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动荡,群侠纷出;冲霄一炬,红莲炙天。
这一夜,一战,反王俯首,乱谋止息,天下归于安定。
这一夜,有侠者陨落。
当丁月华抚尸恸哭,旁人恻然,却无法上前安慰。这一夜后,这个女子便成了孑然一身。纵是江湖女儿多豪气,又与凄苦孤寂何干?
有人说,就算守得家业又如何?女儿家,还是找个人嫁了才是正途。
有人颔首,有人称是,有人附和。
丁月华茫茫然抬起头来,越过这一群各怀心思的众人,泪光迷蒙,望向不远处那人。伤势应是极重,正被几个人围住施救。
你不会抛下月华妹子,是不是?
展昭从一团浓稠的漆黑中挣扎出来,呼吸困难,剧痛。
肋下如同被火烧,灼痛得想高呼,可干涩的喉咙却出不了声音。
使了拼死的力气,却只是张开了双眼。面前,白面微须的先生目光中溢满了疼惜,和一抹欣喜。
"展护卫,你终于醒了。"
"先生。。。"声音黯哑得象粗石相擦。
"别急说话,先喝点水。"
清凉的液体缓缓被喂入口中,展昭浅浅地吁一口气,终于觉得好过了点,目光开始不由自主地在室内游移。
"你什么也不需要担心。"公孙先生似看出了他的忧虑,轻缓解说,"盟书已经呈交皇上,襄阳王也已被捕收押。众位江湖豪侠在此役中居功至伟,之可惜了丁氏两位大侠不幸。。。唉!"
那白。。。他有没有怎样?
展昭的口开合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不能问。
那个人应该不会参加最后那场战役。因为那一夜,他把我从冲霄楼的死地中抢出,放在众侠士所住客栈的门前,自己却带着一身箭伤离去。临走时,他说:"你有所顾忌,我明白你的难处。可是,猫儿,不要忘了我说过的,等你!"
他不会有事。
他在等着我。
"展护卫,你不要想太多。剩下的事就交给大人,你安心休养吧。"
"多谢先生。"展昭应声,微微扯出个笑纹。
闭上眼睛试图睡去,但肋下的伤痛却使他不得安宁。
很痛。不知多久才能痊愈。
你。。。那深插进身体里的利箭,非常痛吧?
松江畔,茉花村。
盛夏炎炎,鸣蝉呱噪。村中丁府的院墙内一片繁花似锦,浅溪小池边杨柳随风轻摇。分花拂柳,有女子娇俏笑语传来。
"月华妹子,我们老五这些天没欺负你吧?"
"卢嫂子说笑呢。小五哥怎么会欺负月华?"
"那可说不准!我们家那混小子一阵是风,一阵是雨的。"
"快别这么说。小五哥搬来茉花村这两个月,对月华守礼有加,实在是正人君子;况且,若不是他在我家中坐镇,这两个月来,丁府恐怕早被那些登徒浪子们踏翻了。"
"现在外面可有了传言,说这茉花村丁府,已快要姓白了呢!"
"卢嫂子,你也跟着乱说!"
"怎么是乱说?你的心思,难道我还看不出来?"
"可小五哥他。。。却没那个心思。"
"你怎知他没那个心思?只是男人在这层里都是愚钝的。等我一说,他自然就通透了。"
"卢嫂子。。。"
"江湖儿女,哪来那么多扭扭捏捏?看你这大红脸,等会老五见了要笑话!"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进了一座偏院。这院中靠角落里栽着一株老梨树。正值繁华鼎盛刚过,落花纷飞如雪,把房檐,地面都染了一层洁白。就在这一片香洁琉璃世界中,一道纯白人影,如光如电,闪转腾挪。
一剑居中直刺,声势如奔雷,带着尖锐的风鸣;回拖斜削,恍若惊闪裂云,华光凛冽;反手上撩,剑尖划成浑圆,仿佛满月拢入怀中。
漫天遍地碎白舞动,只环绕着这人身前身后,直至一剑齐眉横扫,静止不动。落花翩然坠落周遭,有一片雪白,在亮如月光的剑刃上一分为二。
"好!老五这剑法又精进了!"那翠绿衣衫的妇人击掌喝彩。
白玉堂收剑而立,闻言开颜一笑:"大嫂,你又过江来看我了!"
"少臭美!我是来看我月华妹子的,你呀,沾个光而已!"
"哎,大嫂,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好歹我们是叔嫂,你就是代哥哥们来看望小弟一下又能怎样?"
"看把你小气的!不久一句话吗?还认真计较上了。"卢夫人笑道,一包东西就抛进他怀里,"那,你的药膏用完了吧?可别说大嫂不心疼你!"
"大嫂自然是心疼我的。"白玉堂收了药膏,又笑得皮皮的。
"小五哥,今晚怕又要下雨,你。。。伤处又开始痛了吗?"丁月华上前一步,担忧地问。
"还好。大嫂的药膏灵效,已越来越不痛了。"
"。。。那一仗真是惨烈,哥哥们都。。。连你也伤得那么重。"
"这小子伤得才蹊跷呢!"卢夫人见丁月华又触了伤心事,连忙插口,"大家还没开始动手,他倒先背了一身箭回来。要不也不能才攻进襄阳王府没多久就倒下。"
"大嫂,你就别提那档事了!"
几个人正谈笑,忽然有丁府的仆人来报,说大门外又来了个抬着彩礼的公子。
丁月华脸色立即不悦,白玉堂也板起了面孔。抬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薄汗,大步生风地向正门走去。
两名仆人拉开了朱漆大门,白玉堂抬腿迈出。见对面站着一队人马,一字排开十几口红油大箱,上绑着朱红的绸绫。一文生打扮的青年男子手摇纸扇站在众人之前,又有镶珠嵌玉的宝剑悬挂在腰间,神态间骄横毕现。
白玉堂并不作礼,抬手以剑柄遥指那男子问道:"你是何人?来此何事?"
那男子收了折扇,上下打量一番对面白色劲装之人,看不出底细,便拱手答道:"在下是山西剑啸山庄少庄主,薛剑平。乃是特向丁小姐求亲而来。"
"你回去吧,月华妹子不会嫁你。"
"阁下又是何人?听阁下意思,难道丁小姐的婚姻大事还要听命于你不成?"薛剑平语气变得凌厉,一只手也悄悄摸上了佩剑。
"白玉堂。"
薛剑平一惊,疑惑问道:"锦毛鼠?你为何在此?难道。。。也是来向丁小姐求亲的?"
"哼哼!莫把别人想得和你一般贪图财产美人!"
"不为丁家产业,不为丁家美女,你在此作甚?怕是你见双侠都已过世,想恃武力强占!"
"爷爷做的事,哪里是你懂得的!总之,若想进丁家大门,须先过了我这关!"
薛剑平涨红了脸,"呛啷"拔剑出鞘,高声叫道:"姓白的!你垂涎丁小姐家产美貌,强行霸占,今日我薛剑平要替天行道,救丁小姐于水火!"说罢一招灵蛇吐信攻来。
"满口的假仁假义,别把爷爷和你这等下作之辈相提并论!"白玉堂冷晒一声,却不拔剑,将手中画影连鞘舞动,叮叮两下便化解了对方的攻势。
薛剑平恼羞成怒,大吼一声,招式陡然凌厉,招招都是凶狠夺命。
白玉堂不再托大。虽仍未拔剑,但已认真了许多。薛家带来的家仆护院一见小主人落了下风,一齐抄了兵器蜂拥上来,把白玉堂团团围在中央。
一时间刀来剑往,利刃翻飞。白玉堂动了气,手下使出真功夫来。连鞘的画影行如白龙,纵横开阖间或敲或砸,打得众人哀呼连连。薛剑平被一记横扫劈的趔趄数步,几乎跌倒,低声咒骂一句,从袖中抖出一枚暗器,自后方袭向白玉堂背心。
此时白玉堂正将最后一个护院撂倒,听背后风响却已闪避不及,立时眼中冒出凶光来。正欲旋身躲开要害,忽听背后"叮"的一声脆响,紧接着"哇"的一声惨叫。回头看时,却见一枚柳叶镖被某物一击两截,而薛剑平正手捂右肩跌坐在地,指缝间露出的黑黝黝正是一枝袖箭。
袖箭!
白玉堂的肺腑轰然一震,急忙侧头看向旁边。
路旁小竹林,郁郁青青滴翠从中,缓缓走出一人。鲜红的袍服,乌黑的佩剑;衣摆牙浪翻滚,帽上璎珞飘垂;墨发及肩,剑眉微轩。行动虽缓而气度端严,停步而立,不置一词却皎然难侵。
白玉堂一时忘了呼吸,身外物象全然消失,只看得清那人的身姿相貌。
翩翩修长,横带一束更显强韧利落;如月容颜皎洁依旧,双眸净澈亮如星子。那眼中粼粼的发着光,有一抹压抑不住的喜悦在跳动。
他瘦了。
这是多久不见?一月?两月?还是一百年?
一声"猫儿"堪堪到了唇边,展昭清朗的声音已先出了口:"薛剑平,你身为名门世家高足,在他人门前舞刀弄剑已是失礼;又在背后暗器伤人,实在辱没了剑啸山庄的声名。若你还不速速离去,莫怪展某依律治你个私闯民宅,械斗之罪!"
"你是展昭?。。。御猫?"薛剑平忘了叫痛,呆呆片刻,随即恨恨地剜了白玉堂一眼,便招呼仆人搀了自己,抬起彩礼仓惶而去。经过展昭身边时,却畏惧不敢瞪眼,垂着头匆匆走远。
第 2 章
薛家一行人跑得不见了踪影,白玉堂仍怔怔站着不动。
对面的人,一举一动,三个月来无时不萦绕在心头;一笑一怒,每夜都在梦中回味。而如今,活生生地站在眼前,偏不知如何是好了。
双脚自动自发地移近他身前,探臂欲握他袍袖下的手,终是半途又缩了回来。费力地开口,声音竟涩涩的撞痛了喉咙。
"你,你的伤。。。可大好了?"
展昭的脸上浮起笑容,三月暖阳一般:"早已痊愈。你中的箭。。。没事了吧?"
"没事了!猫儿,我等了你三个月,就是等着。。。"白玉堂踏前一步,刚急切想表白,见展昭目光往两旁一扫,立刻醒悟此地尚有闲杂人等,忙改了口:"你怎么会到茉花村来?"
"是公务,需要求见丁小姐。"
"那我带你进去。"
白玉堂恢复了常态,转身引着展昭向大门内走,却见展昭走到门前的拴马石旁,从上面拔下自己的袖箭来。正是撞断薛剑平柳叶镖的那枝。
白玉堂看那石上小洞,深约半指,不禁欣然一笑:"看样子你是真的全好了,袖箭的威力仍可穿金裂石。"
展昭收了袖箭,向他粲然一笑。
进得府门,沿甬路来到花厅,丁月华和卢夫人已在座上等候。见一起进来的还有展昭,都是惊讶莫名。
"哎呀,展昭?刚才门外抬彩礼来的难道是你?"卢夫人口快地先叫了出来。
还不等展昭出声,白玉堂已抢到了头里:"怎么会是他,大嫂!是个山西什么山庄的小子,已经被打跑了。"
这时展昭才容出空来见礼:"见过丁小姐,见过卢夫人。展某冒昧造访,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丁月华屈身还礼:"见过展大人。乡野之地礼数不全,请勿见怪。敢问展大人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又是抢在展昭前头,白玉堂呲牙摇了摇头,低声咕哝:"酸!又不是头回见面,还客气得酸文假醋的。。。"
展昭抿抿嘴角白他一眼,随即端正了神情,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绫,朗声说道:"丁月华接旨!"
满屋的人惊了一跳,赶忙跪倒接旨。
展昭展开黄绫,偷空瞄了白玉堂一眼。并没跪下,而是拄剑蹲在地上。又抿了下嘴角,却不说破,大声诵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襄阳一役,丁兆兰,丁兆惠双侠为国捐躯,居功甚伟。朕闻丁氏一门仅余其弱妹,顾念将门之后,忠烈之家,着其入宫面圣,再议封赏。钦此。"
丁月华谢恩接了旨,神色殊无欢喜,却有几分不安。望向白玉堂疑惑问道:"小五哥,皇上要见我,会有什么事?"
白玉堂想也不想,一拍展昭肩头笑问:"展昭,你是从皇上身边出来的。你说说,他这是想干什么?"
展昭侧头看向他,正色答道:"这个在下也不知道。但看圣旨中的意思,多半是皇上感念丁氏双侠殉国,想优抚其眷属。"
"恩,我看也差不多。"白玉堂点点头,对丁月华说,"月华妹子,这趟上京大概有好处,没有坏处。你就放心去吧。"
"那好,既然小五哥如此说,我就放心了。展大人,我还有一些贴身的衣物需要收拾,可否明日启程?"
"再好不过。"
丁月华便去内室收拾行囊。白玉堂在大嫂面前自告奋勇,带了展昭去客房。
一路上,丁府的下人见了白玉堂纷纷打招呼,状甚亲切,倒弄得白玉堂好不自在。不时的侧眼去看展昭,生怕他想歪了。
展昭倒是满面平和,对丁府中人对白玉堂异常的熟近视如不见。
两人肩并肩走着,不一会便到了客厢。展昭进了门,白玉堂也想跟着;却见那人一副送客的架势,不免心里失望,刚抬起的脚又收了回去。再恋恋不舍,也只得告辞往外走。到了院门口,终是忍不住回头一望,却见展昭仍站在原地目送他。四目相交,展昭的脸上绽开一抹微笑,口唇无声开合。
白玉堂读他唇形,心中跳得剧烈。
今晚。。。芦花荡。。。我等你。。。
白玉堂笑得脸上放出光来,重重一点头,转身轻快飞奔去了。
直到白玉堂的身影消失在转弯处许久,展昭才移开了视线;犹自痴立了片刻,才反身回屋。
摘下包裹,除了官帽,展昭一头栽倒在床里,把面孔埋入被褥中。抑制不住地微笑,停不下来。开怀的,欣慰的,得偿所愿的,直笑得满脸通红,胸中乱跳不已。
白玉堂,果然还在等着我。
所谓联姻丁家,果然是谣传。
白玉堂,还是老样子。。。就是有点瘦了。。。
翻身仰卧,一只手臂盖在眼睛上。遮得住满面红晕,却遮不住扯高的唇角,无论如何也收不下来。
天色刚刚泛了昏黄,丁府的仆人来客房请展昭用晚膳,却见房内空无一人,只有鲜红的官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
展昭信步走在村外的芦花荡里,灿烂夕阳下,片片飘飞的白絮都镀上了一层金黄,在微风中悠悠荡荡,如置身梦中。
不时抬头望向茉花村的来路,然后一次又一次自嘲:明明约的他晚上,这才黄昏,急得什么?
视线投向浩荡江面,看着江水不歇奔流,不再回头,宛如自己的一腔情意,系在那人身上,便再也收不回来了。
这不曾谋面的三个月,你可等得焦急?你可如我一般夜夜难得一枕好眠?
展昭坐在草地上一动不动,只觉心口处不知名的热浪涌动。细细品之,既苦又甜。怔怔凝望水天相接之处,天色已暗,半个太阳犹在水面之上,辉煌灿烂,如那人的笑颜。
身后脚步声轻响,不必回头,也知是谁。
"白兄好早。"展昭回头,清浅一笑。
"你更早。"白玉堂过来与他并排坐下。
展昭低垂了眼睛不说话,拔一枝草叶,在手指间慢慢揉碎。
见他沉默,白玉堂满腹的话语顿时不知去向,嚅嚅说道:"我跟月华妹子,不是外间传说的那样。。。"
"恩,我知道。"
"你知道我也得再说一遍!"白玉堂坚持道,"自三个月前丁大哥和丁二哥过世之后,月华妹子一个女孩儿家独自守着偌大的家业,引得武林中多少登徒子肖想,三五不时就有人抬着彩礼来下聘,为的也无非是财产美人。头一个月,几位哥哥常过江来帮手赶人;后来我伤好得差不多了,想想左右留在岛上也是无事,便干脆搬来茉花村住下,也叫那些色坯不敢再登门。。。猫儿,我住在丁家这两个月,可是清清白白的。。。"最后一句,竟带了点乞怜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