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泽夏树忍无可忍地说:"由美,你饶了我吧。"
笠原由美显得很镇定:"我知道你恨我。可你这么聪明,为什么不能平心静气地想一想?事情到今天这个地步,难道说都是我的错?"
水泽夏树看着她。
她们认识快三十年了,是高中的同学,少女时代形影不离的好友。也是因为她的缘故,笠原由美会认识并喜欢上哥哥。
但水泽夏树现在看来,和笠原由美的相遇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她的人生完全走样了。那是谁的错?
她平静下来:"难道是我哥哥的错?如果你不能始终如一地爱一个人,就不要让别人对你抱有期望。"
笠原由美看着她:"果然,夏树,你还是老样子。你也是这样看仙道广之学长的吧。"
水泽夏树脸色一变:"那和你没关系。"
"没错。我背叛了你哥哥,但果真是这样吗?我爱上的不过是个幻象而已。你哥哥喜爱的也只是他的摄影,我根本就没有进过他的心。难道说,我没有重新选择的机会吗?"
水泽夏树定定地看着她:"请你不要这样说一个过了世的人。"
笠原由美终于也变了脸色:"夏树,也请你,不要再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我容忍你太久了。从高中以来,一直到9年前,我一直都生活在你的阴影之下。为什么你可以这么张扬?我比你漂亮,比你有女人味,为什么所有异性的目光都聚集在你身上?所以,我请你不要在我面前,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水泽夏树沉默了一会儿:"由美,永远温柔可爱的由美,你终于说出心里话了。"但这样的心里话却一点也不暖人心。这真的就是她一生中最重视的友谊?
笠原由美看着她:"是啊。夏树,永远热情上进的夏树,永远是女性楷模的你,听不惯这种话吧。我想应该没有同性会真心喜欢你的。当然,老天爷也很公平。这世上的男人都爱你。就算仙道广之学长放弃了你,班上最受欢迎的水泽清一同学,不是立刻候补上去了?你还觉得不高兴?还觉得这个世界亏待了你?别太贪心了。"
笠原由美转开话题:"既然说不到一块,我就开门见山吧。我回来,是想带走小枫。"
水泽夏树浑身一震,立刻说:"不行。"
笠原由美强调说:"我是他母亲。"
水泽夏树冷冷地说:"可你在他7岁的时侯就抛弃了他。他10岁差点死掉的时侯,你又在哪里?小枫现在知道的是,他母亲已经死了。"
笠原由美不甘示弱地说:"但我并没有死。我现在可以让小枫到美国接受更自由的教育,可以给他更美好的未来。"
"这我也可以办到。小枫不需要你的补偿。"
"小枫需不需要,得由他自己选择,不能由你说了算。"
水泽夏树听到自己的心说了声"天哪"。
她看着笠原由美,这个她一生中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简直就是她命里的魔星。她永远无法释怀笠原由美背叛了哥哥这件事,接着就是哥哥的死啊。
现在,她又来抢小枫了。
她觉得,笠原由美总是藏匿在她人生的某个路口,在她没有防备的时侯,给她的心口一刀。
她真的是个魔女。可她拿她毫无办法。她毕竟是流川的母亲。
仙道背着运动包走出教室。
他走到楼梯边时,听到有人叫他:"仙道。"
仙道站在楼梯上仰起头,看到流川在上面那层楼梯的扶梯边探头看着他。
仙道站着等他下来。
流川走到他跟前:"今天的练习,我要迟一点到。"
仙道一怔:"为什么?"
流川踌躇了一下:"我姑姑来找我。"
仙道点了点头,他们继续往下走:"有什么事吗?"
"不知道。"他的眼神似乎怪仙道问得太多了。
他们走到了林荫道上。
自从那次仙道说,会到寒假时做出解释时,他们的相处进入了一种奇怪的阶段:没什么话说,却可以一起走。
到了要分两路的时侯,仙道说:"流川,如果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吗?"
流川沉默着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向校门口走去。
仙道看着他淡出了自己的视线,走向篮球馆。
流川走进快餐店,水泽夏树坐在临窗的一桌向他招了招手。
流川坐下来的时侯,觉得她有点不同往日。
他直觉真的有什么事了。
水泽夏树笑着说:"小枫,学习和社团活动都还好吧?"
流川点了点头,看着她。
水泽夏树知道,自己这时的神情,一定让流川觉察到异样了。他们姑侄俩是十分相似之人,有时候,看着对方就像是照镜子。她这样想,更觉得心乱如麻。
命运好像第三次扼住了她的颈脖,使她的呼吸开始有点困难。但该说的还是要说。
"小枫,有个人想见你。"
流川一怔:"什么人?"
水泽夏树很困难地用双手摩梭着橙汁杯:"是你妈妈。"
流川这时愣住了。
他的母亲不是死了吗?仙道也是这样说的。
现在,怎么又活着了?
水泽夏树看着他的神情,她是多么不想这个自己世上最珍爱的人,为了人生如此困惑。她是多么希望他的人生和其他的同龄人一样简单快乐、健康自在。
但总是事与愿违。
她这时真想大哭一场,但她不能。
这就是命运。
没有人可以抗拒自己的命运,但也许可以努力去驯服它。
"以前我说你妈妈过世了,那不是真的。事实是......"她顿了一下,流川已经16岁了,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可以接受母亲抛弃他们父子、另觅新欢的事实吗?
但她没得选择了。
"你妈妈在9年前离开了你们,到美国去了。我们之所以瞒着你,是怕你受到伤害。"她苦笑了一下,"但有些事是避不开的,该来的总会来。你妈妈现在回国了,说想见你。"
流川坐在那儿,只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他突然不是孤儿了。
其实,他多少有点心理准备。这么多年来,每年都有去为父亲扫墓,却从来没有为母亲扫过墓。这总是不正常的吧。
他的过去里有太多的未知了,所以他只是乍听之下有点吃惊,很快就平静下来。
他觉得,他的过去就是要做怎样的修改,都无需大惊小怪。他有点习惯了。
"小枫,你想见她吗?说实话,我不能原谅她。但她毕竟是你妈妈。见不见他,得由你来选择。"
流川看着她:"姑姑,我想见见她。"
水泽夏树心中一抖,她其实已经猜到流川会这么说。
他们流川家的人,对于生命中会出现的各种可能,哪怕是危险,都不会选择避开,只会迎难而上。
她点了点头:"好吧。"
晚上练习结束后,流川做完值日走出了篮球馆。
他走在寒风飒飒的校园林荫道上,看到有人站在前面的路灯下,那身影一看就是仙道。
他很快就走到了仙道面前。
仙道看着他:"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这样问?"
"刚才练习的时侯,你走神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流川不置可否地沉默着。
寒风在他们身周穿梭着。
流川突然说:"我不是孤儿了。"
仙道一怔,他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姑姑说,我母亲回国来了。"
仙道呆了一下:"你母亲不是......"
流川看着他:"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啊。"
仙道苦笑着说:"我一直都说我知道的不多,是你不相信而已。流川,你有什么打算?"
流川摇了摇头:"现在不知道。"他仰头看着路灯,"我有种感觉,我有一天会找到全部的过去。"
仙道看着他,流川曾对他说现在和未来更重要,也许不是骗他的。但并不等于,过去对流川就不重要了。过去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通往未来的桥梁。
突然出现的流川的母亲,还是让仙道有点措手不及。
他感觉有点不安,事情的发展好像偏离了他所能想象的轨道。
"然后呢?"
流川一怔,看着他。
"我是说,找到全部过去之后呢?"
流川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好一会儿才说:"如果你想知道,我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
仙道沉默着点了点头。
(二十四)
流川走进酒店的宴厅。
一个侍者向他走过来:"先生,您提前订位了吗?"
流川没有说话。
他已经看到笠原由美站在不远处的一张桌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流川向阔别多年的母亲走去。
9年的时间,笠原由美外表的改变当然比不上流川。她看着长大的儿子,就好像看到了高中时代的流川凌。岁月在儿子向她走来的过程中,一步一步地退回到了她的少女时代,退回到她认定自己第一眼就爱上流川凌的那一瞬间。
但18年后,她终于领悟了,于她而言,那一瞬间只不过是个幻象。
生活不是一出白雪公主遇到白马王子的美丽童话。
她的人生,也因她唯一用心爱过、又狠心放弃了的那个人的死亡,而笼罩着厚厚的阴影。
现在,向着她走过来的,是她抛弃了9年的儿子。
流川看着母亲,他对母亲的印象已经非常模糊,但还记得她异常美丽,现在看来依然如此。
他这时的心情很平静,大喜大悲于他都不适合。
他无从体会水泽夏树说到母亲时那种复杂的感情,虽然这些年来母亲的确没有关心过他的成长。
但这一刻,他看得见母亲眼中的亲情,那种母爱的光辉,使她在这富丽堂皇的大厅里仍显得夺目灿烂。
当然,他们之间因时空相隔造成的生分是可想见的。
但流川知道,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自己没有也不会恨她。
笠原由美微微一笑:"小枫,先坐吧。"
流川在她对面坐下。他没有称呼她。
毕竟,"妈妈"这个称呼脱口而出的记忆实在太遥远了,他甚至以为不会再用到那个词了。
笠原由美看着他:"小枫,这么多年来,妈妈都没在你身边,真是对不起。"
流川没有对此作出反应。
不再是孤儿是件好事,但他难道说得出"没关系"之类的话?
"你姑姑说,你学习很好,篮球也打得很棒。看到你长得这么好,妈妈真是太高兴了。"
她说到这,不由眼眶一红。
流川这时说:"为什么回来?"
笠原由美一怔,没想到9年之后,儿子和夏树对她都是同样的开场白。她真是不受欢迎啊。
她强忍着痛楚:"这9年来,我无时不在想你。虽然这么说,好像是在挽回什么。但这是真的。我知道你和你姑姑不能原谅我,还是忍不住想回来试试。所以,就回来了。"
"然后呢?"
"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美国。" 笠原由美顿了一下,"我现在的丈夫笠原,是麻省理工的教授,我们就住在马萨诸塞州坎布里奇市的大学城里。将来,你可以读哈佛或麻省理工。而且,美国是篮球之国,你还可以在美国找到更好的对手。"
她说完,紧张地看着流川。
他们父子简直一模一样,就是听着惊天动地的话也是毫无表情。就好像当年,她先提出结婚的要求时流川凌没有反应的反应。
"这当然要由小枫你来决定。因为我一直是个不称职的妈妈,很想为小枫做点事情。小枫,你可以给妈妈一个机会吗?可以重新接受妈妈吗?"
流川看着母亲恳切的神情。
老实说,他对MIT或哈佛什么的毫无感觉。但夏天全国大赛时,听说泽北要去美国,他那时真的有点羡慕。美国,在他的印象里,等同于NBA,是个空气里都有篮球味道的国家。
但......他看着母亲,无可挽回地觉得陌生。哪怕其实他们有着最近的血缘。
他是一个人在镰仓,但横滨的水泽夏树,对于他依然是母亲般的存在。他知道,以他的个性,他也许很难再次接受母亲。
去美国......将来会怎么样?
还有仙道,他会怎么想?
"我要想一想。"
笠原由美点了点头:"当然。你现在是有主见的大人了。妈妈也知道,下决心离开熟悉的地方是很难的。"
流川站起身来:"那我先走了。"
笠原由美又点了点头:"好吧。"她把一张纸条递给流川,"你有答案了,就打个电话给妈妈。我会在镰仓呆到三天之后的。"
流川接过点了点头。
他转身的时侯,听到母亲说:"小枫,可以叫声妈妈吗?虽然......"
流川回过头来,看到母亲哀求的面容。但是,他知道自己真的没法满足她这不算过分的要求:"对不起。"
笠原由美黯然地看着他:"我明白。"
"再见。"
笠原由美看着流川清俊的背影消失在酒店的大门口,泪水立刻像失控似的沿着她的脸颊落了下来。
她这彻头彻尾失败的一生啊。这是和自己的儿子见面吗?
他们刚才的态度,就像是两个彬彬有礼的陌生人。
因为笠原由美的出现,横滨水泽家中,笼罩着阴沉的气氛。
水泽夏树索然无味地吃着饭。
水泽清一看着她:"夏树,别想太多了。"
水泽夏树"嗯"了一声。她怎么能不想呢?也许她的生活就要发生改变了。现在的她,对"改变"二字有如惊弓之鸟。
水泽茜一直默默地吃饭,这时突然说:"我知道哥哥会去美国的。"
她的父母看着她。以他们对流川的了解,当然可以猜到,但谁也不愿说出来。
水泽清一责备地说:"小茜,你真是唯恐天下不乱。你没看你妈妈心情不好吗?"
水泽茜突然地放下碗筷。她想谁在乎自己的心情呢?
她这样想,顿时泪流满面:"我不要这样。我已经决定考取湘南高校,到明年3月就可以和哥哥、仙道君他们,在同一所学校读书了。我不要哥哥去美国......"她说着站起身来,向楼上奔去。
水泽夏树想到了少女时代的自己,她完全能明白女儿想和自己喜爱的人读同一所学校的心情。但......她感觉自己的泪水不争气地盈满了眼眶。
水泽清一看着她,没有说话。他默默地递给她一张纸巾,水泽夏树捏着纸巾,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虽然流川还没有亲口说会随母亲去美国,虽然去美国对流川也许会更好,但可能到来的离别还是让她们伤痛难禁。
这时,有人走了进来。
水泽夏树忙擦干眼泪。
过了一会儿,流川出现在大厅门口。
"小枫回来了。吃过饭了吗?"
流川点了点头:"姑父,我吃过了。"
他看到水泽夏树强作笑容的脸,呆了一下。他怎么会不知道姑姑这时的心情?他突然想到仙道曾经说过的那句话:"要珍惜所爱的人为自己流的眼泪"。
他觉得心中一恻,但有没人能理解他呢?爱也许不是理解。
"小茜呢?"流川问。
"她吃完饭,上楼了。"水泽清一说。
水泽茜这时走下楼来,她看到流川叫了声:"哥哥。"
流川点了点头:"我有件事要说。"
水泽家的人都用一种已经明白他要说什么的表情看着他,他们似乎只是在等着他作最后的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