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这才回了神,见主子的脸比锅底还黑,自知刚才失了态,赶紧应下脚底抹油就往外溜,百忙之中还不忘贴心的把门掩好。
就这么几秒钟时间,伶已经整理好了中衣,却还是无力的靠在床头:“将军,您很闲么?”每天都不厌其烦的往这里跑。
皇甫不答他的话,竟自走过去抚了抚他的额头:“没有发热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事。”伶试图往后挪一些,却逃脱不了皇甫抚上他脸的魔爪。
皇甫仔细观察了一下,见他神色如常,也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这才微微放下心来:“你最近可越来越嗜睡了,这都晌午了还在睡,午饭早饭都不吃,万一又贫血怎么办?”
伶对这种关心的语气很不适应,从小到大,除了故去的父母,没有人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过话,就连那人也多是命令和训诫,他不知道怎么回应这种话才显得恰当,只能生硬的道:“无碍。”
皇甫看出他脸上的不自然,微微的叹了口气,这人的心怎么像石头做的,油盐不进,把自己裹得像刺猬一样,就像从那种黑暗之中孕育出来的生物,习惯了隐瞒和躲避,没有办法将坦率的自己暴露在阳光之下,无论身处何处,都如履薄冰,皇甫能感受到一件事,那就是,眼前的人,内心很焦躁,即使他随时一副平静冷淡的样子,但内心却很不安,他在不安些什么?又在隐瞒些什么?
目光不觉落到了他微微翘起的睫毛上,忍不住往前倾,唇瓣落在了他的眼皮上,皇甫只觉得一阵躁动,内心几种情绪纠集在一起,理智让他对伶保持距离,抓出他的把柄,可就是有那么根细细的丝线在潜移默化中缠绕着他的思绪,看着他冷静的表情,感受着他的曲子,就有些什么在慢慢的渗透进来,侵蚀着那些尔虞我诈的计划和心思……真真假假,似乎有些混乱了。
“唉。”他烦躁的把一堆思绪抛开,将伶整个锁进了怀里。
伶难得的没有挣扎,听着耳边有力的心跳,不同于那人的体温……皇甫,你的戏,还没演够吗?
第十三章:撒网
红玉已被收押,此事在之后便暂时没了动静,但皇甫为了一根针把将军府查了翻天这件事却是让整个府里的姬妾男宠们人人自危,不愿去触伶公子的霉头,对他的态度却愈发谄媚起来,每日来“拜见”的人不少,伶也从不理会,每逢天气好就坐到院里去抚琴。
皇甫总是在下朝之后就往思归阁跑,他到的时候伶一般都还没起床,眼看就快接近年关,天气渐冷,伶一日比一日嗜睡,皇甫自然地理解为冬天赖床,却不料伶的毒一日比一日严重。
皇甫自顾自倒杯酒坐在院里,嘴里哼着点小调,悠闲地等着伶梳洗完毕,而伶总当皇甫是空气,从不主动搭话,弹琴的时候皇甫就在边上坐着,内心自我安慰为监视,但又每次都会听着琴曲就忘了时间,忘了最初的目的,只是看着伶的眉眼,就能坐上一天,然后又在适当的时候说几句调笑的话,给他加一件披风,倒杯酒暖身子之类的。
伶一开始也不想理他,但到了后来反而习惯了,那些调戏的话说了千遍百遍,早就听得习以为常,其实皇甫心思很细腻,总能在他刚觉得冷时就命人拿衣服,在他感到渴的时候又会送上一杯茶水,伶乐的悠闲,自然也就不那么排斥他了,有时还会和他聊聊地域风情之类的话,每逢皇甫挑上些南乾或是军队、战略之类的话题试探他时,就巧妙地避而不谈……
皇甫来监视也好,套话也好,每次都弄不出个所以然,但却觉得伶对他的态度不若之前那么排斥,愈发的亲近起来,他可以从他说话的神态语气里察觉出他的高傲和倔强,从他清淡的曲子里听出放纵和肆意,几次的刺探都没察觉出他有内力的迹象,随着对伶的了解日深,那种“他不可能是细作”的想法就愈发的强烈,甚至在潜意识里,已经不想将他当成敌人去对待……
直至一周后的夜里,他坐在书房里检阅着文书,脑海里又不觉得浮现出白天伶无意中对他的一笑,发自内心的一笑,使得他一整天都觉得清爽无比,连进来倒茶的月夜都察觉出他的高兴,随口问了一句:“主子,什么事那么高兴呢?笑成那样?”
皇甫这才猛然惊觉,自己嘴角竟然擎起了笑意……当某个想法愈发清晰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竟然……会为了身份不明的人乱了心思……这种致命的错误,现在改正,还来得及……
于是,当天夜里,情况急转直下……
“主子!我们昨夜在后厨抓到了长明!这小子!竟然和翡翠私会!”月夜等皇甫下朝回来,就押上了长明和翡翠,抱拳在书房门口禀报。
翡翠正是原来红玉的侍女,本来府里有规定,在过了子时之后就不允许各院的仆从来往,可两人竟被护院在巡逻的时候逮个正着,而当时长明正在往翡翠手里递什么物件,盘问之后,又从翡翠房里搜出一堆簪子、玉佩之类的东西,竟无一例外,全是皇甫之前赐予伶公子的东西……
长明在月夜的审问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出“真相”:“管家!小人真是无心的啊!!这一切都是伶公子让我做的!因为那日红玉姑娘对他说了很多侮辱的话,伶公子气不过,才演了那么一出发病的戏,故意让小人在点心里放了针,当着将军的面吃下去,还让小人买通翡翠串供!这一切都是小人迫不得已才做的啊……”
月夜越听眉皱的越紧,怒道:“简直满口胡言!”
长明挨着板子,哭嚎的鼻涕眼泪一把流:“管家大人明鉴啊!!小人这点狗胆,怎地敢擅自拿将军赐给伶公子的东西啊!当真是有公子的授意,这才敢拿的!伶公子在将军面前得宠,小人怎敢违逆!?求管家大人彻查!给小人一个公道啊!”
后来连翡翠也被审出诬陷了红玉姑娘,人证物证俱在,这还真让月夜难办了,只好请示皇甫。
本还指望着主子给个公道评说,却不料皇甫闻此消息震怒,想想也是,一直那么冰清玉洁神仙一样的公子竟会在背后做这种龌龊的事,皇甫怎能不恼羞成怒,竟当着一干仆从和长明翡翠等人的面就扫落了一书桌的东西,当即下令将伶公子幽禁在思归阁,撤去了贴身小厮和丫鬟,只派人每日送去三餐,伶公子的境地一下一落千丈……
每日拜见的人不见了踪影,站在门口说风凉话的倒是多了起来,皇甫日日在落英苑其它院阁里流连,不曾再踏入这里一步,还频频的约上一群狐朋狗友在花街柳巷大谈风月,那个名震一时的伶公子,竟如被遗忘了一般打入冷宫。
虽然每日依旧有琴声往小院里传出,可却少了那个听琴的人……
天气越来越冷,这几日刮了北凤,没有人服侍,做什么都不方便,伶也就不往院里跑了,醒来之后就靠在床沿试着运功,却发现功力一日比一日衰弱,似乎在宣告着他生命的流逝,衣服也不想换,就那么裹起中衣和毯子,寥寥拨起琴弦,却突然发现,这一声声琴响如脱了力一般,空洞洞的……
虽然这么莫名其妙的被人摆了一道,一直想要的清静到手了,但总觉得心里缺了点什么,少了那个聒噪的调笑声,还真有点莫名的寂寞……
从审完了这个案子之后,月夜就一直觉得心里不安,无论怎么看都不觉得那个冷冷清清的伶公子会去做那种事,内心别扭异常,像对不起谁似的,转脸又看主子日夜花天酒地,每晚都带着一身的酒气和脂粉味回府,当真把伶公子彻底忘了的样子,忍不住为伶公子鸣不平。
这个案子不管怎么说主子也断的太武断了些……而且一开始把人捧手心上宠着,转眼却说忘就忘了,把一个柔柔弱弱,眼睛又看不见的公子独自关在小院里,眼看天冷,也不送些保暖的物件去,从没见他对哪个枕边人那么决绝过……这么做,实在是有些过分……
“主子……那个,伶公子那边……?”月夜看着皇甫醉酒后靠着门廊,醉意朦胧的看着天,忍不住多了句嘴。
皇甫看他一脸欲言又止的摸样:“怎么?你担心他?”
“不是……那什么,最近不是给各院都派发过冬的炉子被子什么的……那伶公子那边?”
皇甫皱了下眉,沉默一会儿才道:“不用管。”
“可是……”
月夜还待说些什么,皇甫就直接打断:“不用再提他的事了,做好你的本分。”
这样完全不在意的语气使得月夜有些看不下去,不禁大声了一些质问:“主子……您不觉得您这次做的真有些过分了吗?”
皇甫看着他带着愠怒的表情,心里就一阵阵泛酸:“月夜,你就这么关心他不成?呵……他倒是挺有手段啊,他给了你什么?让你对他这么死心塌地的,连跟随多年的主子也不顾了!?”
“伶公子他……不会是那种人……”月夜性子直率,说话也直来直去。
皇甫怒气更甚:“他是不是那种人你说了算吗!?”他的心里也在不停的说伶不会是细作,但如此多的证据指向他,又怎么敢轻易地去相信自己任性的直觉……
所以才……所以才……
“你以为我安排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不找出他是玉衡卿手下的证据,我如何放得下心来!?别单纯了!月夜!看在你跟我那么多年的份上我警告你!离他远点!”皇甫到了后面几乎是在咆哮,不知是喝多了酒还是内心烦躁,用上了几分内力的吼声让月夜怔在那里。
“您是说……他是玉衡卿派来的细作?”
皇甫重重的叹了口气:“有可能……还没有非常明确地证据……我要抓住他的把柄才行……”
“那么这一切……?”从糕点里藏针……不,应该说是从把人接进府里大肆的宣扬对他的宠爱开始……
“只不过是一场戏罢了。”皇甫微微从门廊上直起身来,月夜站在他的身后,看着月亮的光辉擦过他的肩膀,仿佛滚动着一层厚重的凝脂,使得那个背影愈发沉重起来。
第十四章:决意
皇甫站在外面吹了一阵风,觉得酒醒了些,转眼看见月夜一脸不解的表情,只能幽幽解释道:“其实我并没有做多少手脚,只不过让长明去放了针而已,一开始只是想看看他的反应,不过却有了点意外收获,那日玲珑查出了红玉的婢女在打探情报,红玉本来就鬼点子多,我只不过静观其变……”
他说着,迈开步子漫无目的的往庭中走:“后来红玉派了翡翠找长明做笔交易,自然是先把过失往自己身上揽,然后再做出伶诬陷她的假象,其实这一切长明都有向我汇报,我不过是指挥长明,让他适时地时候做出反应罢了……”
“那您为什么之前还要故意做出宠爱他的样子?”这样不是很多此一举么?月夜在内心加了一句。
皇甫敲了下他的脑袋:“跟了我这么久还不知长进!你仔细想想,若是一个细作混入敌人之中,他最想要得到的是什么?”
月夜挠头:“情报?”
“废话!”皇甫带着月夜往院子外面走,“你觉得身处底层,能有机会得到情报么?自然是越接近上位者,越能得到有价值的东西……我一开始重视他,一是为了看他对各院那些不安生的内院的反应,二是让他潜意识中认为已经逐渐接近情报源……”
看月夜一脸认真的听着,皇甫又接道:“如果在这个时候,突然让他失去了情报源的信任,又回到底层,甚至是更加糟糕的境地,势必会让细作觉得功亏一篑,那么,此时,他就会迫不得已选出两条路……”
月夜点点头:“嗯,要么放弃,尽快离开;要么使劲手段,把原来的地位夺回来……”
“所以我把他放在最偏僻的思归阁……就是在这种情况发生的时候,无论他选择那一条,都很方便施行……我们要做的,就只剩下监视而已……”
随着话音落下,皇甫停下了脚步,就在这谈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落英苑的门口。
月夜一脸古怪的看着主子,有些不服气的撇撇嘴:“可是我还是觉得,伶公子不会是细作……”
“你倒是挺直白。”皇甫举步就往里面走,直直的往思归阁的方向,“这可是有关到两国之间的问题,马虎不得。”
月夜垂着个脑袋跟在后面,对于皇甫的谨慎,讲不出半句反驳的话。
到了思归阁门口,皇甫却站着不动了,虽然月上中天,可里面竟还隐隐传出琴声,只不过调不成曲,断断续续的。
月夜疑惑道:“主子?您不进去么?”
皇甫又敲他:“我进去做什么?我是带你来换班的!”
月夜瞪大了眼:“这……换班?”
只一个响指,便从院里闪出一个人影,恭恭敬敬的跪在皇甫脚下:“主子。”
月夜忍不住冲过去蹲下:“月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月冥是皇甫三个暗卫中轻功最好的,虽然长得又黑又高又壮实,却是个带点憨厚气息的汉子,相比之下,月夜就纤细的像只兔子似的。
皇甫示意他起来,月冥嘿嘿一笑:“我一直都跟着主子暗中护卫,从伶公子来后就被调去监视他了,所以一直没时间来见你……”
“叙旧的话正事完了再说,”皇甫咳一声打断,“月夜,既然你知道了那么多,帮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从今天开始,你就和月冥换班监视这里,他白天你晚上。”
本来担心月夜的直性子演不好戏,现在既然说出来了,多出一个的人力不用白不用。
月夜再次愣住:“那……那我白天府里那些杂事呢!?”开玩笑吧!晚上彻夜监视,白天还得管理一帮下人,那他不得累死!?
皇甫挑起眉毛,虽然没什么表情,可月夜就觉得他在坏笑:“当然是一样都不少全都做。”
月夜垮了个脸……这绝对是报复!报复!
“好了,既然无事,月冥,交接班后就去休息吧。”皇甫准备转身离开,最后还是忍不住回首看了看那个飘出琴声的院子,朱红色的大门紧闭,门缝边斑驳的漆痕让他忽然觉得一阵硌得慌,最后又加了一句,“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暴露自己,所有的事统统向我汇报,我自有定夺。”
说完,沉着脚步,面无表情的离开了。
月夜看着主子越走越远的背影,叹一句:“唉……主子这么做也太无情了……我倒是觉得伶公子挺无辜的……”
月幽笑道:“说你转不过弯来你还真不懂啊?换个班而已,他至于亲自送你来么?一个命令不就完了!”
月夜眨了下眼:“这么说,他其实是想来看看伶公子的情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