哪里有那样栩栩如生的梦幻?且,又怎么可能,他和女儿惊寰一起,同做了一样的梦幻?所以那不是梦吧。所以他还是应该继续耐心地,等候下去吧。他想。惊寰却不耐烦了。前生种种,早如迷梦,就算隐隐约约知道了许多,对她来说,也不过就如同在梦里,看到了一场异常真实的戏剧一样。梦醒了,那,不是她的人生。她不是倾国。也所以,她不在意,谁是风烟。
"我不介意他不是我的母亲。毕竟我的母亲已经去世了,而父亲你,倘若要再寻找自己的感情,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更何况那个人又是,你从前一直在苦苦追寻的人。"小姑娘平静地说,话语中的成熟冷静,简直不象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所会说的话。不过,她原本就不是个普通的小姑娘。
"但是无论如何,我已经等候得不耐烦了。真好笑,我又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陪着父亲您,一直等候下去呢?前生后世、轮回转劫,对自己说过了千次万次,我却总还是事到临头,执迷不悟啊!"她忽然抛下手中棋子,眉宇微扬。"虽然他在临去的时候,同时也在梦中和我说,要我等候着他的解释。可是,我又有什么好听他解释的呢?该听他解释的顾倾国早已去世了,而我,是凌惊寰。"
小姑娘站起身来。"人事变迁,沧海桑田。那已经过去了的事情,就让它烟消云散吧!父亲,无论那个人到底来不来,我都不再陪你等候下去了。我,还有很多想要去做的事情呢!今天的这一局棋,就不下了吧。"
棋未终。棋已终。天心低下头来,看着身前的棋盘,黯然一笑。适才他一子落错,这一局棋,即使再继续下下去,他也赢不了了。挥手拂乱棋盘。他站起身来,看着自己的女儿,心头突然、滋味百端。女儿......也早已长大了呢......
前世的好友,今生的女儿。惊寰今年才十四岁,可是,已经是倾天教的教主了呢。可是,她却一直都很有自己的主见呢。其实,那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她的未来,不会象他的命运一样,受人捉弄,稀里糊涂过了半生吧?!天心黯然微笑。微笑着伸出手去,抚摸上女儿的头顶。惊寰已快要到他的下巴了呢。第一次抚摸着这样高的女儿,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女儿,也已经长大了。
"那么,就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我的小公主。"
微笑着松开手去,心底里黯然叹息。不是不知道的。惊寰困惑于自身皇家的血统,其实,有志于天下。然而那又如何?他自己无心于帝位,不等于就可以阻止,女儿的勃勃雄心。多年前他为了兰儿的鲜血遗体,毅然决然地留在了京城。如今许多年过去,阿寰也已经长大,使他留下的原因不再,他,又是否也应该离开此地,去做他自己所应该做的事情了呢?天心放手。忽然之间,感觉自己一片惘然。追寻过往的目的已算达到,失去的记忆却不知究竟算不算回到了自己的心田。守侯的女儿已经长大成人,寂寞的京城,再没有留下的意义。来日漫长,他,又该如何消遣往后的岁月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