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道这时当然也看到了洋平和惠里。他不由暗暗叹了口气,心想,为什么要这么巧呢?他记得安西夫人曾对他说过,希望他们三个能和洋平成为好朋友,他那时也答应了。有一阵子,他们四个真的处得很不错。然而,到了后来,洋平不知为什么渐渐疏远了他们。
他有时甚至会想,富人的心思真的很难琢磨,他们最终也许还是喜欢和同样富有的人交往。但洋平真的是这样的人吗?
他定了定心神,走了过去,微笑着向洋平和惠里打招呼:"洋平,藤泽小姐,又遇到你们了。东京真是个小地方。"
"是仙道先生,还有泽北先生,另一位帅哥是......"惠里笑着说。
"他是流川,我们三个中最小的那一个,还有,他是个警察。"仙道说。
"流川先生是警察吗?真是看不出来。"惠里似乎对第一次见面的流川颇感兴趣,但仙道看得出来,她的目光其实一直都停留在泽北身上。
泽北和流川这时也走近了他们。
"泽北先生,你的事我也听说了。我想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事情最终一定能够水落石出。"惠里侧头看了看洋平,"洋平,泽北先生是你的律师,这么大的事,你应该也知道吧?"
"嗯。"洋平心乱如麻地看着泽北,没有说什么。
"多谢关心。"泽北淡淡地说。他现在的心情与其说是难过,不如说是对站在惠里身边的洋平彻底死了心。他甚至想,那时的他为什么要把自己藏在心里的那些事情告诉眼前这个满身铜臭、不可捉摸的商人?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答应做他的律师,令洋平有机会在他层层设防的心里攻城夺寨,然后手足无措地看着他毫无征兆地丢池弃城,漠然离开?
"水户先生,如果你觉得我们之间有必要中止雇佣协议的话,你可以随时提出来。也许你并不在乎那一点违约金,不过,我还是会按照协议的相关条款做出赔偿的。"
"那件事,我不急......以后再说也不迟。"洋平避开了泽北清朗明亮的双眸。他这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不过,他很清楚地知道,他如果再这样和泽北相对下去,哪怕身边都是人,他的理智也仍然会崩溃,会不顾一切地推翻以前所有的努力,"惠里,我们进去吧。"
洋平边说边匆促地转过身去,在泽北、仙道和流川的注视之下走进了饭店的大门。
"泽北先生,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找我。"惠里看着泽北,神秘地笑了笑,"我有种预感,你可能需要我的帮助。"
"不必了。多谢。"泽北盯着洋平的背影冷冷地说。
惠里转身追上了洋平。
转身之际,洋平觉得自己简直是心痛如绞。
他才不想和泽北中止好不容易签定的雇佣协议,那一纸契约,在他看来,几乎就是他和泽北仍然存在某种关联的最后证明,他怎么能够轻易地毁掉?
所以,泽北这么轻描淡写地提出中止协议,他实在是无法淡然置之。
他想,泽北啊泽北......为什么一定要和他划清界限呢?茫茫人海中,两个不相干的人,要建立某种联系是多么困难的事。
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温柔地对泽北说:泽北,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
虽然今晚并不是和泽北相遇的好时候,不过,对于能再次看到泽北,他还是很感激上苍。
仙道看着洋平的背影,心想,水户洋平......明明不想远离泽北,为什么要挣扎得这么辛苦?他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为了泽北,为了安西夫妇,看来他有必要抽个时间去找洋平好好谈谈。
他收回目光,望着泽北表情黯淡的俊脸,暗暗叹了口气,心想,这个晚上,因为遇到洋平和惠里的缘故,泽北的心情恐怕只能变得更糟了。
"我突然觉得这家的菜不太好吃,我们要不要去另一家?"仙道打了个哈哈。
"为什么要去另一家?我觉得这家的菜很好。"泽北说着走了进去。
"无聊。多此一举。"流川横了仙道一眼,也跟了进去。
仙道神情愕然地看着泽北和流川的背影,有些无辜地嘟囔了一句:"我招谁惹谁了?"他略一迟疑,连忙快步赶上了他们。
上菜之后,泽北开始一反常态地埋头大吃起来。虽然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其实根本就没什么胃口。
仙道看着他,不由暗暗摇头,心想,这个骄傲的天才,心里有话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仙道,泽北,你们还记不记得宫城?"流川这时突然开口了。
"怎么会不记得?就是那个单恋你拍档彩子的矮个子警察,对不对?可能是因为每次他一看到我,总要摆出一副横眉冷对的模样,所以,我太记得他了。在你那帮同事之中,他也许只比三井更不讨厌我一点。"泽北抬起头来,想到情痴一般的宫城,不由笑了。
"他对我也不太友善。"仙道笑着说。他望着流川,很想知道流川突然提到宫城目的何在。
"其实我知道,彩子并没有那么讨厌他。"
"是吗?流川,真没想到,儿女情长这么复杂的事,你这个单细胞生物竟然也会有感觉。"泽北吃惊地看着他。
"这有什么难的。只是有些人比较迟钝罢了。"流川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
"这就是所谓的当事者迷,旁观者清了。"
仙道这时已经明白了流川说到宫城和彩子的用意。
连流川都看得出来,洋平对泽北的冷漠只是一种故作姿态,泽北自己却茫然不知。事到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当事人泽北会比宫城更有悟性一点了。
(四十七)
洋平看着坐在对面的惠里,心想,该怎么开口才不会伤对方的心呢?
发生在生活里的绝大多数的事,他都可以做到从容应对,甚至是游刃有余;但唯独对处理和感情有关的事,他总是磕磕碰碰,甚至会觉得无从下手。这可能和他早先的经历有关。
然而,在这件事上,他不能再拖泥带水了,他和惠里再这样胶着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惠里......"洋平轻轻抿了抿嘴唇,终于开口了。
"洋平,你想说什么?"惠里是个聪明人,早就猜到下午迈克尔在电话里说洋平想请自己吃晚饭什么的,其实并不是洋平的本意。
还有,她已经想明白了另一件事,现在,只是耐心地等着洋平用话来证实。
"我们一直都是很好的朋友,对不对?"
"只是很好的朋友吗?"惠里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强调式地重复了一遍。
洋平缓缓地点了点头,惠里美丽的脸上光彩逐渐黯淡的过程,他几乎是屏着呼吸看完的。
"我不想继续骗你了。老实说,我和你交往,只是因为看上了你们藤泽家的财雄势大,想通过你,和你父亲在生意上产生更为可观的合作......惠里,你聪明可爱,条件一流,我实在是配不上你。"
惠里用力地咬着嘴唇。她其实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也猜到洋平今晚不会对她说什么值得她高兴的事,但她从小就被宠坏了,一向要什么有什么,从来没有被人这么直截了当地拒绝过,所以,一时之间实在是难以接受。
不过,她是真的很喜欢眼前这个与众不同的男人,于是生平第一次放下了自尊,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了一句:"洋平,你非得这么迫不及待地甩掉我吗?"
"惠里,你说得太严重了......我们好像还没有真正开始。"
还没有真正开始的只是你......惠里心里这样想着,不过,她看得出来,这场从一开始就不对等的爱情游戏注定要无疾而终。
她这时既伤心又绝望,然而,她一向刚强好胜惯了的,当下只是点了点头:"对,洋平,你说得很对,我们的确还有没真正开始。不过,你选在这种时候和我摊牌,会不会显得有些不明智?"
洋平当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也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有些低估了惠里。惠里恐怕早就看出了他对泽北的感情,而且相当清楚他现在所面临的困境。
"惠里,那是两回事。"这句话甫一出口,连洋平自己都觉得苍白到可笑的地步。
惠里站起身来,冷笑了一下:"我可不这么看。水户洋平,我承认,哪怕你这么伤我的心,我还是没办法讨厌你......但你不可能同时说不喜欢我,不可能接受我,又想要我帮你去拯救你喜欢的那个人的前途和事业。这太可笑了。我也做不了那么大方的人。"
"惠里,这和泽北没有任何关系......"
"我知道,我还知道泽北先生对你有误会。可那又怎么样呢?那是你们自己的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想说,我舅舅有权利不接泽北的案子,所以,你最好还是死了心,赶快去约见其他有名望的律师,看看他们愿不愿意为泽北先生辩护。
不过,那样的话,你恐怕要拿泽北先生的大好前程冒冒险了。毕竟,在东京都,没有比我舅舅更好的律师了。唉,只要一想到连我舅舅都看好和赞赏的司法界奇才泽北先生前途堪忧,就觉得说不出的可惜。"
"惠里......"洋平这时心情很矛盾,他不想开口求惠里,又担心会被惠里说中了。
惠里走到门口,回过身来:"洋平,我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送我出去吧。我想在泽北先生他们面前保留一点自尊。"
"好啊,没问题。"
洋平心想,这本来就是他应该做的,他没有理由拒绝。
退一万步说,他和惠里只是没办法成为恋人,也不至于就此成了仇敌。他不敢奢望惠里也能这样想,但至少,他自己的确是这样想的。
何况,他压根就不想求惠里帮他,这对惠里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惠里并没有帮他的义务,她今晚的种种表现都属正常之举。
他们离开包间,出了走廊,在宴厅里,惠里四处张望,终于找到了泽北他们那一桌。她径直走过去,笑着说:"泽北先生,仙道先生,流川先生,我们先走了。后会有期。"
她说完,不等泽北他们有什么反应,转身快步朝大门外走去。
转身之际,她不由把右手紧握成拳,好像只有这个动作,能帮她抑制住就要落下的泪。
她想,水户洋平,我一定......会让你后悔的。
洋平看了泽北他们一眼,也跟了出去。
这时,在一家规模很小的饮食店里,安西和北野并肩坐在台前喝酒。
"安西,你还记得吗?那时我们都是篮球部的主力队员,你打前锋,我打后卫,配合得相当默契,简直就是最佳拍档。那个时候,我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大学四年,一晃就过去了。"北野回想着年少时光里那些和篮球有关的过往,因为实在是太遥远了,就像是胶片泛黄的老电影,他不由有了英雄迟暮之感,忍不住长叹了一声,"我一直都很佩服和羡慕你。这么多年之后,我们那些人当中,恐怕也只有你还守着我们的篮球梦想了。"
他们是大学时代的同学,而且那时都是运动健将,每想到多年以后,一个胖得像肯德基上校,一个则瘦成了皮包骨,不复当年纵横篮球场的英姿飒爽模样。不过,俩人在一起时,倒也相映成趣。
安西"嗬嗬嗬嗬"地笑了起来:"那有什么好佩服和羡慕的。我之所以一辈子都和篮球打交道,只不过是因为,除了篮球,其他的行当我都干不了,就这么简单。不过,每当看着那些孩子们因为打篮球而变得充实快乐,我就会觉得很开心,好像自己又变得年轻了。北野,其实你也很了不起,做了一辈子的好法官。"
"这倒是真的。我们虽然老了,但这一辈子也没什么可后悔的了。对了,安西,你今天约我出来,不会只是为了和我喝酒叙旧吧。"北野侧头看着安西。
"不愧是北野。你应该听说过泽北荣治这个名字吧?"
"当然听说过。他是时下风头最健的年轻大律师,是司法界的明日之星。东京地方检察厅的检事长田岗茂一曾对我说过,他其实很希望泽北过些时日能转做法官或检察官。不过,最近他因为执业违纪投诉事件被大律师协会暂时停牌审查了。安西你......"
"他是我最钟爱的三个学生中的一个。他的能力,想必是有目共睹,无需我多说什么。因为身世的关系,泽北很有正义感,在现今的年轻人之中,实在是不可多得。所以,我不相信他会做违法的事。"
"我不敢说自己很了解他,但因为曾经共过事,对他出类拔萃的专业能力可以说是印象深刻。所以,对那个指向他的执业违纪投诉我也很吃惊。但既然有人投诉,大律师协会总要本着尊重投诉者维权的原则,按照司法程序做调查和听证。我想只要泽北没有做过,应该很快就能恢复挂牌执业。我对大律师协会的人还是有信心的。"
"这样最好。泽北的身世比较特殊,他之所以选择做律师,也是因为身世的关系。北野,十九年前那件引起政法两界地震的案子,你还有印象吗?"
"有啊。那个时候,我还参与了那个案子的调查和审理。难道泽北和那个案子......"
"泽北,还有我另一个学生仙道,他们俩的父亲也被卷入了那个案件之中,先后自杀身亡。他们那时都只有六岁,因为家破人亡了,不得不进入孤儿院,由他们父亲的同学田岗茂一资助着长大。我是局外人,对那个案子不甚了了,不过,以他们父亲当时的职位,想必也不至于是主谋,之所以选择自绝于人前,不过是不想做替罪羊而已。"
北野这时动容了:"这么说,泽北的父亲就是泽北哲治,仙道的父亲就是仙道广之了。我记得,他们那时都是东京市政厅的中下级官僚。现在想起来,那个案子在审理过程中实在是颇多曲折,中间枉死的人也不算少,最终的判决更是饱受争议。不过,由于种种原因,还是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泽北的父亲也是那个案子的当事人之一。怪不得......"
"北野,那个案子是不是过了刑事追究期了?"
"没错,我国法定的刑事追究期限是十五年。怎么,泽北他们还想查那个案子的真相吗?恐怕是不太可能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当事人不是死了,就是散了。何况,因为事关政治,内幕很复杂。当然,我能理解他们的心情。"北野犹豫了一下,"其实我也一直都放不下那个案子,这些年来,我还在搜集和那个案子相关的资料,也曾经怀疑过一些人......如今,那些人在司法界已经是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了。"
"北野,你说的是......"安西的神情显得有些凝重。
"我现在还不好说。安西,事情过去了,就算了吧。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就是对你,我也不好说什么。"
安西沉默了一会儿:"你说得对。其实我也希望仙道和泽北能淡忘过去。北野,泽北的事,请你帮忙留意一下。"
"这没问题。"
"那就拜托了。"
"我也很看好泽北这个年轻人的。说到年轻人......唉。"北野那声叹息之中,似乎有说不出的无奈。
"怎么了,北野?"
"我有一个很看好的晚辈,叫南烈,他本来是个很有前途的摄影师,几个月前我才知道他还是个杀手。那时,我简直是呆住了。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明明赶上了好时候,却好像比我们还更愤世嫉俗、悲观厌世。"
"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也不知道,听说他还留在东京,可能在做很危险的事。我真为他担心。"北野双眉紧锁,显然,南烈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令他颇为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