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落地窗前那组背光的沙发上坐着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大约三十岁左右,或许实际年龄更大一点,我无法肯定。他有一头纯黑的短发和相同颜色的眼睛,这跟我多见过的大多数人黑中带棕、褐的发色与瞳色不同。至于容貌与他其他同类之间的区别,我不太分辨得出来。他的身旁站着两个铁塔似的保镖,雕像一般面无表情。
"请坐,裴先生。"
他沉稳地说,声线低沉浑厚。
我依言在沙发上坐下,在尽量合乎礼仪的范围内将我的身体摆成最舒适的造型。
"我现在既不想喝茶,也没空吃夜宵,"我直截了当地说,"但是我知道在消除你的疑心之前,无法离开这个房间。所以请你抓紧时间。"
他轻笑了一声,听上去更像个带着嘲讽意味的鼻音。"我喜欢跟裴先生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这省去了许多浪费在无聊的客套与试探之上的时间。既然彼此心里都有数,那鄙人能不能开门见山地问一问--裴先生觉得,对于一个从未在澳门任何一家赌场露过面、在各国赌界中也完全没有半点记录的二十五岁年轻人,竟然能够做到一百七十五圈转盘,每一盘稳赢不输,原因是什么?"
看来他在这几个小时中一点也没闲着,把我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了。我不仅有点好奇,他知不知道"我"曾经从25层楼顶跳下来的事?
"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是佩服我的赌技呢,还是怀疑我出老千?"我毫不客气地反问。
"或许我更倾向于第三种可能,你拥有特异功能。"他暗含讽刺地回答。
我冷笑起来:"很可惜,这种说法很不科学。"
我清楚人类的劣根性,他们习惯把所有以他们目前为止极其有限的科技无法作出解释的现象,统统归为三个字:"不科学"。
这个男人自然也不例外。他九成九是在怀疑我出老千。
他的目光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在我的脸和身体上划过来划过去,不过我感肯定他不会有任何载获。
"既然裴先生的赌技如此精湛,不好好见识一下也太失礼了。"他动作优雅地朝身前桌面一抹,不怀好意地挑了挑唇角,"在一副扑克中找出黑桃A,对你来说,应该是易如反掌吧?"
我低头看了一眼紫檀木桌面,扑克牌整齐细密地排列成一行,底朝上。
确实易如反掌。 z
我的手指沿着一张张牌底缓缓抚过,感觉一道咄咄逼人的目光聚焦在我的指尖,要是中间塞进一面放大镜,它们可能已经燃烧起来了。
手指移到最后一张牌面,停顿了一下。
对面的男人不动声色,定力过人。y
我忽然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站定。**他太近,已经超过了人类对陌生个体心理距离的最低防线,他身后的两个保镖有些沉不住气了,我能感觉到他们全身的肌肉条件反射地轻微收缩着。
他做了个微不可察的手势,保镖们瞬间又恢复成了两尊雕像。
我的手指从他西装的领口间伸进去,隔着薄薄的衬衫,指尖传来温热硬实的触感。这是一副比我现在这个躯壳更加健康、结实,也更加充满活力与生命力的人类身体,我突然间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想把面前的这个身体据为己有!
虽然这个念头转瞬即逝,指下的身体却在那瞬间绷紧了。
这个人类的直觉强得异乎寻常,如果打他的主意,可能会有点麻烦。
我基本上放弃了这个自寻烦恼的想法。
有点兴意阑珊地抽回手指,指间夹着一张扑克牌。
黑桃A。 b
"真是了不起!我现在不得不对裴先生的超凡能力表示由衷的钦佩了。"他象征性地拍了几下手掌,脸上的神情复杂难解。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解读人类细微的表情变化并非我的强项。
"过奖了。既然已经证明了我的清白,那我是不是可以离开了?"
"当然可以。"他递来一张白金名片,"如果裴先生愿意的话,能不能和你交个朋友?"
我接过名片,扫了一眼。
何远飞。 g
"裴明昊。"我说,"不过我没有名片可以交换。"
"哦?"他的语气流露出三分不解与好奇,火候拿捏得恰倒好处,"那我能不能冒昧问一下,裴先生从事的是什么工作?"
"无业游民。"
我自认为回答得很真实,不过我猜想对面那个男人绝对不会相信。
果然,他摆出一副"不愿意说也没关系,我不会勉强"的微笑。
"既然这样的话,我这里有一份前景非常可观的工作想介绍给裴先生,不知你愿不愿意接受?"
鱼饵开始垂下水面了。
"愿闻其详。"
"裴先生应该知道,全澳门的名赌场几乎都是我旗下的娱乐公司经营。"他慢条斯理地轻扯着鱼杆,"由于近几年澳门博彩业的壮大,我们急需像裴先生这样身手不凡的优秀人才,不知裴先生对加入我公司发展有没有兴趣?"
"这个......"我故意迟疑了片刻,"能否让我考虑考虑?"
"没问题。如果裴先生做出决定,可以按名片上的号码打给我,我随时恭候你的回答。"他微笑着握了握我的手,志在必得。"我派人护送裴先生回酒店。"
"不用劳烦何老板,我可以自己回去。"
他没有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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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酒店的房间后已经是后半夜一点半。
我小睡了几个小时,然后往民航中心打了个电话,预定一张明天飞往美国拉斯维加斯的机票。
何远飞撒下的鱼饵很诱人。而且我相信如果真的加盟他旗下,前景不止非常可观。
可是对于我来说,这种方法收效甚微,耗费的时间也太长。
我的目标非常明确。
10亿美金。--我想得到的东西最少也要这个数才有希望。
我给自己一年的时间期限。
得到民航中心的确定回复后,我又倒头大睡。
但我万万没有意料到的是,我还是低估了人类大脑的思维能力。--某些人类。
3
傍晚时分,我来到澳门国际机场,轻装简行。在赌场赢得的所有澳门币已经兑换成美金,存入瑞士银行的私人帐户中,大约有八百万。
我在贵宾候机室的落地玻璃前最后俯瞰了一眼这座沐浴在夕晖晚照中的城市,忽然觉得它是一个体积巨大的多细胞结构生物,就像海绵,或者血吸虫。不同的是,它比海绵更没心没肺,比血吸虫更具有侵略性。它始终挥舞着长满吸盘的触角,吞噬一个个自动送上门的猎物,然后不断扩展自身的领地范围。
登机提示已经响起,我转身离开落地窗。一个身材高挑的空姐将我领向密封的登机桥通道,到了机舱门口,她笑容满面地摆了个"请进"的姿势。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脸上闪闪发光的微笑很碍眼。
后脚刚踩进机舱,舱门"砰"的一声关闭了。
我倒不知道原来自己的身份已经尊贵到可以一个人独自霸占一架客机了。
面前的男人在真皮坐垫上翘着长腿,盯着我的双眼微微眯缝着,一副君临天下的架势。
我觉得他有点面熟,于是开始在庞大的大脑信息库中搜索着与他外形特征吻合的那一条,大约花了两三秒的时间,我才认出他来:何远飞。
"何老板。"
何远飞的脸色阴沉下来:"裴先生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不到二十四小时,已经把我们之间的谈话忘得一干二净了!"
"哪有的事。"我打着哈哈,面不改色地撒谎,"只是因为突然接到朋友的电话,说是在美国那边有点急事需要帮忙,这才不辞而别。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还请何老板多担待。"
"哦,这么巧?" 何远飞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刚好我也要去美国办点事,就顺便用私人座机送裴先生一程吧。裴先生,你看如何?"
我能说"不用"吗。舱门已经锁定,飞机在跑道上滑行,一分钟后即将升空,我现在的状况只有一种动物可以形容:瓮中之鳖。
我被这个人类混蛋阴了!
他查出了我登记住宿的酒店,监控了我的出入电话记录(大概是利用服务生装了窃听器之类的),还买通了机场的空姐,偷换登机通道把我骗进他的私人飞机。
可能还要更早一些,在赌场的贵宾休息室里他就看穿了我的缓兵之计,表面上不动声色,阴暗处将触手布置成天罗地网,然后一举成擒。这条奸诈的深海老章鱼!
或许我在对于人类的评价中还应该再补充进一个词:
弱小,无知,但足够狡猾。
目前我必须先考虑的是,怎么从几千米的高空、完全密封的机舱里安全脱身。我计算了无数种可能,最后沮丧地发现,可能性是零。
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见机行事。
"我好像没有拒绝的余地,"我说,"把刚认识的人拖进自己的飞机作陪大概是何老板的兴趣之一。不过作为旅客,我想我有权知道我的目的地是哪儿。"
他伸出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晃了晃,"两个。一个是洛杉矶,另一个是太平洋上只有靠经纬度才能标识的某处海面。裴先生,你可以二选一。"
他竟然敢威胁我!
一种少有的情绪开始在我的大脑皮层形成,迅速堆积。
人类管这种情绪叫"愤怒"。
"我两个都不选!"我冷冷地说。
他身旁的两座雕像突然复活了,以迅猛无比的动作擒住了我,把我按倒在他脚下。我猜我的胳膊差不多被拧成麻花了,这很疼,但我可以忍受。
他用意大利皮鞋的鞋尖挑起我的下颌。我现在所处的角度很糟糕,视线困难地越过他高耸的膝盖,正好对上他居高临下的、像黑洞一样没有丝毫反光的瞳孔。
"我想你弄错了一件事,"他冷酷地说,"你没有第三种选择。我最后给你十秒钟的考虑时间,在这张合同上签字。否则--"
他恰倒好处地停顿了一下,我感觉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顶在了太阳穴。
是消音器。
"我不会为任何一个人破例,哪怕他是天才。"
我在假设中飞速计算着我的后事。子弹嵌进颅骨后,我那可怜的宿主的脑浆将像烧烤一样瞬间被炸开、烫熟,不过我自身肯定安然无恙,然后连同宿主的尸体一起被抛下几千米高空,落进大海。运气好的话,我会碰到一两条大型的鱼类或什么的进行寄生转移,费劲力气游到海岸边,重新回到土壤层,静静等待下一个合适的人类寄主。这一折腾,可能又要耽误掉我好几十年的时间......一切是托我面前这个人类男人的福!
"时间到。"罪魁祸首宣布,"跟我友好道别吧,裴先生。"
何远飞,你去死。
"给我笔,我签字。"
我漠然坐在座位上,从圆形舷窗望出去,白茫茫的浮云在机翼下聚散飘荡。那些水分子不论怎样改变形态,云、雨、霜、雪,本质却永远是H2O,就像我一样。前排那个男人正因为奸计得逞而心情愉快,如果他知道新招纳的部下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估计他颅骨里的那部生物电脑得死机好一阵子。
空姐殷勤地问我需要什么饮料,我一言不发,脸色臭得像刚签了卖身契的倒霉鬼。
最令我生气的是,我确实就是那个刚签了卖身契的倒霉鬼。
我在肚子里把地球各国语言中所有咒骂的词汇全都慷慨赠送给了我的新老板,包括赞比亚的通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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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私人停机坪坐上一辆黑色加长的凯迪拉克后,我的新老板给我下了第一道指令。
"我们现在前往Four Seasons Hotel,十点钟要和一个重要的客人会面,在那之间,你把自己好好收拾清楚。"
"我觉得我看上去已经很清楚了。"我摊了摊手,做出无辜的表情。我想"裴明昊"这一辈子都没有这么西装革履、油光水亮过。
"我指的是你的脑子!" 何远飞漆黑的眼睛盯着我,"到时坐在你对面的,是号称拉斯维加斯赌王的史林格兰特·埃得森,你觉得胜算如何?"
"没发生的事只有老天才知道。"
其实我有必胜的把握,但我不想这么早让这个混蛋舒心。
他开始陷入沉思,额头上蹙起一两条细纹,不久后露出了一个不太明朗的微笑:"我相信你能赢,裴明昊。"
我可不相信他。对一个认识不到两天的人哪来的什么信任,这不符合人类的本性。八成是他的攻心之术。他想在我面前当个好老板,把我收服得死心塌地,可惜我不可能是个好员工。
"你得告诉我事情的始末,我才能尽力一搏。"
他想了想,轻描淡写地说:"去年我的人和埃得森玩了几局,他意犹未尽,跟我约定今年一决雌雄,就是这样。"
鬼才信。
赌桌下面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交易,牵扯到双方相当大的利益。不过这与我无关,我只要不出纰漏地扮演好下属的角色降低他的戒心,然后寻一个机会溜之大吉,彻底摆脱他就行了。
"如果我替你赢了赌局,有什么奖励?"
他有点意外地怔了一下,"你还真是直率,想要什么?"
"美金。"
他脸上泛出了点晴色。一个对某方面有强烈需求的手下总是比较好控制的,而我乐于将自己的缝隙暴露给他。
他马上填了张支票给我,"这里有50万,如果你表现出色的话,我再奖励你5O万。"
真是大手笔。
"多谢。"我收好支票,"遇到善解人意的老板是件幸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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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林格兰特·埃得森看上去大约六十多岁,个子很高,脸上瘦得有棱有角。他有着冰冷的灰色眼珠子和一个尖如鸟喙的鹰钩鼻,现在正用一方纯棉手帕擦拭额头上细小的汗珠。
"红心8,Q。"我把手中的牌翻在桌面,淡淡地说,"又是天牌。"
"好了,到此为止吧埃得森。一场游戏而已,不用太在意,我们可以明年接着玩。"我的顶头上司笑得亲切可人。
埃得森抿紧了他那又薄又瘪的嘴唇,脸色难看无比。
我准备起身离开,他忽然叫了一句:"等一下!"
何远飞挑了挑眉,"亲爱的埃得森,你忘了我们的约定是一年一次。"
"赌注三倍!" 埃得森斩钉截铁地说,目光中闪动着赌徒们共有的固执与狂热。
"三倍?好主意......" 何远飞微笑着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坐下来。
一连三个小时了,我的腰坐得有点酸。天下果然没有白吃的午餐,100万美金也不是那么好赚的,我不情愿地坐回去,顺势拉伸一下开始僵化的腰椎间盘。
埃得森额头上忽然一滴汗都不见了,松弛的皮肤上露出了一丝阴鸷的微笑。他吩咐手下:"叫威廉过来。"
片刻之后,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坐在了我对面,脸色苍白,长发披肩,像个男性版芭比娃娃。
他拿牌的手稳得不像人类。
在接下来的十局里,我四输六平。
情况很不妙。
我自认为没出什么差错,但是对方算牌的能力强得惊人,总能抢在我之前一步。这不正常,这绝不是属于人类该有的能力!
何远飞坐在我旁边,他的拳头在桌下握得很紧,青筋毕露。看来这"三倍赌注"是个了不得的东西。
埃得森若有若无地微笑着。这只老狐狸,一开始发现技不如人后就开启了双重保险,还故意装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他根本不在乎上一盘赌局的输赢,只要赢了这一盘,他一本万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