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秦婉
"你又要走?"她刚赶到,脸色苍白,眼里尽是感伤。
"嗯。"他坚定地点点头,帮她理了理水蓝色的外套,"小婉,照顾好自己。"说完,转身离开。
起风了,枯黄的叶子纷纷从树上落下,盘旋着,舞向又平又直的街道,也撩起了他灰色的大衣。拎着黑色的手提箱,他几乎是头也不回地溶进了秋的萧瑟里。
秦婉静静地站在原处,任风赶着她的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她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凌风远去的方向。
"小姐,请回去吧,否则夫人该着急了。"一个高瘦的身影从一旁整齐的梧桐树后静静站出来,从黑色西服里拿出一张素丝手绢奉上。
秦婉接过,转身进了黑亮的保时捷,车像水鸟一样无声地滑走。
敲开父亲书房的房门,父亲正挥毫画国画,母亲则披着沙丽式样的披肩,一脸贤惠而倾慕地笑看。秦婉看了看母亲脸上紧致的皮肤,想着,青春在她的身上恋着也许不想走了。
"婉儿,风儿是不是又出去了?"父亲小心地拿起刚画好的画,仔细欣赏着,头也不抬地问道。
"嗯。他说请二老保重好身体。"秦婉注意着自己的措词。
"哼!他还知道这些?!从小就教育他,父母在,不远游--不肖子!"说着,他将宣纸摔到宽大的书桌上,砚盒里的墨溅了些出来,糟蹋了那幅题写了"富贵满堂"的牡丹。一旁的佣人急忙过来擦拭溅出的墨点,凌夫人则一手抓紧胸前的披巾,一手很快去救那幅画。
"老爷子,你看你这是急什么呢!好好的一幅画!"凌夫人娇嗔道,一副心疼的样子。
秦婉看了父亲一眼,低下头。
"他这次又打算去哪里?"父亲又问道。
"嗯......没有明说,不过前几天老听他说想去左岸看看什么的......"秦婉轻声猜度。
"左岸?他又对法国感兴趣了?"没等秦婉接话,他又怒道:"这个混小子!从小就这么胡来,都是让他母亲给惯坏了!我看他这么混下去,心思不定,怎么放心把这么大个家业交给他?!"说着,身体气得微微发颤。
凌夫人见状,立即上前扶着,抚着他的背说:"哎呀,看看看,老爷子又发火,这样对身体不好!风儿这孩子玩心大,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生那么大气呢!"边说边对秦婉使眼色,让她端茶过去,又接着说:"这玩心是本性,教是教不好啦!这也怪我,自从进了这门,没有能好好教导他,才让他变成了这样子!唉!"立刻就抹开了眼泪。
秦婉连忙递上丝帕,母亲接过的时候又使了个眼色,秦婉马上意会地去为父亲捶背。
凌儒涵看看妻子的伤心样,叹口气抚慰道:"算了,你也不要太介意,是那孩子不学好,怨不得你。"
凌夫人抽泣着点点头,做出一副伤心欲绝却强作欢颜的样子道:"嗯,是啊是啊,老爷子你也别伤心,这个家里不是还有我和婉儿好好伺候着你嘛!我们会好好陪着你的!"
秦婉捶得手发酸,却丝毫不敢马虎,她知道,这又是母亲借题发挥的时刻,松不得劲。自从母亲嫁入这个凌氏豪门,就常常在哥哥惹父亲不高兴的时候,拿她的乖巧温顺说事。父亲本是对哥哥百般宠爱的,但在母亲这十多年的说服下,已渐渐看哥哥不顺心了。常常责骂哥哥,动辄便说不会把家业传给他,让他滚云云。哥哥也由最开始的阳光变得忧郁起来,越来越多地出门旅行。
他曾说过,旅途中遇到的人大多是和善而热情的,因为是短暂相遇,而且彼此没有利益冲突,所以这样的人聚在一起,更多的是真诚。
交往的总是真诚,这确实是很诱人的事情,秦婉想。这其实是很多人都向往的社交方式,那种放松和坦诚,更是连她也在内的多少人向往的生活状态。然而在通常情况下,这些都是不可能实现的,尤其在凌家这种家庭里面。
她自从七岁那年跟随妈妈来到这里,就见证了太多太多。而舒姨--就是凌风的生母--就在她们来后不久,便莫名其妙地得了绝症,在她们眼皮底下从眸明齿白变得形容枯槁,很快撒手人寰。据说是有人下了黑手,但为了顾全颜面,凌家只是对外称凌夫人暴病而终......
"嗯,婉儿是乖巧,只是......"听到父亲突然提自己的名字,秦婉一个激灵,马上收回思绪。
听到这个"只是",母亲也一怔,很快笑着转开话题:"啊,老爷子,你看这幅画,还是可以修饰的。这边上的几点可以掩去,这花上的两点呢,改为蜂儿啊,蝶儿啊也挺喜人的不是?"边说边用手肘顶顶秦婉,秦婉立即会意,走开微欠身道:"爸爸妈妈,形体课的时间到了,估计贾先生已经在准备,那我......"
凌夫人立即应道:"去吧,晚饭前不用过来了,我同你爸爸要看戏去。"
秦婉说着:"是。"便很快退出了书房。
掩上门的时候,只听父亲带着心知肚明的口吻笑问母亲:"你什么时候安排了看戏啊?"秦婉知道,自己又躲过了一劫。
是的,尽管母亲把一切做得八面玲珑,但凡事总有不那么顺利的时候。再平静的水面也会有波纹,在这个家里,让母亲和自己常心神不宁的事情,大概就是她的姓氏问题。自从母亲与这个父亲结为连理起,父亲--准确的说,是继父--便想要她改姓为"凌"。这本是顺理成章的,何况继父一直待她不薄,这也是有目共睹的,怎料秦婉死活不肯。
她本是个对长辈千依百顺的孩子,唯独这件事常常让大家都不愉快。为这件事,不知道自己挨过母亲多少巴掌,也不知多少次跪在凌家的祖宗牌位前直至昏倒。但她就像铁了心,任凭大家威逼利诱都拉不回头。久而久之,母亲也乏了,懒再计较;父亲却认为,一家人两家姓,不成体统。她的奇怪表现,让父亲很是介怀,每当母亲说起她多好多好的时候,父亲总会想到这事。虽然每次母亲都会想办法让她开脱,但这已勿庸置疑地成了大家隐隐的心病。
秦婉穿过门廊,绕过花园的小径,向专署自己的练功房走去。
花园里的枫树已在渐渐染红,一些名贵的树也被包裹上了防寒的油布。花园角上那个玲珑的荷塘,塘水也开始刺骨而不再透明。她静静走到塘边,看到碧如翡翠的水面,映出一袭娇小的身影。
蹲下身,微风后渐渐平静的水面轻轻漾出一张明净的脸。如水的明眸,小巧的鼻子,娇红的嘴唇......花开花落十五载,一个常在这塘边出现的小姑娘,已经出落成了一个人见人爱的标致美人。
周遭赞美声不绝,她却常感兰绽深谷的寂寞。哪怕倾国倾城又何如?不遇子期,伯牙唯抚琴自怜而已。
想到这里,秦婉突然觉得有了愁绪,将手里把玩的落红掷进塘中。一片由此而起的涟漪,打碎了本是清晰无比的倒影。她掩住眼底的忧郁,转身离开。
推开练功房的门,果然,贾先生已经在了。他面无表情,却仍用恭敬的声音问候道:"小姐来了。"一如往常,他还是一袭黑衣。身边,是穿着紧身练功服的形体教练。
"小姐,这位是你这个月的芭蕾教练,她在形体芭蕾上很有建树。"贾先生冷淡的声音介绍道。
秦婉有点木然地答道:"是,非常感谢。"又向教练深鞠一躬道:"请您多指教!"
教练还礼后,训练便正式开始了。
这一切,秦婉早已习惯--几乎每个月,她的形体教练,书法老师,或是家政课教员,都会因为另一个在此领域有不同特长的新老师而被换掉。于是,这十多年来,秦婉不断地见到新的面孔。
所有的老师除了授课外,不被允许跟她讲任何与课程内容无关的话,她甚至不被告知他们的姓名,只是看着他们走马灯似的在自己的生活里一晃而过--在这个面容冷俊的贾先生的督导下。
想到贾先生,秦婉禁不住胃里一阵痉挛。
这是一个能出现在她最早记忆里的人物。然而,他仿佛永远是一副石刻的表情,永远平静而谦和的语调,永远恭敬却冷淡的举止......也永远一丝不苟--不管是对父母亲吩咐的事情,还是对秦婉的管教,因此也很受父母看重。
他们让他去为她挑选所有的老师,为她制定所有的修养计划,甚至决定她所有的私人活动,当然,也负责保障经常出门在外的凌风的人身安全。
对于秦婉来说,贾先生存在的最大意义,也许与上面所说的一切都无关。他只是每当她想逃离某个场合时,最合适、也最可靠的理由。她只需要说"现在该去贾先生那里了",便可以理直气壮地离开,就像很多平常家庭里,孩子只需说"我要用功看书了"便可推挡掉几乎所有的事情一样。比如刚才,她便又借贾先生之名,再一次成功逃离父亲"逼迫改姓"的尴尬。
其实,她宁愿冒险顶撞自己这个八面威风却对她疼爱有加的继父而不改姓,当然,除了想保留自己对过去的家庭唯一能保留的东西外,还有自己的秘密。这个秘密牵动她几乎所有的少女情怀,尤其是凌风每次离开的时候。
那时,她总会在深夜被自己的梦境吓醒。
梦里面,哥哥笑着对她说:"小婉,来见见你未来的嫂子。"
"小姐,刚才教练做的柔软练习,请你再做一次。"贾先生不惊波澜却不容反抗的声音在秦婉耳边响起,她一丝的分心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这句话按理说很轻柔,却让秦婉受惊不小,仿佛自己的秘密被他抓个正着。
可恶,在他的管辖里,自己连思想的自由都被剥夺!秦婉略微愤怒了,她努力顶着贾先生目光的压力,一动不动。
"小姐,请再做一次刚才的动作。"贾先生的声音依然平静,却压得秦婉透不过气来。但愤怒压过了胆怯,她还是一动不动。
空气似乎凝固,时间被拉得悠长。贾先生突然道:"小姐,少爷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他定然不希望看到你不完美的体形吧!"
这句话如铁箭,一下射中秦婉的软肋。她先是一惊,很快,只是暗叹一声,便照着刚才的动作,深深地沉下腰去。
一丝冷笑闪过贾先生的眼睛。秦婉知道自己任何的较劲必然会输,因为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内,连自己的情感,也都乖乖归顺成他手里的筹码--虽然,到目前为止贾先生逼她做的所有事情,看起来对她只有好,没有坏。
是的,正如贾先生所暗示的,秦婉担心哥哥的心里没有她,担心给哥哥任何不完美的印象,更担心哥哥的心里装进其他比她优秀的女人。
其实可怜的秦婉,她永远不会知道,她的这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因为她的哥哥凌风,不管怎么样,永远也不可能爱上她--或者任何别的--女子。
=============================
左岸:巴黎位于法国北部的中心位置,塞纳河流经市中心,将巴黎市分为左岸及右岸。
***************************************
第二章 一瞥
塞纳河畔,金红色的夕阳随着和煦的晚风,铺进微波粼粼的河面。凌风俯下目光,看着河面上不停闪现的碎金。微风吹拂着他的发丝,拂乱了他清透如水的眼神。他的思绪,已被眼前这条河牵进了一个反复出现的梦境。
那也是一条河,一条平静,宽广,黝黑的河。河岸隐在两旁白色的雾中。自己好像在离水面不远的地方,俯瞰着这暗流涌动的河流。
一个声音在耳边对他说:"好深的河。它要流向哪里?你不要下去,千万不要下去......"而他却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抗拒着自己的意志,正一步步向那沉寂的黑色走近,走近......
"你是流浪者吗?"一个稚嫩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
他转身一看,是一个七八岁,扎着小辫子,不断舔着一个七彩棒棒糖的金发小姑娘。她眼里扑闪着清澈的光:"噢,天哪,是个帅哥!"
这句话逗乐了凌风,他俯下高大的身体,笑着招呼道:"你好,小姑娘!"
她似乎很生气:"我才不小呢!我也是来流浪的!"
凌风笑得更粲然:"请原谅,小姐!只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美丽的流浪者啊!"
小姑娘一下子很开心了,骄傲地舔了舔棒棒糖说:"爸爸说,带着行李,一个人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就是流浪。所以,我带着我的棒棒糖,从阿莱到这里来了。"
凌风一听阿莱,立即问道:"你说的是‘中央菜市场'的阿莱街区?"
小姑娘得意地笑了笑:"对呀!就是左拉说的‘巴黎的肚子'!我就知道,像你这样拎大箱子的人总会对它感兴趣。走吧,我带你去!"说罢,舔着棒棒糖,转身就一蹦一跳开始引路。
凌风又笑,真有意思,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左拉,巴黎果然是个吸引人的地方。
他再回身看了一眼塞纳河,便紧步跟上小姑娘,朝着阿莱走去。
如织的游人,各式的摊点,抛彩球的街头艺人,形象逼真的真人雕塑......不用说,凌风知道,阿莱到了。
"巴黎最热闹,最具生命力的街区......"他喃喃地轻叹着,这都是母亲告诉他的,在他很小的时候,她常跟他提起。今天,他终于亲见了这一切,也终于懂得了母亲一直着迷这里的原因。
"我们到了。"小姑娘抬头对凌风说。
凌风收回张望的目光,俯身问她:"你家也在这里吗?"
"嗯,是爸爸开的店铺。妈妈说我和她都是给爸爸打工的。"说着,小姑娘又舔舔已经变薄的棒糖。
平淡的幸福。凌风不禁又笑了。
"有没有人说起过你的笑容,大个子?"小姑娘忽闪着大眼睛。
"我更感兴趣你的评论。"凌风故意逗她。
"就像你的英语......"她坏坏地笑着,"是......很漂亮!"说罢,大笑着跑开几步。
这个答案有点出乎意料,凌风挑了挑眉毛,想要抓住小姑娘问个究竟。
"爱莎!"一个中年妇女远远地朝这边叫道。
"噢,该死!又被妈妈抓个正着!"小姑娘回头看了一眼,懊恼地说。
"你是偷跑出来的?"凌风笑着向那个妇女略一颔首,随即又俯身向爱莎问道。
"不,是流浪!" 爱莎愤愤地抗议。
凌风立即收回笑容,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爱莎这才又开心地说道:"总有一天,我也要像你一样,把我的所有喜欢的东西都装到一个大箱子里,跑去妈妈找也找不到的地方!"稚气而认真的眼光闪着兴奋的光彩。
"爱莎!"中年妇女呼唤的声音打断了爱莎的遐想。
"来了来了!"她不满地嘟囔着,仍回过头对凌风礼貌地说,"再见了大个子,希望希望你流浪得愉快!"接着便快步地朝母亲的方向走去。
凌风笑着,朝她挥挥手,目送她们母女溶入熙熙攘攘的人群。
"流浪?"仍旧笑着,他的目光却又渐迷离。对于有的人,也许是刺激的生活调味品;而对于另外一些人,则是无奈的宿命。
沿着广场漫步,满眼的现代化玻璃和铝合金建筑让他感到疲惫。但他只是静静地走着,直至绕广场一周后,才走近广场中央的"无垢之泉"。
这也是一座常出现在母亲故事里的建筑物,仅仅是名字,已让凌风着迷。古典的神龛建造形式,让•古戎生动优美的浅浮雕,四面的拱门,顶部的三角形楣饰......处处展示着它是"法兰西文艺复兴时期的杰作"的身份。正中央的泉台上喷涌出的泉水,闪现着与夕阳相映照的琉璃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