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落花————叶子[下]

少女扯回自己的头发，叹气。"人神之恋啊！唉，说起来楚风烟喜欢的那个男人，可也是凡人呢。记得那时候眼见着他们两人在一起的风风雨雨，谁知道最后却会是这样的结果。"
"但是或许，对凌天心来说，如今这样的结果，也未必不好吧！"少年仰头望月，目光中忽然多了一缕淡淡的惆怅。"忘记两人之间的一切，又有什么不好呢？风烟当年，必然是早已预料到了自己后来的结果，所以才故意令他失去记忆的吧。"
没有朋友的感觉，真是寂寞呢。忽然伸手搂过翠衣的少女，少年难得地忧郁起来。"绿纤，你会陪我到永远，是不是？"
"当然。我是主人你的......侍女啊。"
月光静静地挥洒，九州大地，无不照耀。同样的月光，遥远的他乡，谁为之同看？凌天心独自一人，走进了京城。顾倾城没有和他在一起。一入京城，两人便分开了。倾城说，有几个世交的长辈住在京城，想去拜望一下，等出京时再寻他同路。说起来，两人结伴同行天涯，一晃眼也有半年多了。一下子分开，又回到孤单一人赶路的状态，凌天心一时还真觉得有些怪怪的。但我本来就只是孤单一人。甩开心头些微的惆怅，他往城西平靖侯府的方向走去。京城里，如今最令他牵挂在心的，也就是这个妹妹了......
嫣儿，嫣儿，多年未见，你现在可好？可还是如当年一般地，恨着我吗？凌笑嫣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哥哥。许久许久，终于忍不住低下头来，幽幽细细地一叹。
"十几年未见，哥哥，你样子变多啦！" "你也变样了，嫣儿。"凌天心有些伤感地一笑，"和我记忆中的那个小女孩大不一样了。"
叹息如诉，笑声堪伤。一叹一笑间，所有的往日恩怨，兄妹情仇，都化为轻烟淡云，飞逝飘散。彼此对望，他们仍然是好兄妹。
"坐吧。"伤感了许久，任翔飞出来打圆场，笑道，"瞧你们，兄妹多年未见，不高高兴兴的，伤感什么呢？看得旁边的我都要难受起来了。我说嫣儿，你也别伤心了，还有三哥，一起坐下来，好好畅谈一下，岂不是好？"
凌天心和凌笑嫣对望一下，笑着一起点头。三人同坐于花厅，彼此畅谈。谈起儿时往事，不由得一起开怀大笑。而说到去世了的父母双亲，又是不由得一起叹息垂泪。
"哥哥，你此次回京，去见过嫂嫂和凌凌了吗？"说着说着，凌笑嫣不自觉地提到了华兰臻。京城相处多年，姑嫂二人早已变成了知交好友。凌天心摇头。
"我一来，直接就来看你了。嫣儿，听说你前一阵子中了毒？如今可好了吗？"
凌笑嫣点头。"大皇兄专门派人为我寻来了解药，如今已经没事了。哥哥，你既然回来了，也该去见见两位皇兄，还有嫂嫂和凌凌啊。说起来，凌凌今年也有五岁了，可你连抱都没有抱过她吧。"
兰儿和......凌凌吗？凌天心悠悠苦笑。兰儿是他的妻。凌凌是他的女。这是他从未曾遗忘过的事实，可是，他确实不是个负责任的，丈夫和父亲啊......
"兰儿她，怕是不会高兴见到我呢。"回忆往事，凌天心叹。"凌凌她现在可好吗？"
那一日兰儿怀抱着初出世的凌凌，凄然别去。临去前她告诉自己那许多话，时至今日，他依旧记忆在心，无时能忘。兰儿说，有一个对自己来说，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为了她这句话，他从此天涯奔波，去追寻自己那逝去了的记忆。可是年年岁岁，风霜漂泊，他却依然未能找到自己那一段逝去了的记忆，以及那一个，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人。那时候，兰儿的心里，在想的是什么呢？
"凌凌很好。她是个很乖很乖的孩子啊，就是性格有点孤僻，不大合群呢！"凌笑嫣掠了掠鬓边的碎发，轻轻叹气。"我的泓儿常常去找她一起玩，可是也不大能玩起来的样子。泓儿说，凌凌半天都不说一句话，说出话来，他总是听不懂。"
凌天心默然。半天，勉强笑了一笑，道："回头我会去看她们的。泓儿是你的儿子吧？说起来，我也没怎么见过他呢。把他叫来，让我这个做舅父的看看吧。"
任泓是个很漂亮的男孩子，今年才九岁。他连蹦带跳地跑进花厅，把同来的西席先生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泓儿。"凌笑嫣唤。看见自己的儿子，她忍不住微笑了起来。"泓儿是个好孩子呢，就是活泼得太过头了一点，谁都管教不住他。以前我和翔飞曾为他请了不知道多少个先生，都被他的调皮给气跑了。幸好这次新来的陆湘离陆先生是个高人，总算拴住了他这匹野马。"
凌天心想起了小时候的凌笑嫣，不觉也微笑了起来。小时候的嫣儿，可也是这么的活泼呢！只是时光流逝，往事波澜，如今的嫣儿，笑尽管依旧笑，却再不如当初那般的随意了......
掩住心头不自觉泛起的一丝酸楚，他将目光随意地望向对面的白衣书生。这一眼望去，他却立时恍恍惚惚，如坠梦中，整个人都不觉呆了。他是谁？我曾经见过他吗？如果曾经见过，为什么我脑海中一点儿都没有这个人的印象？如果不曾见过，为什么他眼眸深处的那抹莫名的郁悒，竟教我如此的为之心悸？风吹来，那书生远远地站在花厅门边，一袭白衣随风飘扬。他的身子瘦瘦弱弱的，宛似风一吹就会被吹倒的样子。他的脸色也苍白得紧，看起来似乎有什么病。书生轻轻地咳着，淡淡地笑着。随着刻意压低的咳声，一抹不正常的血色泛上了他的双颊，却使他看起来有一种病态的美丽。一瞬间，凌天心竟觉得他艳色逼人。
"陆先生的眼睛，看起来好象他呢。"不知不觉间，凌笑嫣怔怔一叹。任翔飞望着妻子微皱了一下眉头，却没有说什么。
"象谁？"凌天心心中一动，追问。凌笑嫣摇摇头，却又不说了。只是神色之间，无限怅然。凌天心轻轻推开扑倒在自己怀里的孩子，柔声道："泓儿你先出去玩吧。嫣儿，我这次回来，还有些事情想问问你，好么？"
问一问，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我所不知道的自己的往事。凌笑嫣惊讶地望了他一眼，点头让泓儿出去。泓儿噘着嘴不情愿，但仍是乖乖地向外走去。经过书生身旁时，他小大人似地拉住他，道："娘和爹爹、舅舅有话要说，先生和我一起出去哦！"
陆湘离微笑着摇了摇头。 "泓儿，你先自己出去吧。我有些事情要禀报公主。"他踏上前来。
"什么事？"凌笑嫣一边侧头望着自己的哥哥，一边问陆先生。完全不疑有他。陆湘离慢慢地走近凌笑嫣的身前，正对着凌天心。他转过眸来，望着凌天心粲然一笑，身躯却蓦然向着凌笑嫣的方向急速一退，同时间，双手对着凌笑嫣一挥一扬！白衣翻飞如蝶，寒光森碧如虹。砰砰啪啪的掌击之声大起，叮叮当当的金玉交鸣之声相继。白衣和青衫翻飞飘舞，鲜花和摆设零星碎散。日光从梅花形的窗格中照射进来，照射成一地碎影。呛啷啷的龙吟声起处，森碧红艳的剑光突然在日光下反射出妖异的光芒！光芒耀眼，紧伴着凌笑嫣尖利的一声长叫。长叫未绝光芒未消，掌风剑气忽然同时化为虚无。青影如电一般闪了一闪，满室静寂。凌笑嫣和任翔飞放目望去。一地狼藉的花厅中，凌天心站在正中央。白衣如雪，短剑折碧，那书生双目紧闭，口角染血，人已昏死了过去。一支锈迹斑斑的长剑斜指着书生的心口要害，轻颤着将刺未刺。握剑的人，正是凌天心。凌天心摇了摇头，抖手收回了锈剑。剑光反射日华照耀，众人只觉眼前一花，看见室中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个青衣的女子。
"楚姑娘？"凌天心诧异地叫。那青衣的女子，正是他在太行山所遇见的楚玦儿。
"楚姑娘？！"凌笑嫣的尖叫声比他更高。明艳的少妇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瞪着青衣的女子，满脸不敢置信的神色。一旁的任翔飞也是微带诧异。
"你......你和他好像！"凌笑嫣喃喃自语。凌天心不知道，妹妹所说的那个他，指的是谁？楚玦儿微微笑了一下。"凌公子，我来带走他，可以么？"
她所指的是倒毙在地上的陆湘离。凌天心怔然。 "当然可以。但是楚姑娘，我有些事情想要问问你......"
他有很多很多事想要问问她。他有很多很多事都不明白。而这些关于他自己的事情，其他人却仿佛总是比他自己知道的还多。可是他的话显然问不出口了。那个青衣的女子，楚玦儿，在听到他的第一句话后，只淡淡地笑了一笑，便消失在忽然回旋而起的一股清风里，连同地上的白衣书生。风中，只远远地传来她隐约的一句话。"不知道的事情，又何必一定要去追寻那个答案呢？很多事情，不知道真相比知道真相......要快乐很多倍啊......"
陆湘离睁开眼来。昏灯冷焰，月黯星稀。黯淡的空室中，背对着烛光，模模糊糊地站着个纤细的人影。青衣的女子静静地站在那里，不言不动。光线太暗，陆湘离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觉得她的目光似乎正紧盯在自己身上。脑海中依稀恍惚，有一丝很奇怪的感觉，却说不清那感觉是什么。
"你是谁？" 从榻上坐起来，仔细地辨认着对方的面孔，他搜索着脑海深处久违了的记忆。
"我从未见过你。不是望月，不是娟姝。是......丽朱妃吗？"微微地笑着，他问。"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救活我的吧？其实根本不必要啊，横竖这身体也不过是借用的吧，就算抛弃了，也没有什么好可惜的。"
青衣的女子不语。
"是魅派你来的吧？魅......那又何必呢。那时候......我也没能够帮助他，很抱歉啊！"苍白脸色的男子用带着些微歉意的声音说道。天界的女性中，只有丽朱妃他从来没有见过，也最有可能来救他。很可惜的是，他不可能帮助魅。女子淡淡地笑了。虽然看不清，可不知怎的，男子竟觉得她的笑容有一种奇怪的哀伤。那哀伤忽令他也跟着有些心痛起来。
"我不是丽朱，也不是为了劝你帮助魅而来。甚至我也不能算是天界的仙人......至少，到目前为止，不算是吧。"女子悠悠地道，"我只是流浪于红尘的一介过客，偶然多事救下了一个同类罢了。楚风烟，生命虽然无奈，但心碎如我都还依然活着，你又何必苦苦地一心求死呢？"
--楚风烟，楚风烟！女子的声音如鸣雷般惊荡在心头。一瞬间依稀仿佛，整个房间都迷离起来。楚风烟是谁？谁是楚风烟？是你呢，还是我呢，或者谁都不是？！陆湘离忽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那笑声却一时变成了剧烈的咳嗽，然后咳嗽又蓦然化为长长的叹息。黯然长叹，他望着眼前女子摇了摇头。"你叫错名字了。我不是楚风烟。楚风烟已经死了。"
女子静静地望着他。"如果他死了，那么坐在这里的这个你，又是谁呢？"
我又是谁呢？陆湘离低头，然后自语。"我是陆湘离，一个表面上靠教书谋生，其实却专做杀人生意的杀手而已。袖剑追魂，江湖上知道我的，都这么叫我。"
"是吗？那么你这次出手刺杀凌笑嫣，又是为什么呢？"
"为了金钱啊！倾天教派人找上了我，和我谈这笔生意，而我答应了。可惜，我最后还是失败了。"他捂着心口淡淡地笑着。
"是吗？"青衣女子望着他，再叹。"为什么我却觉得你一心想要死在那柄剑下的样子呢？"回首剔灯，烛焰明亮了一下，她在烛焰下专注地望着他。"诛心戮魂，杀的，可不是它的主人呵！楚风烟，你这又何苦？"
诛心戮魂......
白衣羸弱的男子神情在一瞬间变得有些惘然。然后他的目光蓦然间锐利起来！锋锐的目光直逼对面的少女，他清冷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地响起。"你不是丽朱。你是谁？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事情？"
目光对视。青衣女子蓦然转过眸去，眼神间竟似乎显得有些慌乱的样子。为什么慌乱？不过是问一下她是谁而已。静默。小小的房间里一下子被两人间的气氛压抑得沉闷起来。空气凝固。"啵"地一声轻响，烛焰也仿佛承受不了一室的压抑，在摇晃了几下后，倏然灭了！黑暗笼罩了房间。黑暗中女子轻轻地叹了口气。
"或许是我太多事吧。唉，不想见你的。毕竟不应该......来见你啊......"
话声余音袅袅，人影渐渐淡去。白衣的男子猛然一愣。视线紧紧地盯着淡去的人影，他蓦然大叫出声！"母亲！是......母......亲吗？"
可是人已逝去。满室静悄悄的，没有人能够回答他。次日的天气很晴朗。清晨，凌天心从平靖侯的府第出来，拐了个弯，去敲邻街另一家华丽府第的大门。开门的是一个翠衣双鬟的少女。绿纤抬头望见凌天心，一瞬间神情似乎有一丝错愕，但她马上就微笑着屈身一礼。"凌公子好久不见！我和我家主人昨天还在提到你呢。"
凌天心走了进去，一边问："提到我什么？"
绿纤抿嘴笑了一笑，却不答话，只道："凌公子最近在忙什么呢？我家主人每逢喝酒的时候，都常常感叹少了你这个好友的对酌，一人独饮太过无趣呢。"
凌天心一笑。这时远方一个清朗的声音带笑响起。"绿纤，你又在我的朋友面前说我什么坏话？"随着话声，一个华服少年微笑着迎了过来。绿纤嗔道："我哪有。"
凌天心笑着证实。"是没有。小苏，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苏若言看了绿纤一眼，微笑道："是好久不见了。听说你为了寻找什么东西，最近几年来一直在各地奔波，不曾停歇。怎么如今有空到我这里来？"
凌天心的面容微微一黯。"我正有些事情想要问你。记得以前我们常常聚在一起，你知道十余年前我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么？"
苏若言看了他一眼，摇头。"这个问题，你五年前就曾经问过我了。"
"而那时候你回答我，什么事情也没有，兰儿所说的话只是故意迷乱我的心志而已。" "对啊，我现在仍然这样回答。"
"但是兰儿不可能骗我。"凌天心苦笑。"我那时候如此以为，现在仍然如此以为。何况，我的记忆中，确实感觉到似乎少了些什么。可是到底少的是什么，我却始终不知道。"
"那么你现在找到你少的是什么了吗？"苏若言抱臂倚壁，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凌天心慢慢摇头。"不曾。但是在这几年漂泊江湖的日子里，我却发现了许多关于我的过去的疑点。而其中一个最大的疑点，就是在很多地方，都有个姓楚的男子和我同行。但是当我想要知道那男子到底是谁的时候，却再也打探不到更多了。"视线逼视着苏若言，他一字字道："所以我回京来，来问问你们这些往昔的朋友，他是谁？"
不要告诉我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相信那种答案。若你是我的朋友的话，就请告诉我往日的真相！视线对望，苏若言从对方眼光里看出异样的坚定。叹了口气，他无精打采地道："不告诉你的话，你不会跟我断交吧？我还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
"所以？"凌天心的眼眸里跳动着希翼。
"所以我告诉你的都是实话。我现在不认识什么姓楚的人。以前是曾经认识过一个，如果你问的是他的话，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他早已死了。"
"死......了？"凌天心怀疑地喃喃低语。苏若言望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不用胡思乱想。他的死和你没有半点关系，他是被一个姓冷的给杀死的。死了很多年，骨头怕都已经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