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里显示的,"蹩脚医生指向另一个屏幕:"是他的人体磁场和生物电磁场。看到了吗,电磁波动异常强大,几乎要超过正常人类的范畴了。这种情况非常罕见,目前国际医学界对此也没有充足的研究,只能说,他与常人不太相同,可能......"他看了何远飞一眼,"你有没有发现他具有某些比较特殊的......能力?"
"......他性格乖僻,但头脑很好。"何远飞低声说,"他是个天才。"
"但不是什么特异功能对吧。"医生意料之中地笑了:"当然,从人类学角度看,他的情况还是属于正常范围内的。他可能某些方面比常人优异,但你别指望他是超人,或者蜘蛛侠。"
那是因为我已经尽力收敛本体的电流活动了,不然他的仪器还得报废一台。
不过这不重要,我生气的是,他的类比水平低得让我无法忍受!我知道人类的电影一向喜欢胡编瞎造,且不论那个明明就是普通人类还动不动就顶起一整架航天飞机的红内裤有多么可笑,被蜘蛛咬了一口就基因突变的杂交品种更是荒谬之极。但我跟他们完全不一样。我是纯种的!
这是严重的人身侮辱。可惜我现在没法抗议。
何远飞的脸色好看了一些,看来他还是比较接受这个白痴人类医生的结论。
"再看看这个你可能会更清楚些。这是那四个人的身体检查表,他们的身体几乎没有受到外力撞击的伤害,主要是大脑出现了某些暂时性神经脉冲紊乱,类似于思维错乱或是幻觉什么的,休息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医生抖了抖手上的几张表格,再次露出了变态的微笑:"人类的潜在能力真是深不可测呀,这就是我当初选择人体医学的原因之一......"
你感慨你的,看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人类!
何远飞把我的身体弄得半死不活,又无法使它恢复如初,这个男人好像是专门为了给我找麻烦而生的。修补染色体、恢复大脑部分瘫痪功能......我忙得不可开交。血液里充满了药物成分,我花了不少工夫才将它们过滤出来,通过汗腺排出体外。
好像有一条热毛巾在我的额头、脖子上擦拭着,我希望他能换成冰的。
我睁开眼睛,何远飞拿毛巾的手僵在我胸口,慢慢缩了回去。
他脸上的神情复杂而有趣,混合着欣喜、恼怒与懊悔......还有许多我无法辨识的非常细微的人类情绪,但他却极力压制着,不许它们通过脸部肌肉显示出来。
这种神情让我忽然很想打击他。从精神层面上。
"我无罪释放了吗?还是保外就医?"我装出一副虚弱无比的模样。其实我只是疲惫,我的本体消耗了太多能量,还来不及补充。
他垂下眼睑,不敢看我的眼睛。不过很快就恢复了以往的声调和语态。我发现他是人类中难得的精神强韧的那一类型。
"要喝水吗?"他答非所问。
我没理他。
他自发地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杯水,看看我,又放下杯子,把我的身体挪高一点,再把杯子递过来。
一系列动作显得笨手笨脚。他看上去丝毫没有照顾病人或伤员的经验。
"喝点水吧,你流了很多汗。"
这一句话又勾起了我的新仇旧恨。我用我所能调动的最凶狠的表情瞪了他一眼。
"就算恨我,也别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他把水杯的边沿凑到我唇上。
"恨"?这种比较高级的人类情绪我还没有学会,目前我掌握的只到"愤怒"和"厌恶"这两个档次而已。
不知道现在的情况属于哪一种。但是不管哪一种,都让我觉得更加疲倦。
没有情绪才是最好的情绪,我用人类的身体生活得太久,几乎都忘了这条真理。
我开始喝水。只喝了一口。因为我发现纯净水只能补充身体流失的水分,却不能消除本体的疲惫感。
"C12H22O11。"
"什么?"他没反应过来。
但我反应过来了,这是宿主的专业。人类一般只认识物体的名称,而非本质。
"蔗糖。"我指了指杯子里的清水,换了种说法。
我往杯子里倒了整整三大罐蔗糖,水溶液变成粘稠的半透明色,我一口气喝光了它,又开始往杯子里倒糖。
何远飞看得目瞪口呆。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一下子吃这么多糖,身体能受得了吗?"
我白了他一眼,挣开他的手,继续倒。
他以为这是谁害的!我的本体损失了大量的能量,这些糖份远远不够,再不补充摄入,我连控制身体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样不行,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我去叫杜衡!"他慌张地跑去出,险些踢倒了椅子。
在我印象中,他平时极少露出这种慌乱的神情。有时看他面沉如水的样子,我想就算那天是我把消音器顶在他的太阳穴上,他可能依旧还是那副德行。
对此我能做出的结论就是某个人类自我评价的:人类是种善变的动物。
不过这与我无关。
我已经喝了十六、七杯糖浆,正准备消灭最后的三罐蔗糖。
很快我就又能生龙活虎了。
6
"没关系。血检结果出来了,很正常。"名字是某种中药的人类医生对何远飞说,"他恢复得很快,基本上已经没问题了,只是要记得定期来做复检。"
鬼才会再去他那间色素缺乏的实验室。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只背上长耳朵的白老鼠,要不是碍着何远飞,八成想把我弄上解剖台好好研究一番。
"病人有要求静养的权利,现在能不能请两位出去?"我下了逐客令。
何远飞看了我一眼,站起身:"走吧,杜衡。"
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镜片,嘴角勾起了可疑的弧度:"这样可以吗,何总?会让我觉得他才是老板呢。"
这家伙在挑拨离间。我跟他有仇吗?
"你再说一遍。"正牌老板一字一字淡淡说道。
"啊呀,我是说,最好现在给他做一个比较详细的全身检查......"
何远飞把他拖了出去。门"砰" 的一声甩上,我的枕头在床上跳了两跳。他到底是来探病的还是来寻仇的?
说起来,何远飞最近不太正常,尤其是看我的时候,眼底燃烧着一簇幽暗的火焰,冷热交加。我知道无论那种人类语言,"幽暗"跟"火焰"的意思都丝毫搭不上边,但我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词。至于"冷热交加",我想大概是一种新型疟疾的前期症状。总而言之,感觉有点诡异。
我很想说一句"这与我无关",但是自从出现这种症状之后,何远飞在我身边出现的几率是以前的4.5倍。我不知道他突然哪来这么多空闲的时间来检查我在病床上干什么和药及时吃了没有,但我知道目前我单独行动的机会大大减少了,这也意味着我重获自由的日期将被无限制延迟下去。
我必须做点什么。
跟在他身边的这一个月,我花了点心思搜查了他的办公室,想找到我的那份卖身契(我可不想在人类法庭上跟谁对簿公堂,那太可笑了),但我发现那里只是个幌子。我相信连缴税报帐都滴水不漏的办公室只是为了应付一些来自政府的突发检查,何远飞从事的交易远远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单纯。他一定有一个存放重要资料的秘密办公室,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签的那份合同也属于"重要资料"的范围之内。
我得进一步博取何远飞的信任。我不想利用他做什么,但也不允许他利用我。我们本该是两颗运行轨道相隔几十万光年的行星,天知道是怎么撞击到一起去的。不过既然相撞了,如果有一颗注定要毁灭的话,我希望是他。
夜幕低垂,空气又湿又闷,充满了沉甸甸的水分子,一场大雨随时都有可能倾倒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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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里我被云层与地面之间的强烈电场惊醒了。每厘米超过一万伏特的电场强度令我全身的生物电都发出了剧烈警报,神经脉冲在无数亿个神经元之间极速飞奔,传递速度连我都无法控制,我的磁场完全紊乱了。
是雷电!
对于人类来说,它只是耀眼的光线和震耳欲聋的声响,可是对于我而言却是致命的武器。我的生物电流比人类活跃上万倍,这导致了与雷电电场之间的共鸣,一亿到十亿伏特的闪电电压很容易像磁铁吸引一样击中我,届时我会连自体分裂繁殖的时间都没有,我的生命将永远终结。
以前一到雷雨天,我就钻进深深的地壳,待在安全的花岗岩层。可现在包裹着我的只有宿主的身体和一床薄薄的棉被。
一道闪电在不远处劈下,发出轰然巨响。我可以感觉到积雨云层正缓缓地朝我所在的方向移动,像一张准备笼罩我的死亡之网。我本能地恐惧着,发出人类听觉无法接收的高频率嘶叫。
我发疯似的跳下床,把所有的床单被褥丢进最远离窗户的角落,浑身颤抖地钻进去将自己裹成一个茧。
"裁决之剑降临在你的头顶,等待,或是落下。"
宿主储存在大脑中的信息仿佛在恶毒地嘲讽着我,我狠狠捏住它,把它掐死,管它来自于莎士比亚还是基督耶稣。
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我的肩膀上,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是死亡之剑。
"你......没事吧?"
一个人类声音说到。
"......我听到你房间里有声音,所以没敲门就进来了。"
这种情况下就算他敲了我也听不到。
"你发抖得很厉害......害怕打雷吗?"
关你什么事,滚回去睡你的觉!想陪我烧成焦碳吗?
那人强硬地将我脸上的被单剥开。他的脸在我逐渐散焦的瞳孔里有些模糊,但我还是认出了他。
何远飞。
我现在这个样子不想被任何生物看到,尤其是人类。
"滚出去。"我用尽力气说道。
他没有动,只是看着我。
"滚!让我一个人待着--"
他半跪下来,抱住了我。动作很轻柔,但是力道很大。隔着被单我感觉到来自人类身体的热度,那不是我喜欢的温度。
"别怕,我在你身边。"他低声说。
我不需要他。我只需要一个安全的藏身点。
一个只属于我的空间。
"和我说说话好吗?"他说。我不理他。
"要不就你听我说?"
等待了很久没有回应,他开始自说自话。
"以前我有两个手下,他们不仅是我的左膀右臂,更是我的兄弟和朋友。成子头脑很好,像你,负责打理公司对外的事项;阿乾手段灵活,我让他负责一些......"他停顿了一下,很快接了下去,"一些隐秘的业务。他们跟随我很多年,出生入死,我信任他们就像信任自己的双手。所以直到成子用手枪对着我的心口的时候,我都不愿意相信他背叛我的事实。我们曾经是那么知心的兄弟,就像亲生的一样......我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那时阿乾把他的命给了我......我亲手杀了成子之前,希望听他说一句他恨我,可是他却说,他从来就没有恨过我,这只是个必须完成的任务,一开始他就是个卧底......原来我们之间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是虚假的!这种欺骗比被杀更痛苦,因为你会发现,你自以为拥有的东西、以为可以交付感情的人,原来是空,是无,连影子都没有......"
他低沉的声音穿透轰然的雷声,像一束我没兴趣却不得不接受的神经电流一样传入我的大脑。
他为什么对我说这些?希望得到我的安慰吗?对于人类之间的感情这种复杂多变、极其不稳定不可靠、甚至没有任何痕迹与规律可循的东西,如果连人类自身都不了解,我又怎么能体会?
"我和你说这些话,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安慰或信任。"他像看穿了我的想法,但我知道这绝不可能。"我只是希望你明白一点:将来如果你背叛了我,我会亲手杀了你,而且不会让你死得轻松,我会把我在你身上尝到的每一寸痛苦,全部都还给你!"
我不会背叛他,因为我从来就没有信任过他。我们不属于同一个世界,甚至连细胞构成都不一样,即使两个世界擦肩而过,我也跟他永无交集。
况且,他也杀不了我,顶多毁掉我的宿主的身体。对此我毫不在乎,人类的身体,要多少有多少,包括他的那一个。
雷声逐渐停了。云中电荷正缓慢而坚定地散去,我想我安全了。
我在他的怀抱与墙壁之间,但我离他有一千万光年之远。
我是安全的。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正紧抱着**在墙角呼呼大睡。我用脚尖把他踢醒了。
"放手。"
他清醒时对我没心没肺地笑,因为我的手臂的肌肉被他压得麻痹了,暂时不听神经指挥。我洗脸的时候不得不接受他拧好的毛巾。我倒不知道他公司的福利好到可以免费享受老板的私人生活服务。
我跟他共进早餐的时候(虽然我很想把那盘极其愚蠢的、被摆成笑脸的培根和盘子一同扣到他脸上,但我毕竟还是忍住了),他漫不经心地对我说:"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我现在没有好奇心,可是他可以逼我有。我不得不从善如流地问:"是什么?"
"埃德森输给我的东西。"
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他打算、还是已经把我当成心腹了?
我不知道原来我具有如此平步青云的本事。如果我是人类政客的话,晋级一定很快。
送到眼前的机会就要抓住。我正一步步接近目标。
"好。"
7
"你从埃德森手里赢来的,是这个?"
我花了整整三分钟的时间才从头扫描到尾,不太确定地问。
洛杉矶长滩港的风挟着湿润而腥咸的海洋气息和阵阵鸥鸣向我拂来,我为了使仰望的视线不受阻碍而用手指撩起被吹到额前的黑发。
我的面前是个庞然大物,通体洁白,镶嵌着淡淡的青色,我可以想象当它灯火通明的时候,表面流转着的翡翠冻玉般透润的光泽。
"很美吧,这就是‘亚特兰蒂斯',"何远飞用称赞的语调说,眼睛却看着我,"目前世界最大的豪华游轮。16万吨位,360米船体,可以容纳6400名乘客以及1300多名船员,总造价13亿美元。它拥有独立的制动、饮水和废物处理系统,设施完善的程度更是无与伦比,--第一次见到上面的攀岩场和高尔夫球场时,连我都惊叹不已。你知道吗,有人说,这艘船就是一座流动的海上城市。"
难怪他当时那么爽快地给我100万美元作为报酬,这跟他赢得的赌注相比简直就是九牛一毛。尽管这艘游轮看上去宏伟壮丽、气势惊人,我还是替那13亿美金感到可惜,如果不是花在只为满足人类永无止尽的享受欲望的奢侈品上,而交给我处理,我会让它们的用途更有意义。
"‘亚特兰蒂斯',人类失落的文明吗......了不起的游轮,只是名字不太相称。"我冷淡地说。
"或许吧,不过那不重要。"典型的商人式的狡狯微笑在我的老板脸上一闪而过,"重要的是它的真正意义不仅仅体现在奢侈的造价上。"
对他的说法我并不吃惊。
"因为其中另有玄机。作为旅游公司,购置一艘游轮连上帝都不会起疑,关键是,它是否够大、够牢固、够隐蔽。"
"答案既简洁又准确,像你的一贯作风。"他眯起了漆黑的眼睛,愉快地说,"你会知道它的真正用途的,因为以后我会把它交给你来打理。目前我们要面临的是两天后的一场盛大宴会,几千名来自各国的商人、政客与社会名流将汇聚于‘亚特兰蒂斯'。届时我会隆重地向他们介绍你,我新任的公司副总裁,裴明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