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父亲的骨灰坛子,夏松荫跟在夏英泰和夏继栋身后默默地走着,他不时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心里默默地念叨:爸,我终于到上海了。那乌黑的眸子里,带着少年人应有的好奇和新鲜。
夏英泰转身看他,宠溺地笑。夏继栋回头看到父亲的目光,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三人转身进了一个小胡同。闪过几个嬉闹而去的孩子,转过几道弯,一座旧式小洋楼便出现在了眼前。
"来......"夏英泰笑着拉夏松荫进来,夏继栋在身后闷闷不乐地喊道:"妈,我们回来了。"
"哎哟,你们可回来了......"还没见人,钱淑芬尖尖细细的嗓音已经从楼上传来,紧跟着下来一个四十岁左右模样的中年妇女,"是松荫吧......"
"这是你大伯母。"夏英泰转身跟身后的夏松荫介绍着。
夏松荫乖巧地唤道:"大伯母好,叫我冬虫草就好了,我是正气又补身的冬虫草。"
"哟,这孩子,还冬虫夏草咧......"钱淑芬有些好笑,"好好的人名儿不叫,叫个什么中药名儿......来来来,快上楼......"
一回头却瞥见夏松荫手里的骨灰盒子,脸色立变:"你这手里抱的是什么?!"
夏松荫一时之间有些惧意,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我爸爸......"
"什么?"钱淑芬着急地瞪着夏英泰,"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不把骨灰带进来的呀。"
夏英泰被她一瞪,有些怔怔地,一时说不上话来,夏松荫皱眉喊道:"大伯母--"
"哎呀,你叫什么也没有用的,绝对不行的。"钱淑芬不耐地打断他的话,转头生气地朝夏英泰骂道,"你带个活人回来就好了,怎么把骨灰也带回来了?不行不行,你快把他给我安置到外面去。"
夏松荫哀求地看了一眼夏英泰。
"可是......"夏英泰刚要说什么,就被钱淑芬一眼给瞪回肚子里去。
"可是什么?你还让不让我们过日子了?!"
知道求助大伯无望,夏松荫急忙跪了下来哀求道:"大伯母,你就让我爸进家吧,你让我怎么都行。千万别把我爸爸扔在外面,他这辈子已经够苦的了,而且,他还是烈士啊......"一段话说完,年轻且稚气的脸上已满是泪。
夏英泰急忙去扶他,夏松荫却倔强地低着头不肯起身。
钱淑芬到底没见过这等事,无奈地回道:"好了好了,你们等在这。"说着,从屋里翻出一个火盆出来。
"你这是干什么?"夏英泰扶起夏松荫,转身有些疑惑地看着妻子。
钱淑芬没好气地说道:"从火盆上跨过去,这样晦气就进不了家了。"
夏英泰笑了笑:"你搞什么迷信啊。"
钱淑芬的声音一下子高了几分贝:"叫你跨你就跨,能掉一块肉啊。"
夏继栋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夏松荫。
后者却一句话都不说,抬脚就跨过了火盆,站在了钱淑芬面前。
钱淑芬看着眼前这个才17岁的年轻人,心里到底还是厌恶起来,看了他一眼,转身上了楼。
"淑芬......"夏英泰追着妻子而去,两人的争辩声在楼梯间里清晰可闻。
"我到了你们夏家,没过过一天省心的日子,伺候你们三人还不够,你还给我带回一个来,你不就是他大伯,他不是还有他妈吗?养而不教。而且他爸又是烈士,本来就有政府管他,你干吗要把他带回家啊......"
"淑芬,明泰是我兄弟,弟弟的孩子我做大伯的怎么可以不管?"
"你管,你管好了,别来烦我......"
......
夏松荫闷头站在楼梯口,抱着骨灰盒的手关节泛白。
夏继栋忿忿地把他的行李扔在他脚边:"你一来,我爸我妈就吵架。"
夏松荫抬头看了他一眼:"对不起。"单手拾起行李包就欲上楼。
"哥,这是什么啊?"夏姗姗蹦蹦跳跳地进来,好奇地看着楼梯口的火盆。
夏松荫回头,看到一缕轻快的阳光。
"呀,你就是爸爸说的松荫哥哥吧。我是姗姗。"夏姗姗友好地朝他笑笑。
夏松荫也咧开嘴来笑:"叫我冬虫草吧,我是正气又补身的冬虫草。"
夏姗姗伸出手指好奇地戳了戳他的脸,兴奋地叫:"哥快来看,他还有酒窝呢。"
夏继栋没好气地抓过她的手就拉上楼梯:"女孩子怎么可以随便碰人家男生的脸。"
"可他也是哥哥啊。"夏姗姗一把甩开大哥的手,下来几步,抓起夏松荫的手:"松荫哥哥,上来呢。"
"恩。"夏松荫使劲点点头,跟着夏姗姗上了楼梯。
夏家的地方不大,却收拾得井井有条。这和从小就爷儿俩相依为命的夏松荫以往生活有些格格不入。
夏家虽然不富裕,钱淑芬看夏松荫,却总想:乡下孩子,又没个妈管教,到底是没教养。再加上第一次见面就有些不愉快,待他总归还是刻薄了几分。
好在夏松荫生性温厚,也明白自己总归是寄人篱下,也就不是特别在意。但毕竟年轻气盛,有时也难免冲撞几句,倒把钱淑芬气得捶足顿地的,心里对他就更是厌恶起来。
夏英泰敦厚老实,每每钱淑芬唠唠叨叨指桑骂槐,只当耳背听不到,最多没脾气没威严地劝声"你少说两句。"私底下却常常塞些零花钱给夏松荫。
夏松荫哪里肯要,夏英泰这时倒上来了脾气,把他一阵数落,夏松荫只得乖乖收下钱来,有两次被夏姗姗撞见。那丫头倒是开口得自然:"爸,也给我钱吧,要不我去告诉妈。"直把这伯侄两人弄得哭笑不得。
夏姗姗对夏松荫倒是自来熟的很,一点都不生分,人前人后"松荫哥哥"叫得很是响亮。夏松荫从小也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对这个半路来的妹妹格外亲昵。
看在夏继栋眼里,却刺的很。
钱淑芬好歹让夏英泰择了个日子把夏明泰的骨灰搬去了郊区的公墓,花了夏英泰半月的工资,直把钱淑芬心疼的,几个孩子不在的时候,就没停地跟夏英泰数落:"这白白花的冤枉钱......"
"你又吵吵,政府还给钱了不是。"
"就那点抚恤金能干什么,真是的,人是因工殉职,这孩子本来就该政府管,你瞎搀和个什么劲,什么他大伯,你跟明泰压根就不是亲兄弟。"
"你......你小声点行不行。虽然不是亲兄弟,可夏家对我可是有养育之恩的。现在明泰突然就这么走了,我......"
"得得得......"钱淑芬不爱听地转身进了厨房,回头仍旧是不停念叨。
到底还是让几个孩子听了去。夏继栋更加厌烦起这个突然出现打乱一家人平静生活的小子来,至于夏姗姗,反正只要大家都疼她宠她偶尔让她发发大小姐脾气就行,其他事却是一点都无所谓。
夏松荫只是笑,倒跟个没事人似的,嘻嘻哈哈,没心没肺。
夏英泰宠溺地笑:果然还是个孩子啊。
没几日,夏英泰就帮夏松荫办好了转学:"就你继栋哥那学校。继栋,明天你带松荫车子去上学啊,你是哥,可要照应着弟弟点。"
"恩。"夏继栋含糊地回了一声。
夏松荫洗完澡回来看到床上的新书包和文具,满心欢喜,忙跳上床,摸摸这,看看那,半天才兴奋地问上铺的夏继栋:"哥,你们学校什么样啊?"
夏继栋正在听英语,拔下耳塞问道:"什么?"
就听到主卧室那里清楚传来钱淑芬高亢的声音:"什么?你还给他买了新书包,他不是有书包吗......"
夏松荫忙头一低,夏继栋气呼呼地把英语书一合,躺下去忿忿地睡了。
夏松荫呆了一会,总算听主卧室那屋里声音低了下去,才从枕头底下拿出夏明泰的照片来:爸,我明天又可以上学了。大伯还给我买了新书包,大伯对我很好,大伯母也是。我在这里很开心。上海就跟爸形容的那样,真的很繁华,我来了以后,学到很多东西。爸,我一定会努力读书的,将来当一个和你一样出色的警察。
爸,晚安......
都市晴朗的早晨,一群鸽子在排排红瓦上滑翔而过,哨声嗡嗡。
钱淑芬一边在厨房里忙活一边扯着嗓子叫唤着那一对宝贝儿女:"姗姗,继栋,快点,别迟到了。"
"来啦来啦。"两人匆匆奔进厨房。
"这是你的,这是你的,这是松荫的。好了,行了,快走。"钱淑芬低头分配着饭盒。
夏继栋拿着饭盒出来,看到夏松荫,把饭盒往他手里一塞:"你的。"就下楼去推车了。
夏松荫打开饭盒,听到厨房里传来夏姗姗开心的低呼声:"真好,今天还有大排。"
"小声点儿。"钱淑芬没好气地骂道。
夏松荫忙合上饭盒:"大伯母,我们走了。"
学校离家有20分钟左右的车程,夏继栋有辆自行车,夏英泰也想给夏松荫买部,钱淑芬硬是没肯,以"姗姗不也没有吗"为理由给搪塞了过去。
夏英泰这才让夏继栋带夏松荫车子去。
"看到警察就跳下来,机灵点儿。"
"是。"
"要不警察会抓的。"
"是。"
夏继栋回头看他,夏松荫腰杆儿挺的直直的跟个兵似的,不由得一笑,夏松荫也跟着笑了起来,漾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友好的氛围只持续了几秒,夏继栋瞥到他肩上的新书包就想起昨天父母的吵架,立刻收起了笑容,转身跨上了车,头也不回的问道:"会跳车吗?"
夏松荫在他身后笑着说:"哥,你瞧我本事吧。"
夏松荫不重,虽然长的虎头虎脑的,身上却没几两肉,夏继栋带着他也没觉得比以往有多重。重的,是他自己的心思。
他真的很不喜欢这个夏松荫。他分走了父亲的爱,妹妹的崇拜,父母更是三天两头地因为他的事情而吵架。
要知道以前,他们一家人是多么的和谐与快乐。
可是他来了,一切就都变了。
他怎没有理由讨厌他!
"哥......红灯......"
夏继栋急忙紧急刹车,夏松荫早已跳了车,紧走几步上前看着他:"哥,你没事吧?"
夏继栋只是盯着远处的红灯说道:"前面有警察,你过马路等我。"
"哦。"夏松荫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他一眼,这才飞快地沿人行横道而去。
夏继栋看着他的背影,那肩上的崭新书包一晃一晃甚是抢眼,便微微皱起了眉头。
绿灯。
"请问,市一中怎么走?"
"市一中啊,你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到第......第三个十字路口往右转,再走两个路口就是了。"
跟路人道过谢,夏松荫转身上路。没走几步,就看到夏继栋坐在车上,脚撑着停在路边,和两个女生在说话。
夏松荫嘿嘿一笑,忙跑过去,对着他的背就是狠狠一拍:"哥,我说你怎么丢下我先跑了,原来是......"
那人明显一惊,竟连人带车栽了下去。
"呀--"夏松荫急忙死命抱住人不让他跌倒,那人转头--竟不是夏继栋。
"于佑和,你没事吧。"两个女生连忙上来使劲地推开夏松荫,拉着那男生问道。
夏松荫被推得差点跌倒,再看那男生,面色苍白了起来,心下叫糟,还没上学就闯祸。
那叫于佑和的男生摇了摇头,两女生才回头对着他不依不饶了起来。
"松荫,松荫......"本来一气之下独自走了的夏继栋还是良心发现,骑着车返回来找人。正被两女生骂的心烦的夏继栋如遇救星,忙跳上他的车:"哥,快走,快走......"
回头看越来越远的三个人,心虚地吐了吐舌头。
"同学们,今天我们班来了一位新同学。大家欢迎他。"
"大家好,我叫夏松荫。"夏松荫有些紧张地挠了挠头。
班主任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同学们,夏松荫同学刚刚失去他的父亲,所以,希望大家能对他互帮互助......"
最后一排刚刚还闷着头的人抬头复杂地看了讲台上的人一眼。
"夏松荫,你就坐到最后一排的那个空位置上吧。"
"好。"夏松荫笑着点点头,朝后头走去。
"对了,你的同桌是于佑和同学,他功课最好,你有什么不懂的就问他。"
夏松荫一下子呆在原地,在最后一排坐着的,似笑非笑看着他的,可不就是刚才在路上的那个男生么。--于佑和。
夏松荫有些心虚地转头,瞟到自己前面就有一个空位置,想也不想地就一屁股坐下:"老师,我可以坐在这里么,我想坐在这里。"
全班哄堂大笑起来。
舒惠红着脸拍桌子而起:"夏松荫,你什么意思?!"
夏松荫负手靠在墙上,抬头望天:今天真是背到家了,头一堂课就被罚站。余光瞟到身边的女生弯下腰去捶腿,有些愧疚地问道:"你没事吧?"
舒惠直起身,没好气地瞪他:"你说呢?"
"对不起了。"
舒惠斜睨了他一眼,"恩"了一声。
"不过你脾气也太冲了,不就是同个桌吗,至于发这么大的火吗?当着班主任的面就这么吵起来。"夏松荫竟跟着教训起她来。
舒惠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骂道:"你懂什么,学习太枯燥,说些有的没的事,可是他们最快乐的消遣,你今天这么一说,以后啊,我们有的烦了。"
夏松荫皱眉:"不会吧?"
舒惠继续瞪他:"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不和于佑和坐,他可一直都是全年纪第一,成绩特好,不过生人勿进,我连笔记都借不到。你有机会和他坐居然还不要。"
"他就那么神?"夏松荫凉凉地道,回头看到舒惠不知道答案誓不罢休的模样,恩恩啊啊了半天总算把早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你居然去吓于佑和?!"舒惠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幸好他没事,要不你就死定了。于佑和可是我们班的国宝,他有心脏病啊。"
"啊?!"
"夏松荫,舒惠,叫你们站在门外不是让你们聊天的。"班主任的声音突然在头顶传来,"给我站到教室里来!"
两人灰溜溜地低着头闪进教室里来站在门口。班主任继续讲课,夏松荫抬头,目光穿越一张张青涩的面孔,落在最后一排那个白净高瘦的男生身上。
总算熬到下课,两人回到座位屁股还没做热,夏松荫就清楚听到从后面传来尖尖细细的一声:"活该!"
到底只是个17岁的少年人,一大早又诸事不顺,夏松荫火大地站起,回头就想发飙,一看,自己后面坐的竟是早上那两女生,立刻就蔫了下去,心虚地回头,却不经意和于佑和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夏松荫坐在位置上想了想,还是站起身,跑到于佑和旁边,招呼都不打就一屁股就坐了下来,谄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嘿嘿"一笑,露出深深的酒窝:"于佑和是吧,嘿,今天早上对不起啦。"
于佑和从书中抬头,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移开他的爪子,却问道:"你爸爸怎么死的?"
"啊?"夏松荫一时没跟上,愣了半天才答道,"抓罪犯时被罪犯开枪打死了......"
于佑和点了点头,又把目光放回书上。
夏松荫一聊到自己的父亲,就骄傲得不行,一下子就打开了话匣子,也不在意于佑和是否爱听,是否要听,是否在听:"......所以我啊,以后也一定要当警察,就像我爸爸那样的,为民除害,和犯罪分子做斗争,不怕牺牲,我爸爸说,当烈士最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