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泽清一笑了笑:"大家先坐下吧。"
他们围坐在沙发上。
流川沉默了一下:"我想去美国。"
他一说出来,大厅里是难言的沉默。
水泽茜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看自己搁在膝上的手背。
"小枫,是因为姑姑对你不够好吗?"水泽夏树问。
流川摇了摇头,看着眼前这些他最亲近的人:"不是。我想去美国打篮球。我想试一试。"
不可能改变了。
水泽夏树闭了一下眼睛:"好吧。她毕竟是你妈妈。去美国对你也许只有好处。"
流川没有说话。他想,也许他的亲人们都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但他实在不是个会解释的人。一切都留给时间去解释吧。
他相信不久的将来,他会以更让他们放心的样子回来。他已经让他们担太多的心了。
水泽清一觉得自己是个外人,不好说什么。但他也许会比妻子和女儿更能理解流川这时的心情。他对流川点了点头。
水泽茜一直也没有说话。
她控制不住地任泪水滴在自己的手背上。
晚上,流川打电话给母亲。
"我是枫。"
"是小枫啊。"笠原由美停了一会儿,"那件事,决定了吗?"
"嗯,我决定去美国。"
笠原由美感觉到泪水无声地流了出来。
也许,她这一生还有得补救。也许,到离开世界的那一天,她这颗心不会只有遗憾和伤心。
她控制了一下心情,哽咽着说:"小枫,谢谢你。明年二月就可以去了。手续的事,妈妈和姑姑会去办。"
"知道了。晚安。"
流川挂了电话,走出电话亭。
他知道自己这么做,并不是为了接受母亲的补偿,但有人对他的决定显得高兴总是好的。
流川往公寓的方向走。
走没几步看到仙道站在自己面前。
仙道惶急而痛楚地看着他。
他也知道了。该知道的人全都知道了。这样也好。
他很快就站在了仙道面前。
仙道沉声说:"小茜说你决定去美国?"
"对。最迟在明年二月。"
仙道在寒风中呼了口气:"为什么?"
"是我母亲的意思。"
"但要你同意才行。"
"对。是我自己的意思。"
仙道不解地看着他:"在日本不能打篮球吗?除了篮球就没你留恋的东西了?"
"当然不是。"
仙道听了他这句话,神情总算有点放松下来:"那为什么还要去?我说过到这个寒假......"
流川打断他的话:"你不也说过,你知道的也不多吗?但我要的是全部的过去。"
"可以一起去找啊。为什么一定要去美国?"
流川看着接近失去理智的仙道,这时的他却异常冷静:"我知道,我真的知道。但仙道,那是你想要的方式,不是我想要的。我讨厌关心我的人,看着我像看着个病人,这对我不公平。"
他顿了一下,"我只能说,在那之前,我什么也不能答应你。"
突然之间,仙道明白流川的意思了。他同时也知道了,流川那天说的,找到全部过去之后要做的是什么。
流川并没有拒绝他,他甚至于接受了那个约定并给了他一个承诺。但那些对于仙道来说,都飘浮在拨开寒云也望不见的时光里。
他们真的会比父辈幸福吗?他们真的不会走散吗?谁来告诉他这些答案?
仙道这时真的完全理解了流川,也同意流川的决定是对的。
但他还是难以抑止地摇着头。
就好像这一刻,他其实很想上前紧紧抱住流川,却止不住地后退一样。
隐约可见的终点又回到了起点。
他们那比纸还薄的缘份,在六年前是两个月,现在是一年,9年之后呢?他不知道,他只记得水泽夏树说过:人生无常。
每当幸福的预感来临时,仙道就会以为,那是他和流川幸福的开始。但他现在才知道,那就是幸福,幸福就是那个瞬间。
没有更长,也没有更短。就是瞬间。
他确信,他对这个世界的要求少之为少,他只要能看见流川就好,哪怕是隔着2米甚至20米的距离。
但连这也成了奢望。
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距离,就要扩大到整个太平洋。
但这不是流川的错。
流川说得对,这个世界对流川比对他更不公平。
正因如此,他才会比爱自己还更爱流川。
他爱流川,不仅仅因为眼前的他冷静俊美,不仅仅因为他打篮球时活力四射,还因为他也会站在高速公路边凄惶无助,甚至于在十岁时差点和这个世界失去了联络。
他的爱没那么浅薄。
他爱流川蕴藏在冰山外表下的热情,也同样爱埋伏在他人生路上的苦难。
仙道感到流川在自己的视线里模糊了。但明明能看到他的轮廓。他伸手抹了抹眼睛,不是灰尘,不是风沙,满手的是他的眼泪。
他竟然流泪了。
他以为懂事之后,他就不会再有这种表情了。
不,那不是眼泪,是这时一千把插在他心口的刀子割出的血。
一点一滴落下的声音,没有甜言蜜语动听,却是他对流川爱情唯一的证明。
(二十五)
第二天清晨,仙道敲开了流川的门。
他们都在第一时间,看到了彼此脸上一夜未睡的倦容。或者说,看到了各自心中的伤口,流血未干的痕迹。
整个晚上,流川的话,在仙道的脑中盘旋着。
天亮的时侯,他终于想通了。
而此时此刻,他确定自己真的是理解了流川。
当然,理解不是赞同,它只是一种设身处地的将心比心,是一种满怀宽容的尊重。
这种理解,对于他们来说,重要性也许胜过一切。
一直以来,他总是以自己希望的方式去接近流川。因为已经习惯了自己的方式,所以,当流川也说出自己希望的方式时,他就如同听到了晴天霹雳。
现在的他,还没有学会冷静面对这样的问题。
也许,他也同样需要时间。
他不止一次和流川说到时间,现在才发现,时间于他也是致命伤。岁月早已撒下天罗地网,没有人能超然于外。
因为爱一个人,就会快乐着所爱的人的快乐,痛苦着所爱的人的痛苦。
所以,他昨夜痛苦难言,流川就快乐了吗?
在这个青涩的季节,他们的爱情,也许等不到成熟的时机,但这一生也不是就此毁了完了。
生活很广阔,人心应该可以更广阔。最好的季节还没到来。
他们的人生,不过才刚刚开始。
"流川,我答应解释的事......"仙道将一张纸条递给流川,"等冬假的时侯,你回一趟中之森吧。去见见远藤博士,也许会对你有帮助。"
流川无言接过。
仙道接着说:"就这样了。再见。"他说完转身就走。
流川不由叫住他:"仙道。"
仙道回过身来,看着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你说得对。但现在的我,实在是太累了,只想回去睡一觉。就这样吧。再见。"
他这时身心俱疲,真的是要休息一下了。
流川看着仙道走下了楼梯。
他的决定,伤害的只是仙道吗?
不......但与其这样无谓地胶着下去,分别也许是更好的选择。
现在的他,还找不到地方放置仙道的心。
12月中旬,在县冬季杯赛上,湘南高校不负众望地拿到了冠军。
很快就到了圣诞节。
圣诞节的晚上,各班都有开联欢会。因为第二天就是闭学式,校园里显出了轻松快乐的气氛。
晚上九点多,仙道对越野说:"越野,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没等越野说什么,他拿上书包和大衣,走出了教室。
他在走廊里边走边穿上大衣,上楼到了一年级那一层。
一年一班的教室里灯火通明,欢笑声不断。
他把后门推开了一条缝看进去,欢乐的人群里没有流川。
他走到教学大楼下,推开大门,寒风和雪花向他扑过来,冷得他不由一抖。
这提醒着他,现在已经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了。
仙道向篮球馆走去。
篮球馆里还亮着灯,他拉开大门,看到流川正在一个接一个地练习投篮。
他拉上门,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
终于,流川停手看向他。
自从那天清晨之后,他们就没怎么说话了。在校园里遇见时各自点一点头。练习的时候,一如往常地各司其职。
仙道好像不再理会他正在办出国手续的事,让生活就这样平淡正常地继续着。
但果真如此吗?
也不知过了多久,仙道向他走过来。
他从包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的礼物盒:"流川,圣诞节快乐。"
他说完拉开门走了出去。
流川打开了包装纸,盒子里装着的是支运动手表,有着蔚蓝色的表面。
流川轻轻地用手指抚摸了一下表面。
这时,篮球馆里一片静寂,只听得到秒针走动的声音。
第二天上午第三节,学生会召开这个学期最后一次例会。
流川因为来得太迟,又坐在了仙道的身边。距夏天那次人仰马翻的例会,好像已经有好几个世纪了。
会议进行中,有一刻,仙道习惯性地伸出左手支额。
流川眼角的余光无意中看到,他的腕上戴着一只蔚蓝色表面的运动手表,和他昨天送给自己的那只一模一样。
流川不由轻轻呼了口气。
原来,从昨天那一刻开始,他们下一次重逢的倒计时已经开始了。
怎么会遇得到这个人,这个比他自己还爱他的人?
流川坐在人群中,听到仙道时不时地说"嗯"、"是吗"、"很好"之类的词,以示在听别人的发言。
但这时他听得更清楚的,是仙道轻微干净的呼吸声和心跳声,那声音和他手表秒针走动的声音一起,汇合成穿行于山间的清越的激流,在流川的心中涌动着,奔腾着。
他突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信心:终有一天,他会以一种更自主的心态回到仙道身边,会像他做的那样,把自己的整颗心都交给他。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得忍受痛苦,一声不吭,把自己的心收藏好,将来用它去酬谢这个为他流泪的人。
只要活在同一个星球上,他们总会等到那一天。
下午闭学式之后,流川从教学楼走出,向校门口走去。
他看到仙道和越野,从林荫道的另一边有说有笑地走过来。
他们看到对方那一刻,都不由一怔。
越野看到流川:"流川,要回去了吗?"
流川"嗯"了一声。
仙道这时笑着说:"我傍晚也要回东京了。流川,提前祝你新年快乐吧。"
"我也是。"越野也说。
流川点了点头:"两位学长也是。我先走了。"快步向车棚走去。
仙道看着他的背影,感到自己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比起即将到来的天隔一方,短短一个冬假真的不算什么。
每当在人前遇到流川,他总是这样温和地说话,静静地笑着,像遇到了这世间其他相识之人,相见欢喜,相待有礼。
流川也许不怕寂寞,但他也因此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寂寞。
新年过后的一天,流川回到了中之森。
走出车站那一瞬间,他觉得有点茫然:这个看来如此陌生的地方,真的是他的故乡吗?
但渐渐的,流川对这个覆盖着白雪的安宁寂静的小城,开始有了亲切感。
很快,他找到了市区北边的公园。他站在篮球场边,看着篮球场周围的铁丝网。他的记忆里还有在这里独自练习投篮、和泽北一起打球的片段。这些记忆也许并不可靠,但他还是很认真地记下了这个地方。
8年后,仙道和他约在这里见面。
他按着仙道所给的地址,来到了城郊一幢在森林边的独立的房子。
这幢房子给了他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站在大门外,这时,一个像是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从森林中的小路走下来。
他看着流川,流川也看着他。
"请问,您是远藤博士吗?"
那男人点了点头:"你是小枫吧。好久不见,已经长这么大了。先进去吧。"
流川跟在他身后穿过庭院,走进大厅。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越来越浓了。不,应该说,这里的一切简直就是他印象里的家。每当他想到十岁以前的家,就是这个样子。
但事实明摆着:并非如此。
远藤博士倒了杯热茶给他:"是小彰让你来的吧?他不久前打过电话给我。"
流川点了点头。他想,所谓的"不久前",应该就是自己决定去美国那一天。
"听小彰说,过一个多月,你就要去美国了。"
流川又点了点头。他不由想到了仙道那天泪流满面的表情,他后来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对远藤博士说自己要出国的事呢?
"我觉得这个决定很好。去一个全新的环境生活,会有好处的。"
"博士,为什么......"
远藤博士微微一笑:"你是不是想说,觉得这里很熟悉很亲切?你的疑惑,我已经看出来了。在你离开日本之前,我有些事情想告诉你。所以,就托了小彰转告你。"他顿了一下,"小枫,你不要怪小彰,有些事,是我要他别说的。"
流川沉默着,他想,以前他对仙道可能真的太逼迫了。
"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就放心了。对你的将来,应该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他喝了一口荼,"小彰有没告诉你,我是个心理医生?"
流川摇了摇头。
"小彰真是小心啊。"远藤博士沉默了一会儿,"我和广之,也就是小彰的父亲,是大学的校友。我比他高两届,读着不同的专业,却因大家都喜爱打篮球而认识。你父亲是广之最好的朋友,我不久也就认识了你父亲。有一段时间,我们三人常常一起打球,很是快乐。"
他说到这儿,脸上露出了笑容。
"时间过得很快......大家都接了婚,有了孩子,当然其中也发生了很多事......十年前,我从神户搬到这儿。过了三年,广之一家也来到了中之森,他那时正在做一项研究工作。继大学毕业之后,我们可以又生活在同一城市了。"
流川忍不住问:"博士,那我父亲......"
远藤博士点了点头:"你猜得没错。中之森不是你的故乡,你们一家一直住在长野市。"
突然之间,流川觉得有人在他眼前拉开了一扇窗,阳光蓦地倾泻了进来,他的视线豁然开朗。
他终于知道自己的故乡了。
虽然,那是个他全然没有记忆的地方。
"博士,难道说,我是......"
远藤博士沉吟了一会儿:"是啊,你曾是我的病人。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来到中之森的。"
流川其实隐约猜到了。
那些解释不清的过去,以及姑姑、仙道他们对此闪闪其词的态度,都告诉了他,正如他对仙道说的:他觉得他们把他看作一个病人......他原来真的是个病人。
"心理学上说,每个正常人都有这样一种能力,即把自己不愿意回忆的某些往事:比如可怕的、痛苦的、羞耻的、罪疚的、有损于自我的......等等的记忆经验,有意地加以掩埋,将它们推出意识之外,不让它们出现在自己的意识里。这就是精神分析学派所定义的压抑理论。对记忆予以压抑,具有自我保护的功能。这个能力,可以说,是人人都有的。所以,生活中,不愉快的事比愉快的事更易于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