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人谢恩之后挨着半臀坐下,就这一会儿,方才感受到的一丝丝凉爽又不见了,汗珠儿跟雨后春笋似的先后往外冒。眼下是御驾之前,也不好做那胡撸着袖子抹汗的失仪举止,由得汗水慢慢流下。
"你们这是约好的么,还是出了什么天大的事儿,竟教诸位齐齐入见。"弘历颇为兴致地瞅着下座的臣子,微眯起来的眼中却是闪过一线光亮。
底下五个,陈大受、汪由敦与傅恒各看一眼,刘统勋瞟眼高斌,高斌也是看着他,最终皆略略抬首看向御座上的天子。弘历的一张脸盘儿较几年前长些肉,显着是益发的尊贵俊美,再衬着一身明黄的丝缎薄衣,把那结实精壮的肌体表露无遗。一双锐利的眼睛时而平静无波,时而精光四溢,嬗变不可捉摸。还真似九天翔龙,气度灼灼,神威难揣。
一时无人言语,高斌站起来,递上一道折子。内侍接了呈到御驾前,弘历随手翻着,高斌已道:"臣启皇上,直隶青县等二十九州县旱灾,皇上恤民爱民,已发银粮放赈。然而,地方官员白担了父母青天之称,枉为臣子,上欺圣听,下扣赈饷,至今直隶仍有灾民不曾领到粮米。又值旱灾疫病肆漫,灾民饿死病死不少......"说到此处,高斌顿住,显些接不上气来,可见气得不轻。他常年治理河务,勘河水上堤坝,一张老脸晒得黝黑,眼角纹跟个桃核似的,双眼精细明亮着,此刻却是隐闪着泪光,"直隶的灾民几乎要冲进地方府衙......也是他们习礼仪明事理,冲突才平息下去。臣......请皇上明察!"
入见的几位大臣本就怀揣心事,他一番话,说得诸人脸色愈加凝重。
弘历把嘴抿成一条线,轻轻转动几下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方才平静道:"知道了,朕亦怜灾民情景,民心似舟,朕自不能教他们对朝廷失去信心。朕会派人前往调查,尽快查明原委。至于粮饷,先就从周边的县衙抽调,解这燃眉之需罢。"
高斌谢恩之后,刘统勋接着话茬上了,"皇上,臣......也有本奏。"
折子同样也是内侍交到天子手里头,弘历随手翻看,也没细看,只道:"你说吧。"
刘统勋眨巴着细眼,眉头与眼几乎挤到一处,沉重说道:"皇上,今山东历城等二十九州县遭遇大灾。原正犯着水患,前些日里天又加霜,遭受冰雹侵袭,灾情益重。如何处置,请皇上圣裁。"
果真没一个是好消息!弘历几不可觉地皱眉,当即复谕:"即是灾情甚重,可开仓赈粮,先安顿灾民。这么着吧,山东赈事就交由刘爱卿与高爱卿去巡查。不过,赈粮只是暂缓灾情罢了,朕要你们从根本上治理水患。冰雹是天灾,人力不可逆天,是没法子的事。可是水患,它就在我们的脚底下,岂可再教它张牙舞爪地逞威。刘爱卿,你也是水利上的老手了,这件事就着你去办。"
刘统勋愣了愣,小眼睛又眨巴了几下。他只来请旨赈灾,怎又摊上个差使了?不过,治理河水确实紧要,不说别的,就为山东父老,他也要把水患给灭了。接旨后欲退,高斌随后。
这时一个小苏拉太监捧了冰鲜瓜果来,朱的白的翠的粉的,上覆一层薄薄的水珠儿,摆在银闪闪的果盘子里。先不说那阵阵香气,便就这晶莹剔透雪水凉露的的形状,在这大热天里已够引人垂涎了。
"你俩先别急着走,既然瓜果上来,就用一点吧。"弘历看着门外亮晃晃的日光,又收回视线,自果盘里取过切均的小块西瓜,对小苏拉太监吩咐:"把这些拿过去给几位大人也尝尝。"转头又对底下五人道:"你们都别客气了,这里不是太和殿,没那么多讲究。"
诸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刘统勋嘿嘿一笑,抓着个青皮梨子啃起来。"却之不恭,臣就斗胆了。"
几个人谢恩,稍后取的不是梨子就是葡萄。傅恒也是,紧了紧袖口免得折子掉出来,这才取过一个葡萄应景儿。
弘历已经取过第二块,眼角瞟过,出声道:"傅恒,平日里朕看你是爱吃西瓜的,今天怎么不动了?"
连这也问?傅恒一下顿在那里,他能直说他忘记用午饭,现下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不宜食用冰镇瓜果么?吐出葡萄籽后,回道:"奴才只是觉得这葡萄的个头较寻常的要减半,色泽翠浅而透亮,见所未见。但想它既能进入到宫里头来,必有出奇之处。一试果真是极好,不但甜,还有一股清香留齿颊不散,指尖仍余淡香,实乃极品!"
高斌、汪由敦等人都试过,确实如傅恒所言,具是赞了一回。弘历已擦净嘴角及手,笑说:"就你们会挑,这葡萄是御贡珍品,北京城里也就朕这儿方有此等好物,倒教你们一饱口福。"众人笑说托了主子的福。
刘统勋佯作呛到,咳了几声方道:"一样是瓜果,我只道捡大个的占便宜,却原来小个的比大个的更珍贵......唉,那我岂不是吃亏了我。"
君臣皆是莞尔一笑,弘历道:"刘爱卿,岂不闻俚语里有句‘吃亏就是占便宜',反之亦然也。"
君臣一阵失笑,傅恒心里头记挂着金川的战事,勉强陪着。右边汪由敦与他递眼色,他回以稍安勿躁。
小苏拉太监收拾了狼籍退下,弘历抹去脸上的薄汗,仍残余着笑意。傅恒立即接过话头道:"诚如皇上所言,便宜也不是那么好占的,要不天下人都去占这便宜,谁还能吃亏了?"起身,抽出袖子里的两个奏本,由内侍递到弘历手中。弘历看了看他,傅恒抿着嘴角,思索一下方道:"虽说我泱泱天朝富强物丰,总也不能一味地吃亏,否则天威何存,何以震慑四夷。"
弘历看着呈上的奏本,看得很细,脸上笑意不知不觉间消失,只把嘴抿成一条直线。微仰着脸,目光落在殿顶色彩绚丽的饰画上,出神想着事儿。
"啪"--声音不是很响,然在养心殿里响起,已足够惊心。e
殿外,当值的侍卫缩了缩脖子,也不敢往里头瞧,心里头叨咕着哪个不长眼的大人又引火烧身了,身杆子倒是挺得跟太和殿里的承梁柱似的。
殿内,傅恒、刘统勋等人震了一下。皇上这模样,不是大发雷霆,只阴沉着脸,看起来该是恼极怒极反有的神色。躺在地上的两个奏本应该是金川那边的军报,难道说......刘统勋与高斌不敢转首,四道眼珠子溜到傅恒身上。
"不用看傅恒,你们自己看折子,是讷亲与张广泗报呈的。"
高、刘二人各捡起一个奏本,先不看,只面面相觑。听皇帝这语气,金川无疑险了。
第 6 章
养心殿忽的静悄下来,分明无半丝风息,自有凉意从脊梁骨寸寸爬升。
高斌与刘统勋低头看着折子,指望着金川的形势并未如他们所想的糟糕。
这会儿,弘历仍在气头上,猛地拍响桌案, "混帐!这俩混帐东西!枉朕一番信任垂爱,他们倒好,打了败仗还欺君!讷亲他是干什么吃的,轻率冒进,损兵折将,他接着又做了什么?丧失斗志畏缩不前!让四万大军构筑碉堡,转守为攻,与敌共险,打持久战!四万对三千人哪,打持久战,他们扯得下脸皮,朕还丢不起这个人,耗不起这粮饷!好,很好!我大清朝真个是人才辈出,争名夺利贪钱财时一个比一个狠,一到打仗就缩的跟条虫似的。朝廷里养着这一帮人,是叫他们辅政强国安社稷,不是供他们搜刮民脂民膏,攀富比贵、吃吃喝喝逛窑子用的!"
在他发火的当口,傅恒等人立时离座,匍匐在地。几个内侍和太监也跪了一地,吓得俱是脸色发白。呼请皇上暂息雷霆之怒,莫教肝火违和龙体。
弘历一把将两个折子掼到光可鉴人的地板上,起身狠狠一脚踩上。想是仍不解气,来回走上几步,恰见傅恒微微抬头,一脸煞白,更抓住他眼中许久未见的情感,不禁愣了一下。傅恒在霎那又垂敛覆去,弘历怀疑是自己气昏了头以致眼花,盯着看了片刻,傅恒仍是那副臣子的面孔。心里虽烦躁,却也把心头的怒火消去许多,压着声气道:"真是越活越胆小!"这话也不知是说讷亲和张广泗,亦或是指殿里的傅恒等几人。弘历坐回到御案前,呷了一口凉水,自袖里取出湘妃竹纸扇摇晃几下,面无表情,看着似乎把火扇灭了,只是声音仍余波动,"看到讷、张的合疏吧,天时地利皆贼得其长,我兵无机可乘。请旨冬春时期减少驻兵,明年加调三万精锐之师,于四月进剿,必能得胜,再迟也不会过秋天。讷亲的密折不是又说了,明年增兵,军费需数百万,若等到两三年后才有机可乘,也是说不定的事。呵,朕用兵金川经年,既无天时地利,又无机可乘,那么前头的那些捷报又算什么?是伪报军情,还是如今这胆子越打越小,越发不思进取了?四万大军不能轻取三千叛敌,既至今无机可乘,难道明年就有机可乘?败军之将,谎报战功,还敢请旨调师。前头庆复的教训历历在目,讷亲是想做庆复第二不成!"
眼见弘历又是动怒气,又是动杀机,刘统勋向前膝行一步,叩首道:"皇上息怒,臣以为,单凭讷亲与张广泗的奏折,极难断定金川形势。如今言斩将领为时尚早,一来动摇军心,二来,前有庆复之事惊动朝野,朝廷的体面还是要紧的。"
弘历冷静下来,想到讷亲至军一月馀,许是手下的兵使起来生份,故此请调精锐之师。而且自己即位伊始便告天地苍生,以圣祖之法为法,实行宽仁之治。而今大学士庆复才杀不久,再杀讷亲,何以比圣祖之宽容?且讷亲是他一手培植的人才,几次三番口诏朱批地夸奖讷亲,其权位还在傅恒之上。此时杀讷亲,岂不是自打嘴巴,教他这颜面往哪里摆?想了想,扇子一收,道:"刘统勋这话也不无道理,傅恒、汪由敦,你们是懂军事的,依你们看讷亲能否再扳回局面?"
傅恒与汪由敦对视一下,皆感踌躇。讷亲如能再战,何用筑碉堡调锐师,更遑论扳回局面,怕只怕他手头已无人可用。而这话,他们却是万万不能直述的。一番斟酌,傅恒方回道:"奴才以为,金川远在几千里外,前线情势模糊,断然不可直接指挥。讷亲张广泗身在其地,自该酌审前方态势,其余不必絮叨,可攻不可攻一句话。"汪由敦也是这个意思。
弘历仰着头,注视殿顶的饰画,沉默许久。看向傅恒时,已开口:"就依你说的办吧。你代朕起草谕旨。"
傅恒到殿角草拟谕旨,高无庸给下面的使个眼色,即有一个太监铺纸磨墨侍候着。
这边弘历示意跪地上的臣工都起身,仍赏坐。端起杯子放到嘴边,又啪的放回桌上,青瓷杯子里的茶水已见底。傅恒听到声响,略抬了头看过来,见一太监屏息上前斟水,而皇帝则是绷着张脸煞是冷厉。傅恒细细瞧了弘历的脸色,敢情是在唬弄人,不禁微微一笑,回头写他的草谕。没有见到弘历边呷凉水,边盯着他瞧来着。弘历抚摸着自己的脸,许多人说,这张脸变化万千,不可捉摸,他也认为应该如此。而傅恒却总能在他的同一脸色中看出不同的心情,也只有傅恒才有这本事了,知他心意为何。放下茶杯,弘历徐徐道:"朕原有召回讷亲的打算。然而大金川并非大敌,讷亲乃我朝重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重臣督师,无功而还,有殇国体,且为四夷蔑笑。傅恒,密谕讷亲,冀其激奋克敌,朕等着王师奏凯。"
傅恒的手一顿,心里虽不赞同,神色却是不变,换过一张纸,继续落笔。余下四臣心情沉重,皇上的话是不错,王师无功何异败绩,连小小的金川都不能降服,徒招四夷轻蔑笑话。然而,战场上的事谁也说不准,古有秦王六百轻骑退夏王三万大军,何况占据天时地利的大金川。圣谕何其明白,许胜不许败,连战和都不可以。讷亲怕也只能拼上一条老命了。
傅恒已写好草谕,呈来给弘历看,上面一笔干净端正的小楷:
卿等身在戎行,目击情状,不能确有成算,游移两可。朕於数千里外,何从遥度?我师至四万,彼止三千馀,何以彼应我则有馀,我攻彼则不足?卿等当审定应攻应罢,毋为两歧语。
"好,就发这道旨谕。"弘历重又打开纸扇摇了摇,加了一句:"傅恒,还有密谕不要省下了。"
傅恒转头又把写好的密旨取过来给他,面色是凝重的。
养心殿里的人都明白,这道密旨的分量。一句话--不成功便成仁。
殿外,慈宁宫的太监奉了皇太后旨意来请皇上,看模样神气应无紧要的事。不过当今圣上是个孝子,只要不是忙到无暇分身,必定日省晨昏,问安奉茶。
弘历回头嘱咐傅恒,"这两个折子耽搁不得,你回去即刻发出去。你们都跪安吧。"
出了养心殿的门,一股热气直扑鼻面。b
许是事情有了定论,一直紧着的心放下来后,但听得一阵奇怪的咕噜响声。刘统勋汪由敦等人望向傅恒,倒把傅恒闹了阵脸红,连满语都出来了:"今天一直在军机处处理奏折,到现在还未用餐呢。我这不争气的肚皮啊,倒教各位大人见笑了。"
满朝的廷臣俱知傅恒不善汉语,一着急便结巴,或干脆换成满语的毛病。四人善意地笑着,"哪里,傅大人如此勤勉作为,倒教我等汗颜。中堂大人,可别只顾了职责,疏忽了贵体,多多保重呀。"
傅恒谦逊一番,谢过他们的关怀。众人边说边走,笑着离去。
身后,紫禁皇城,琉璃金檐,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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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天气愈发闷热,连一丝风影儿都找不着。天空中的云层层叠叠,翻滚着,越滚越密,浓似泼墨。阴暗的天色像是夜幕降临,偶尔自云隙透下一线红光,那是落日的霞辉。
守在殿门的两个侍卫相互瞄了一眼,再看附近一溜弟兄,后襟全是湿漉的,粘在背上。
养心殿的门与窗俱是开着,灯火通明,壁上映出幢幢人影。
两个宫女轻打纱扇,王普在一旁侍候着,两个亲卫各站一旁。弘历坐在御案后看着阶下的人,顶戴红宝石朝冠,身服仙鹤补子,皂面白底的朝靴,一丝不苟的朝臣装束。原本期待的心情不觉中低落了,心里暗暗一叹,道:"傅恒,你要朕说多少遍,这里不是大殿上,更没有满堂廷臣,你就穿着随意些又何妨。"
傅恒恭谨地回道:"您是一国之主,奴才不能在君前失仪。"
果然又是这话,他就不能换个说辞?弘历略一皱眉,极为干脆地说:"这里也没外人,朕命你立刻脱了朝服。这大热的天,你不热,朕看着都流汗。"见傅恒犹豫,又说:"高无庸,你去侍候着中堂大人。"
未等高无庸过来,傅恒忙道:"不敢劳动高总管,奴才自己来。"傅恒只摘下朝冠,因里边只有一件薄如蝉翼的里衣,无论如何不肯脱下朝服,只是敞开三个襟扣子。
心知这对他而言已是底限,弘历也不去计较他的"违命",只是眯了眼看他,嘴角隐现微笑。
这笑该有深意,傅恒教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张了张嘴不知要说什么,又低下头。
几日来傅恒一直忙着,寝食皆乱,又值暑气旺盛,便铁打的身体也熬不住。好不容易得了空,他便在府里休息下了。哪知道宫里忽然来人,说是皇上请中堂大人到养心殿议事,傅恒连脸都来不及抹,随着传旨的太监入了乾清宫,来到养心殿。谁知皇帝却只看着他笑。傅恒偶尔抬眼瞄去,弘历却朝他眨眨眼,眉眼透着邪气,吓得他又垂首。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个事,傅恒硬着头皮出声:"不知皇上召奴才有何要事?"
弘历愣是没有开口,直到天际响起一声闷雷,方才震回他的心神。微咳一下,给傅恒看座,道:"还不是前线的事,想听听你的看法。"说着话,双眼不离傅恒。许久不见傅恒衣着不整的模样,加之汗湿粘在身上,把那紧实的身段勾划的线条清晰,无意中诱人遐想,致使他看着入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