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吾不想说。"
我放弃了,看到他为难到几乎要流泪的表情,我放弃了追问,拥抱住他。那天,不知道是为了给自己的矛盾找个出口,亦或是希望能留下一些安慰自己的回忆,拥着百朝的瞬间,我模糊了那人在我记忆中的面容,重叠成了眼前有着翠绿色唇瓣的百朝。
我清楚地听到自己抱着他说:"答应我,无论如何不许死......不许再死了!"
负平生时常问我百朝的行踪,我总是一语带过,我知道他俩平日交好,但派百朝去监视逍遥子的事情,只要有我一个人知道就够了。
临行时我教了些术法给他,让我与他交换消息并不用见面,他大约也感觉出我避免与他见面是出于安全考虑,所以非常配合我的计划,善解人意如他,素来不用我把每句话都说清楚便能明白我的想法,只这一点,就强过负平生不少。回想过去,我其实倚靠他真是略多于负平生的,只是以往自己并没有很在意罢了。
而今......而今将他派出天域,没有办法见到他时刻跟随在身边,这种不自在的感觉持续了好久,至今仍是没有改善。
消息回报,百朝被素还真所擒!我顿时火冒三丈,亲近之人无不遭殃,等我发现自己反应过度时,身边所有的人都已被训得没了声音。
平息了怒火,才有暇坐下来仔细斟酌其中利害,想到他好歹只是被擒,暂时并无性命之忧,这才宽了心,不知道何时开始,百朝已能左右我的情绪至此。
素还真,又是素还真!为什么这个素还真总是夺去我在意的人?
前一个代替素还真为中原武林而死,后一个又为我而被囚云尘崖,不管是哪一件事,素还真都难脱干系。逝者已矣,对他,即使我穷尽生命亦改变不了什么,但百朝还在,我还来得及......
去救他,我要救他!
但......圣主归来,六刀合壁,攻打中原......负平生早前的逝去,让我宛如失去一只臂膀,如今太多的事情积压在我手上,此时此刻真的非常需要身在敌营的百朝将最可靠的消息传回,所以圣主亲自下令,不准我派人营救百朝,而我......只能遵从。
遵从圣主,是不变的定律,是生根在天域人心中的不二法则,我也不例外。绝对的服从,就是天域人的最高使命。
然而......我终究是没有据理力争到底,没有反对执拗的圣主,同意了前去攻打云尘崖的计划,虽然我知道圣主的冲动容易坏事,虽然我知道素还真没那么简单,虽然我知道不等百朝的进一步消息多少有些不妥,虽然......虽然我知道这个计划有大于一半的几率会失败,却仍是同意了!我愿意赌那不到一半的成功可能,我也忠心希望圣主可以一举歼灭素还真为首的中原势力,因为如此一来,我就可以将百朝接回,不是吗?
带着从未有过的私心,我为天域安排好了后路,跟着圣主上了云尘崖。
但是,莫大的幸运最后选择的主人是素还真,而不是天域,我为圣主安排的退路,保全了天域最后的实力,却没有能够救得了圣主。
失败!虽然计划不是我制定,但这次的失败不咎为我人生历程中最黯淡的一笔,失败的代价就是天域又一次失去首领,而且这次是永远。
只有时间跳出战圈,却没有时机救出百朝,经历人生最大失败的我,回到天域之后甩开了天之翼等人,把自己关在房内,几日不出。
百朝......我知道你不会怪我,但就是因为你不会怪我,我才更不能原谅自己,以牺牲圣主性命这般的代价,仍是不能迎你回天域,四无君再无面目自称"无所不能"!而且圣主的死,天域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将这笔帐记在我的头上,没有了负平生,百朝也不在身边,我甚至觉得天域都不像是自己的家了。
"军师......"
"不要烦我!"又一次把前来送饭的天之翼骂了一通。
"军师想要折磨自己,属下是不敢反对,等天域将负平生的仇,圣主的仇报了,将百朝臣救回来之后,军师想怎样糟蹋自己的身体都行。"天之翼飞快地讲完话,飞快地放下饭菜,就像阵风似的又离开了我的房间,走时带过一阵强风,竟把我书桌旁的画轴扫得掉落地上,而他却像什么都不知道般轻松走人了。
天之翼是将自己当成完全的武将来看待的,但百朝离开之后,我因不能习惯身边有生面孔,便要他来照顾我的生活起居,时至今日,仍是我与他两人都难以习惯彼此。
百朝就不会如此,百朝不会像负平生那样冰冷自顾、忠于公事,也不会像天之翼那样风风火火、直率得叫人窝火,百朝最是心思缜密,总能比别人更早知道我的心思,总能做到我期望中最好的。
谁叫百朝不在这里呢?怪得了谁?当初不是我自己将他派出去的吗?早知道自己会后悔,却仍是做出那样的决定,真正是自作孽,不可活!我自嘲地笑笑,走到桌边开始收拾,捡起被天之翼弄得掉在地上的画轴,无意间的一瞥,不禁整个人怔在当场--
"兰......"许久许久都不曾吐出的名字,在看到那幅未完之作时脱口而出。
我依然无法释怀他的逝去吗?依然是一想起来就会觉得心痛万分吗?就连思虑着百朝的此刻,仍然没有办法对他忘怀吗?
他?还是百朝?我究竟在意的是哪一个?难道这么多日子来,我竟把自己的心给丢失了?到如今还是迷茫在失去他的痛苦中,不知道今昔是何昔?那我又要用何面目去对待为我牺牲到现今地步的百朝?
"噗......"郁急攻心,顿时口吐朱红,染上了尚未着色的画幅。
我心惊地急忙去擦拭,但手指却在画中人的脸庞上停了下来。
想念他,无时无刻,即使从未将自己的心情告诉他,但能与他结交一场,于愿已足,可未料他走得如此匆忙,如此凄惨,生生将我的心捅了个窟窿,冰凉的感觉,一直到发现百朝与他的相似才有所消减。
其实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呀,为何就是难以克制地会将他二人混淆起来?他孤傲,而百朝温顺;他俊美得犹如山崖边的幽兰,而百朝清新得仿佛腊月里的梅;他有宁负天下人,不叫一人负他的霸气和睿智;而百朝只有对我的忠诚和关心。
百朝离开的日子里,我总在寻思,为何早些年就完全没有注意到与自己最亲近的人,非得是在失去他后才发现身边的百朝?
究竟我想抓住的是谁?他或是百朝?
罢了,暂时不再去想那没有答案的迷题了,得好生想个法子救回百朝才是。
"不要救吾,军师,吾还想在这里为军师多尽一分力。"
百朝用术法传回的声音,让我颇为震惊--他不想回来?为了我,他选择不回来?
百朝,你是存心想让我心痛,让我愧疚吗?
不会......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这一次,我一定牢牢抓住,不会再放开了!一定!
素还真!我要让你以百倍千倍的代价来偿还你从我身边夺走的一切!只要你还被人称之为中原正道栋梁,只要你还被认为是武林群雄的领头人,只要你还自认为是个正人君子,你就一定会走进我为你安排的局!这一次,四无君赢定你了!
"天之翼!"我招来了身法最是伶俐的下属,"去云尘崖,告诉他们,我要和素还真谈判!"
"是!"天之翼似是微微笑了笑,难得的是,这次没有急匆匆地领了命就走人,乖乖地站在那里问,"军师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吩咐?"我看着别有深意的下属,纵是自诩足智多谋如我,也有被别人窥探到心中秘密的一天吗?我是太高估我自己,亦或是太低估了我的下属呢?
罢了罢了,这种时候就别再用矜持和骄傲绑住自己了吧!
拿了个信封,拔下羽扇上的一根蓝羽,和一张只字未写的白纸,一起放了进去,又慎而重之地用火漆上封:"把这个......替我转交百朝。"
如果,不只是如果--
"百朝?"急切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出现在云尘崖的后院,等不到回应,又是一声,"百朝?你在吗?"
这怎有可能?听到声响的百朝臣隔着门扇仔细分辨,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是军师的声音?他不是应该在和素还真谈判吗?前两天听到屈世图还在担心着今天四无君的造访,约定的日子难道换了?
"百朝?"再是一声。
"军师?"百朝不太肯定地低声应了一句。
"太好了,你果然在此。"四无君顺手就将羽扇往项背一塞,运起全身功力推动内劲朝门上的九曲连环锁袭去,顿时将锁击了个粉碎。要说以四无君的智慧,打开这区区小锁原是不用这样硬来的,但是时不我待,此刻是分秒必争,他也顾不得过程是否优雅唯美了。
"军师......"百朝看着门外的人,真正是感觉恍如隔世,门虽已打开,他仍是难以相信,这个在梦中思念了几百几千回的人,真的出现在眼前了,还是在如此不应该的地点和时间,"军师......真的是汝?"
"是我,当然是我。"四无君皱眉看着略显消瘦憔悴的百朝,一瞬间,仿佛感同身受他这些日子的境遇,心里可谓是五味翻腾。当真是想马上说尽千言万语,可思及两人此时的处境,由不得他多做考虑,于是一脚踏进房内,二话不说,抓起百朝的手就往外走,"快跟我走。"
"可是军师......"百朝被带着一路狂奔,毕竟他的轻功也是不弱,好歹算是跟上了四无君的步伐,顾不得自己有些气喘,急于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军师......军师怎会前来?汝......汝不是在和素还真......"
"和素还真谈判的自然不是我,我怎会去费那功夫和他谈判?"四无君越跑越慢,应是感觉到离安全之地越来越近的缘故,"反正,这个局我是早就布下了,素还真钻也得钻,不钻也得钻,他没有选择的余地。谈判?多余!"
"那军师......"百朝望了一眼身旁人的侧面,他不敢妄想军师是为了救他专程赶来,那......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可事情总得有个由头,是什么呢?是什么呢?百朝思来想去,万般无奈之下,竟随手拣了一个,"吾......吾害圣主丧命于云尘崖,属下......罪该万死!"
"呃?"虾米跟虾米?四无君一头雾水,好好的,百朝怎么请起罪来?这不是和他的原计划背道而驰了吗?"百朝?你别怕,我不是来抓你回去治罪的,更何况那并非你之过错。"
"可是吾......吾......"百朝支吾了半天都没有"吾"下去,最后,竟然停下脚步,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四无君无奈,只得也停下来,却意外地看到百朝一脸好像想往回走的样子:"百朝啊百朝!难道你看不出来,我是特意来救你的吗?"
看不出来!百朝就是看不出来军师他有什么原因要亲自犯险来救他,一点也看不出来,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摇头,摇得直让他对面的四无君欲哭无泪。
抱住!四无君一把将百朝揽进怀里,用力地抱住,就像当日派他出天域时一样:"百朝,你气死我了!"
"吾......军师......"百朝还是吞吞吐吐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但是,有句话,他又非问不可,不然始终会是块巨石,迟早压得他窒息而亡,"吾真的可以认为......认为汝是为吾而来?吾可以那样想吗?"
"不是为你,难道还是为了来偷窥素还真有否金屋藏娇?"四无君说完,自己就笑开了,"要藏你,当然只有我才可以。"
"军师......汝......"百朝在四无君的怀中抬头凝望着看似熟悉,却又陌生得仿佛另一个人的四无君。虽然平日军师看来都是一派开朗模样,但只有他知道,军师心底有一抹怎样都消散不去的阴霾,但是今日,却像是真的散尽了大半,他那笑容,仿佛透明,好看得紧,"即使......军师只当吾是那人的替身......吾也不怪汝......只要吾可以在汝身边,就满足了。"
"谁?"
谁?自然是军师每每透过他的身体,看向远处不知名的那个人,只是,百朝并不清楚那个人是谁罢了。
"吾知道,军师一直思念着一个人......那个人,不是吾......"奇怪得很,百朝并不觉得自己委屈,他似乎可以感觉到,四无君思念那人的感情是真,可今日孤身来救他,也是出自真心,既是这样,他还求什么?
"没错......不是你......"四无君收敛了笑容,放开怀中的百朝,重新拿出羽扇摇晃,时不时地,就遮住了他那思考中的神情,"百朝,我从没跟你提过,你怎知他的存在?我有表现得那般明显吗?"
"汝的笑容,总是有太多忧伤。"
笑容?自他离开之后,自己有否真正笑过?四无君背向着百朝,他知道那个情感纤细的百朝,一定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他也知道,能说出这话的,整个天域找不出第二人,为什么......从前自己一直没有注意到,背后有这样一双温柔的眸子,一直注视着自己呢?
"百朝......我忘不了他,来救你之前,救你之时,救你之后的此刻......唉......该说自从我认识他起,不管他在不在身边......不管他在不在人世......永远,不可能忘记他。"
难怪......当日出天域,他临别的叮嘱,会说"不许再死!",一直都想不通的这个"再"字,今日可算是找到正解了。虽然不觉得委屈,但还是会觉得心痛,如果人的心可以没有知觉,那该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百朝说不出话来,望定那堆积了数不清相思的身影,他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不该瞒你,不该刻意将你装扮成和他相似的模样,不该总是拿你当成他的幻影来看,因为这一生,都不可能有人来取代他在我心底的分量。"四无君说得斩钉截铁,说得情深似海,却也说得沉痛万千,"百朝......我说的句句属实,这样......你还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心痛是必然,其实自己早已知道是这么回事的,而今,不过是由他的口中得到证实罢了。可是......百朝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连一丝丝的犹豫和动摇都没有呢?为什么?
"那么,汝......汝希望吾留下......还是离开呢?"百朝的声音里,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平平淡淡,就好像以前那样,询问着军师对某件平常事处理的意见。
"我......"四无君转过身来,"原谅我的自私,尽管这样对你并不公平,但我真的希望,你可以在我身边......"
百朝一边点着头,一边将头不断低垂下去:"如果......没有他的存在,汝或许不用对吾说这样抱歉的话;如果......他还活在世上,汝也许根本不会注意到百朝的存在;如果......这一切都不是如果,那今时今日此情此景,也许就不会是现在这般......"
四无君像是了然,又似乎并不明白,他只是用温柔的双臂,将百朝圈在自己胸前,诚实、诚恳、诚心地说:"忘不了他......但......放不下你。"
能够轻易忘记,大概也可以随意放下吧?难道要埋怨他太重情义吗?难道希望他见异思迁吗?难道要怪他连善意的谎言都不愿编织吗?如果深情也是一种罪,一种错,那么他的确罪无可赦,可同时,自己也错得离谱,不是吗?
自己的目光始终离不开的,也许并不是天域的军师,而正是那个时常看来孤寂忧伤的蓝色背影吧?
在天域深处、闲杂人难以靠近的这座内院中,栽着几株俏兰,兰花素来娇嫩、不易养在天域这种气候的所在,但这几株花儿却分外倔强,似是认定了要在不适合自己的土地上吐芳展艳。
四无君从百朝臣的发间抬起眼来:"百朝,看看兰花,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