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是外甥似舅?书生在心里自问,难怪他见了那秦家父子时,也不觉自己与秦霖有多像,可是自己与娘亲就更不像了。原来根源在此。
想通一茬后,书生心里顿时不再那般烦扰,也有了心情去打量周遭的一切。
两人在青石板上走着,对于青石板道两旁的黑瓦房和吊脚楼,端的是一片惊叹和赞赏。苗疆林子多,湿气重,这些建筑恰恰就是为了更适宜人居住而建造出来的,内里包含的大智慧是不容小觑的。
寨子很大,听谈清说,这附近的红苗族人,因为族里一连几代出了苗主,都有志一同的搬到这寨子里住,百年时间过去,寨子一再扩建,才有了今天的规模。
只是此处地势很复杂,当年并没有想到后来会扩建的这么大,是以,后来的人,很多都是盘着山丘建了房子,只是青石路却铺不上去了。
所以,整个村子也就只有一条从寨门处延伸到最南端的青石路,其他的各种小渠小道都是先靠人走出来的,而后散上木灰和石子,便成了路。
青石道两旁的都是最初的住户,和一些大户以及寨子中有功德的老人和头人的房子。
青石道旁的建筑都是高大异常,两旁也难得见人,比起书生这一群不熟悉环境的人,寨子里的寨民,显然更愿意在各种小径里穿来穿去,路近不说,各种路上的有趣事物也更多。
书生伴着谈清一边走,一边听他说寨子里的各种事,原来,他这一睡已经睡了一天一夜,村寨里现在除了老人孩子,大部分人都出去农忙了!
齐盖因为受了尸王身上的各种剧毒,救治起来异常麻烦,所以一进入寨子,头人就将他送到了寨子最南端的老喀布家——他是寨子里识得毒最多的人了!
而书生他们现在暂歇的地方是村子中央,头人的家。头人的父亲,也就是书生的舅舅在今年年初的时候,带人上山围猎时,被出了冬眠的熊给抓死了!
本来众人都以为是蓝波淼小姑娘身上会出现蓝符,继任红苗族头人,和整个苗疆苗主的位子。可谁想,等了一个月都没有见到蓝符现出。
还是村子里老一辈的人提醒了,一众村寨核心的老辈才想起,蓝采蝶还有个娃娃在中原,若不出意外,这个蓝符是显在他身上啦!
几个老辈面面相觑之后,还是只能想办法去把那个娃娃给带回来,虽然他们知道这只是他们世代维护的一个秘密蛊毒罢了!
可是寨民们不知道,其他族裔也不知道啊!他们都相信这是天命!
虽然委屈了从小看着长大的蓝波淼,但为了整个红苗寨子,为了现在的苗疆,有些事只能说是无可奈何。
书生听了谈清打听到的这种种,心里唏嘘不已,难怪娘亲一看自己身上的蓝符现了,就那么紧张,看来,娘亲一贯是有先见之名的。
幸好他自己寻来了,若真的被红苗族去请,或者其他族裔杀到面前了,很多事,就真的没有主动权了!
一路欣赏,不知不觉,一段不算短的路程就消退在书生酸疼不已的脚下了。
谈清示意书生恭敬些,然后自己理了衣衫上前去扣篱笆门。里面传来浑厚的一声喊话:“嘀萨咕?”
书生一懵,恍然想起,这里是苗寨了,住着的人自然都是要说苗语的。
“阿伯,我是谈清,我们来看看齐盖。”谈清用着汉话回答,同时小声对书生说道:“喀布阿伯年纪已经很大了,虽然不会说汉话,但是我们说得慢一点,简单一点,他还是能听懂的。”
书生讶异的点头。
篱笆门吱呀一声开了,伸出一个戴着红头巾的菊花脸,下巴上续着常常的胡子,都已经变成了灰白色,身子全都佝偻着,生生比书生矮了一大截。
他一看到书生,眼睛瞬间就亮了许多,口里嘀嘀咕咕的念叨着什么,恭敬的把书生迎进屋子里。
书生受宠若惊,十分不解这样一位高龄老者对自己的敬意从何而来。而他自小所学的礼义廉耻,也让他因为受到这样一位老者敬畏而感到不安。
“老伯,不用,不用!”他连忙拉住老喀布让他做主位的动作,连连摆手。
谁想老喀布非常不高兴的板了脸,嘴里的话,一串一串急促的往外蹦,无奈书生一句不懂,他求救的看向谈清。
谈清也并不精通苗家话,最多只能辨别一些常用的话,现在看着老喀布的一番做派,再细细辨认一番他的话,虽不全懂,也猜到了七八分。
“你还是坐主位吧!”谈清悄声提点,“你也不看看自己的容貌与……多像,他一眼就认出了你是苗主啦!”
谈清话中那个“与……”多像说得太含糊,书生没有听清,但一细想,应该是与自己的表妹头人像吧!一眼就让别人看出了他是近日被找回来的苗主。
书生为难的看了看主位,又看了看正吹胡子瞪眼的老喀布,苦笑一下,还是坐了上去。
老喀布一见,立马乐得眉开眼笑,连声对外呼喊着什么,几声之后,一个年轻的苗家小伙出现在众人面前,两人叽里咕噜说了一气,苗家小伙本来还正常爽朗的面孔,立刻变得潮红无比,一脸仰慕兴奋和崇拜的看着书生。
书生被盯得头皮发麻,却又不好表示,只能笑笑表示自己的善意,却不想,他这一笑,小伙跟痴了,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了!
还是老喀布一个爆栗敲上去,才唤醒了他的神智,他慌乱的对着书生行了个礼,又飞快的跑走。
这一系列举动看得书生满头雾水,还不能问,因为问了,他也听不懂。
可是这雾水也没有笼罩他多久,不一会,小伙端着一套茶碗回来,还带着一些水果点心,恭敬的摆到书生的案几旁。行为举止里,透着一股莫名的兴奋劲和恭敬感。
书生额头抽痛的看向一旁坐着看戏的谈清,眼神里俱是求救的信号。
☆、第六十七章
谈清咳着引起厅里一老一少的注意力,轻声开口说道:“阿伯,书卿是来看看被送到你这的那个小伙的。”
老喀布显然没有理解谈清的话,还以为他在跟自己聊天,高兴的摸着胡子,嘀嘀咕咕的回道,反倒是上茶的小伙明白了几分,拉着老喀布,咕噜咕噜半晌,老喀布才明白过来。
立马要撑着老身子骨去给书生带路,惊得书生连连摇手,说自己能走,告知个方向就可以。
老喀布家的房子是六柱七挂式的黑瓦房,结构并不算复杂,而齐盖作为一个来养伤的外人,也不可能住在顶里面,往旁边的堂屋一转,就是齐盖暂住的地方了。
谈清识趣的拉着想跟去的老喀布,鸡同鸭讲的东拉西扯,绊着老喀布不让进。老喀布不明所以,只是闷闷的看着面前的这个汉人娃,一个劲的拉着自己说些自己听不懂的话。
可看着这个娃娃笑意满满的脸庞,什么不高兴的话也讲不出来,只能一个劲的跟在后面点头。
一旁的小伙像是能看懂这一副画面,难得看到自家阿爷吃瘪,也是乐得在一旁笑的见眉不见眼。
那厢,书生推了木门进去,就看到齐盖直挺挺的躺在一张矮榻上,身上盖着薄薄的绒毯,脸颊两边还有一丝灰色的死气。若不是胸膛上还有微微的起伏,可能就让人觉得,这不过是一具尸体了。
鼻头一酸,眼睛就有点发红,差点滚下泪来。
自倒下以来,就一直处于深度睡眠中的齐盖,心里像是突然感应到什么一样,缓缓的恢复神智,有所感的睁开眼朝左边看去。
“小书呆……”
书生一惊,三步并作两步的疾走到榻前。
“要哭了?”齐盖不意外的看到书生的红眼眶,调侃道。
书生一抿嘴,伸手要拍,可是看了看,躺着的这个人,周身都缠着绷带,没有一丝好地儿,手便软了下来,只闷着不怨念搭理。
齐盖看着,艰难的想要坐起来,惊得书生连连瞪他:“你做什么?你还不能起来!”
齐盖挣扎了半天,也颓然的躺了回去,确实伤得太重,起不来了!他丧气的说道:“唉!唉!小书呆,你说我会不会残了啊?”
书生震惊的看着他,一连声的问道:“什么?你感觉不到自己的腿脚了吗?怎么会残了?怎么会?”
说着,就要奔出去找人进来。
“等等,等等!”齐盖看这样,哪还有玩笑的心思,里面唤住了他,“说说,说说。”
书生脸色立马阴沉了下来,在房中挑了离他最远的地方坐着,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就这么看着他。
看得齐盖头皮发麻,却无可奈何,即便他摆出可怜兮兮的样子,也再博取不到半点同情。
但也是这样的眼神,叫齐盖浮躁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再一想之后,才真正觉察到,自己先前的玩笑有些过了!
沉默很久,齐盖才再次开口。
“书呆……”声音很低,“若我真的残了,或不在了,你怎么……做?”
“哼哼!”书生终于开口,先是不屑的气哼,“怎么做?什么怎么做?该吃吃,该喝喝!有什么难做的?”
齐盖沮丧的看了书生一眼,而后笔挺挺的仰望房顶,“真真绝情!”
转眼,两人间又只剩沉默。
好半天,齐盖才脱离了那片消沉,问书生:“我们这是到了红苗寨子了?”
书生漫不经心的瞄过去,嘴里恩了一声。
“红苗寨、红苗寨。那那天出现的小姑娘是什么人?”齐盖饶有兴趣的继续问。
书生又是沉默,此番沉默却没有之前那么气定神闲了,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混在了里头,连齐盖都疑惑的转过了脑袋去看他。
“怎么了,书呆?”
“那是我舅舅的女儿。”书生抿抿唇,慢慢说道,“她是这里的头人。”
齐盖品位着这两句话,没觉出什么不对劲,但怎么看书生怎么觉得是有事在里头的。他滴溜了一轮眼珠,试探的问道:“她厌恶你?”
书生讶然,看了他,点头。
齐盖了然的笑了,“这是好事。”
书生不解,而后又如茅塞顿开,脸上先是一亮,慢慢有了笑意,只是口上却依旧是自我嘲讽的轻笑了一下,“哈!也对,对我来说,算是好事!”
蓝波淼厌恶他,自看到她的第一眼,书生就看清了这一点。小姑娘对谁都笑嘻嘻,对齐盖这样完全没有关联的人,都能找村子里最好的老人家帮他疗毒。
对凌园谈清都是爽朗里透着敬意,聊起天来,也是东南西北没完没了,寨子里的什么情况都道于二人听。
但只要一对上书生,脸上好看的神色就一点一点的收了起来,话里话外,都是要夹着棒子来说,不这样好似就说不了话一般。
她厌恶我!书生在心里喟叹,这是他二十年来唯一知道的,除了娘亲以外的亲人,可是,在得知这个亲人的同一时间,也得知了她对自己毫不掩饰的厌恶。
书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失望?是有一点,但却并不浓厚,毕竟,他与这个蓝波淼也是第一次相见,没有太深厚的情谊,更没有所谓的期待。
但更多的是一种颇为复杂的情绪,羞恼,懊丧,愧疚,轻松,庆幸都有。
羞恼舅舅家的妹子是如此厉害,在这苗疆,几乎样样胜了自己一筹。
懊丧自己一个男儿,对于进入苗疆遇到的种种完全没辙,尤其在与蓝波淼对比之后。
愧疚自己娘亲离开,而现在,自己的所来,也不过是为了彻底离开。
轻松,庆幸,蓝波淼如此精干,她才更适合这个苗疆,更适合这个苗主之位,这更有利于他接下来的各种行动。
书生庆幸,同时为自己的庆幸,从心底升起一种厚重的自我鄙视!看!这就是你的真模样,自私自利的小人罢了!
你要怎么去跟蓝波淼说,你要怎么跟这个寨子里的人说?你要,怎么开这个口?
“不知道怎么说?”齐盖一眼就看透书生自嘲背后的隐藏。“小书呆,想想你娘亲,想想她来之前跟你说的话,想想你自己,想想你即便留了下来,能做什么?”
说着,他吃力的抬起手指了指屋顶,“你知道这个六柱七挂的黑瓦房怎么建吗?你知道这寨子里的人靠什么为生吗?你知道整个苗疆混乱不休的缘由吗?你知道整个苗疆到底分了多少支派系吗?甚至,在这样一个靠脚力的地域里,你能像他们一样穿山越岭的来回行走吗?”
齐盖每问一句,书生的脸色就难看一分,问道最后,他已经觉得,这个苗疆之主,已经不是他愿不愿意的事了,而是他根本没有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