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朕不笑,过后再笑总成吧。"瞧他气鼓鼓的模样,弘历直乐呵,他还真把什么都摆在脸上,只教人愈发想逗他。
第 4 章
傅恒,是当今皇后的亲弟弟,曾祖哈什屯为顺治朝内大臣,祖父米思翰为康熙朝户部尚书,父亲李荣保亦官至察哈尔总管。其叔伯马斯喀、马齐和马武俱是康雍两朝的显赫人物。马斯喀先后出任过内务府总管、领侍卫内大臣等重要职务,并曾任平北大将军和昭武将军率军征讨噶尔丹;马武,被雍正称为"圣眷最渥之人";马齐,"历相三朝,年逾大耋,抒忠宣力,端谨老成,领袖班联,名望夙重,举朝未有若此之久者",更是康熙中后期、雍正时期重要的政治人物,时人记载:"明(明珠)、索(索额图)既败后,公(马齐)同其弟太尉公武(马武),权重一时,时谚云‘二马吃尽天下草'。"
傅恒是外戚,更是朝中显贵。乾隆五年(1740)被授予蓝翎侍卫,仅过三年,又破格提升为户部侍郎。乾隆十年,上以傅恒"世族旧臣,可望成器,是以加恩令在军机处行走,使之练习政务",于是,又成为军机大臣。
在朝有许多是雍正时期的老臣,凭的是功勋也好,是家世或别的什么都好,只要是挤破头皮讨上头欢喜的,或别有用心的,无不眼红着傅恒的圣眷优渥。这些臣子没少在私下里头说,他傅恒才多大一人,在这些臣子眼里还少不更事咧,也没见他立多大的功劳,年纪轻轻竟得以在军机处行走。这也还罢了,天下至尊的那位好似摆明了要将他扶上去,每每在臣子面前说什么"傅恒政务练达,凡所经办,大小事务,均得妥协就绪;处理政务,常常与朕之意不谋而合"。朝里的大小官员哪个不知,当今的这位挑剔不说,更以难伺候闻名。傅恒才当差多久,不就是为皇上拟定出巡的路线、日程安排、朝中各种典礼仪式么,尽是繁琐小事,说大了去也就是颁政施令。傅恒凭什么官运亨通,步步高升,凭的是投得个争气的娘肚皮,摊着个皇后姐姐,以外戚望族登上崇阶。
这些话,傅恒不是不知道。他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可他素来克己谦逊,朝里头的好些直臣与他走的近,言谈间不免有意无意说漏嘴的。乍闻之下,傅恒的心里头难免生起疙瘩。这些乱嚼舌根的老家伙,也不想想他每天里要经办多少事务,费尽心思做到尽善尽美。身为臣子,为皇上分忧担重乃本分之举,这些老筋头倒好,一张嘴恁狠,结党伐异,盯准了对头咬下去,不是伤筋便是动骨,实非社稷之福。想到这上头,便觉自己受的委屈实则不值一提,况且他们也未必说错,自个儿确实是外戚,若要杜人之口,还得端谨勤勉,做出些事来让他们瞧瞧。
他这心里头想的事,换了是早些时候,兴许会说与弘历听去,如今是克守君臣之别,跟谁都没有说过。偏生事情就是这么巧,还非教他来立功不可。
大、小金川位四川西北大渡河的上游,乃藏民聚居地之一。清初,两金川土司头目先后接受清朝的统治,而清朝也对他们传统的世袭统治制度予以承认。乾隆初,大金川日益强盛,土司头目莎罗奔不断侵扰相邻各部。
乾隆十二年二月辛酉朔,纪山奏大金川土司侵革布什札土司,诱夺小金川土司泽旺印信。上谕饬修守御,毋轻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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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殿,琉瓦重檐,朱门金柱,金碧辉煌华美威仪自不消说。皇帝端坐龙椅上,下面一班臣子肃手恭立。
大学士查郎阿乞休,上允之。直隶总督禀所辖水灾,赈之。张廷玉奏金川之乱益重,恭请皇上圣裁。
弘历本就俊美倜傥,身为皇子,打小是一身尊贵之气。如今做皇帝也有十二个年头,慢说是坐在百臣朝拜的金銮殿上,便在宫里头的非议事处,帝王威仪仍教下头不敢稍有疏怠。朝臣与侍卫们都有一番说辞,"皇上的龙目似九天之日,又似万仞冰川,既能射透阴暗,又可冰封炽焰。"话虽有夸大,但见殿中金椅上那一团明黄龙袍熠熠生辉,王者高高在上,倒显得殿下列诸臣工益发卑微。
一双睿智的眼睛在臣子身上打了个转,下面的臣工未闻皇上发话,俱低头聆示。众生百态,他眼前的这班人倒也具足。虽是低着头,然有人直胸挺脊,有人含胸哈腰,有人面色沉静,有人紧张不定,更多是老谋深算无动于衷。弘历暗笑复暗叹,怪道世人追逐权力,站在权力的顶尖儿上,便是手握众生的生杀大权,教人不得不臣服脚下。至高的享受,亦是至险的游戏。权力的顶点,是天下,是所有,是致命的诱惑。多少人踩着血肉往上爬,而站在众生之巅的他,却将得与失划上等号。
张廷玉候片刻不见皇帝有所示意,抬头,见龙颜平和未有波动,又道:"皇上,金川势急,请圣裁。"
"金川之事关系重大,朕倒想听听列位爱卿有何高见?"弘历不动声色。
底下众臣你看我,我看你,片刻,方有顶戴东珠上冠红宝石的一品大员站出来--
"皇上,金川之乱关系甚大,大金川土司莎罗奔无视我天朝政令,扰乱一方,若不平之,何以安天下?"
众人定睛,出言者乃讷亲,皇上素来的亲信。r
但他的话引来他人的反对,"金川各土司并未打出独立旗号,是其地方争战,朝廷如征之,恐招妄言。"
"两位亲王所言差矣。虽金川地区的土司未打出分裂旗帜,然地方政权坐大,在各自的辖区内,享有相对独立的政治、经济和军事大权;各土司之间长年争战不息,严重危害地方安宁;有土司甚至劫掠川藏之间的商旅,威胁到朝廷与西藏联系的重要通道。臣愿请旨进剿。"
"皇上,一旦金川之战打开,耗费金银粮饷且不说,如准噶尔趁机侵边,岂非更险?臣认为,宜遣地方官员调劝。"
你来我往,主战与息事两方各找理由,朝堂之上声如闹市。
弘历听着,看着,不予制止。目光落向左列群臣中,嘴角不由地弯起来,"众爱卿可还有不同的看法?这么着,军机大臣都说说自己的看法。"
得了旨意,军机大臣各抒己见,后头又有人附应着,成为主战与不战两派。要细辩下来,这些个人中,不战派是张廷玉的门生,及各亲王宗室;主战派中多为鄂尔泰的门生,还有几个年轻气盛,意欲建功立业者。
傅恒低着头,觉着盯在身上的视线愈发的逼紧,眉心不觉中拢到一块。他是军机大臣,又是皇上最宠信之人,不知何时起,他的言行竟成为诸同僚的风瞻;得皇上不时地点拨,除了上朝及公务,他极少与朝中同僚往来。然而,这一股子势头也不见灭下,傅恒唯慎言寡语。可身上这股灼人的视线,除了端坐高处的那位,哪个敢如此明目张胆。傅恒的眉头皱得更深,他明白皇上逼迫的苦心,心里头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他的顾虑弘历岂会不明,明了归明了,他还是要傅恒当着朝臣说出来。是的,傅恒是他宠信的臣子,但也不只是臣子,他随时强调着傅恒的重要,建立他的威望。教人知道傅恒的才识非一般人可比,也教人知道,傅恒乃非一般的宠臣,何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傅恒也。或许这是个招事的位置,然而,依傅恒谦和的性子,必能启到上奏天听下体臣意的良好作用,拉近天与地的距离。
似想到什么,弘历笑容更甚,连带着锐利的目光亦柔和下来。
自皇帝登基十来年,龙颜是越发的难以揣测。看似笑容可掬,实是雷霆之兆;看似怒不可遏,实则耍着人玩儿。胆小点儿的早吓出一身病来。似眼下这般的和颜悦色,底下臣工以为,几乎已是百年难得一见。
一时朝中静下,众臣不约而同地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去,见到那个俊秀英挺的年轻军机,众臣皆是果然如此的表情。如今也只有这位大红人,才有这使皇上变脸的本事。
傅恒察觉有异,眼角往四下一扫,微愣,怎么大家都看着他?
"嗯哼......"
一声冷哼,使得殿下诸臣一凛,正首挺胸,悄往上头瞄去。那龙颜果是晴转阴雨,方才还是柔和的神色,这会儿浆过似的冷硬得紧。
"傅恒,军机大臣里就你还未表言,你来说说,金川的事务该是怎么个结法。"
慢说是朝中诸臣工,就是傅恒,也是悚然一惊。皇上这说法,不是问,而是肯定,似乎等会儿不管傅恒说了什么,皇上准会照着做。
众臣以眼角瞟向傅恒。要说这傅恒,在皇上身边行走也有十多年了,练就的虽不能说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可也是干练沉稳,足以服人。只有一样,那腼腆的性子总也改不了。此时朝中所有人都看着他一人,这心里头有些虚,握了握拳头,竟猛然抬头。弘历也是料不到他有此大胆之举,盯着他的双眼就不曾移开过。四目对个正着,心头具是狠狠地撞了一下。傅恒红了红脸,又是满心惶恐,心里头难得乱成一团。低头缓和呼吸,力求镇定。
弘历肚子里那些曲曲弯弯的心思,他也清楚个二三,这主子表面上是问臣工的意见,实则已经有了定夺,只是要借着他的口说出来罢了。一来,以体皇上并非独断专行之君;二来,他傅恒的想法多与皇上不谋而合,由他说出来,不至于离题过远,易于施行。
也不过就是片刻的工夫,傅恒已整好心绪,俊容平静,出列上前,微抬了头徐徐回道:"回皇上,奴才以为,对金川之战是否可行,应从更长远的角度来思考。征讨公开打出独立旗号、与朝廷正面对抗的地方政权,无疑是国家统一战争,师出有名。但有些地方政权,如金川地区的土司,虽未公开打出分裂的旗帜,但其中大金川土司雄霸一方,恃强凌弱,对天朝的地方官员多次调解与劝说置若罔闻,甚至发展到以武力对抗清军的地步。如不剿灭,则四川将不能安枕。地方动荡不平,而朝廷又束手无策,教天下民心何安?"
讷亲原就主战,等傅恒话落,立即上前道:"臣启皇上,傅大人所言甚是,金川动荡愈久,于朝廷极为不利。臣愿请旨进剿。"
于是,附议者愈半。
弘历只是看着下面的臣工,不说话,也没个表情,教人不知他在想些什么。诸臣面面相觑,道是皇上已听不进傅恒的进言,不战派的暗里偷笑着。就是主战派的,也有幸灾乐祸之人。此时,弘历倒是忽然开口:"胜利须付昂贵的代价,无论胜败,战争都是双输之局。花钱费饷尚且不论,战场上兵戎血刃死伤难免,而且死伤者皆大清子民,朕又何其忍心?然,正如傅恒之言,如朝廷连个地方叛乱都不能辄平,又何言驱逐外敌入侵?何以安民?何以平天下?金川之乱已不容再拖,众爱卿听好了,即时起,调张广泗为川陕总督。大金川土司掠革布什札、明正各土司,扰及汛地,着庆复留四川,同张广泗商进剿。另,张广泗入川后,好生抚驭郭罗克、曲曲乌、瞻对、巴塘诸番。"
金口玉言,圣旨几日后传到四川,进剿金川已是定局。
是时,乾隆十二年三月。
第 5 章
乾隆十二年,六月丙子,小金川土司泽旺率众降,并归沃日三寨。官兵进剿大金川,攻毛牛及马桑等寨,克之。七月癸丑,张广泗进驻小金川美诺寨,分路攻剿,受小金川降。八月辛巳,庆复奏进攻刮耳崖,连战克捷。谕曰:「小小破碉克寨,何以慰朕。」十月癸未,谕张广泗勿受莎罗奔降。十二月乙亥,以张广泗进剿大金川。张广泗奏莎罗奔请降,告以此次用兵,不灭不已。上以「用卿得人」勉之。己卯,以大学士庆复进剿瞻对,奏报班滚自焚不实,命褫职待罪。以班第、努三均奏班滚自焚,罢御前行走。
十三年三月丁亥,命班第赴金川军营协商军务。谕张广泗、班第调岳锺琪赴军营,以总兵用。甲子,命讷亲经略四川军务。乙亥,起原任川陕总督岳锺琪赴金川军营,赏提督衔。大金川地绝险,阻山为石垒,名曰碉,师进攻弗克。四月,召讷亲还京师,授经略大臣,率禁旅出视师。五月辛卯,张广泗奏克戎布寨之捷。六月,讷亲至军,下令期三日克噶拉依,噶拉依者,莎罗奔结寨地也。师循色尔力石梁而下,攻碉未即克,署总兵任举勇敢善战,为诸军先,没於阵。讷亲为气夺,乃议督诸军筑碉,与敌共险,为持久。疏入,上重失任举,又以筑碉非计,手诏戒讷亲,因时度势,以为进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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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天,正是暑气炎炎,一年里头最热的日子就属这会子。
值房乃军机重地,三面是墙,独一边得了亮堂。这会儿值房的朱门是敞开的,雕禽镂花的窗子四下里也都开着,偏是那风儿有气无力,捎来的尽是粘乎乎的热气。
在这日头晃眼的光景,进出军机处的官员没几个,只要天没塌下,怕都在家里扇凉喝冰水。此刻在值房里理事的也就三个,也是天热的不像样,这会儿已经顾不得仪表,朝冠搁在桌角上,补服的扣子也解到胸口,一层薄薄的白色里衣就跟长在身上的皮似的,紧紧粘贴着,那汗水还顺着脖子往下蜿蜒着。
傅恒一边审着各省各军递上的折子,一手纸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不见有多凉快。干脆收了扇子,取过一旁早就湿透的汗巾拭着两鬓的汗。正看山东的奏折时,陈兆仑捧着一撂的奏折进来,傅恒忙放下手中的事,在新到的奏折中找起来。
陈兆仑见状笑了笑,"傅大人,您这是找什么呢。"
傅恒顿住,仍在翻找,回道:"事情总有个轻重缓急,如今边防战事吃紧,但凡川陕、云贵、西北路军的奏折都要放到紧要处。如误军机大事,你我皆担当不起啊。"挑出几个奏折,冲他笑了下。取过其中的奏折正打开,还未看,傅恒又顿住,笑对着他,"诶,我说陈大人,军机处不是有专门递送折子的侍童么,这大热的天,怎么倒叫你一军机章京跑腿了?"
陈兆仑看到傅恒额角的汗水顺着颊侧流下,想来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不禁失笑:"傅大人,看您样子八成是忘记时辰了,这会儿都未时了,除当值的小军机,那帮子小厮还不知跑哪里纳凉去了。您看那边......"傅恒依言看去,眨巴几下眼。对面是陈大受和汪由敦,两个也是军机大臣,估计熬到这会儿已经撑不下去,一个趴在桌上打呼,一个在那鸡啄米。
"也只有傅大人您才是废寝忘食,我大清有您这样为国为民的宰辅可谓是幸之甚幸!"
"陈大人谬赞,既为官,自当忠心侍主,为国尽忠,为民尽心。再说,大热的天,劳你陈大人屈尊送折,辛苦陈大人了。"
"辛苦下官不敢当,不过傅大人的话也正是下官所想的,为官者,为君为国为民。如此,中堂您忙,下官就不打扰大人了。"
待人走了,傅恒又擦了一把汗,这才定睛到奏折上来。是金川的奏折,他先不去看内容,只看落款。细瞧了奏折上的内容之后,傅恒的嘴角微微下垂,皱眉而不自知。
一阵微风吹来,几能看到烟雾腾腾。e
坐在对面窗口打盹的两人挺起身子醒神些,道这天儿还了得,不动也能一身湿。另一边有人接口--
"也就这几天吧,过些时候会好些。倒是前线战场上的弟兄们,还不知如何了。"
二人看去,果是傅恒,他站起身,把两个奏折递给他们瞧了。"两位既然醒了,就一起去养心殿吧。"说着已是整齐补服,戴上朝冠。陈大受与汪由敦接过奏本看后,睡意消了个精光,赶紧整理妥当。
军机处到养心殿是最近的,就在养心殿外头。顶着个毒辣辣的太阳来到养心殿外,正巧遇着刘统勋与高斌过来,几人在垂花门前招呼过后,在内侍太监的引领下进了门。想是殿里头摆着冰块,进去后骤觉一身凉爽。只见皇帝也只穿着薄丝般的便服,坐在御座上看折,两旁各有一侍打着扇子。
见着五人进入,弘历摆手叫他们不必行礼,五人还是中规中矩的把该做的步骤都做了。弘历的心情似乎甚好,丢下折子,把他们一个一个看过去,一个个俱是神情严肃。想来没什么好事,弘历抬了抬眉头,倒是微笑了起来,"来人,赏座。把那瓜果和冰块取来,给几位大人祛祛暑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