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微微颤抖着,谢宇伸出右手侧过身,把它按在枕头上。
那时如果你挽留我一句,我今天都不会在这儿等着跟别人交换戒指。六小时前,披着嫁纱的周媛说,那天我真的没有想到,在我决定取消婚礼之后,你最先担心的是你们家的生意……然而现在回忆起来,才发觉那不是你的真心话,自怪当时的我太年轻太自负了吧。谢宇,你是个很好的男人,错过了是我的损失,我希望你能忘记我们之间的不愉快,找一个合适的人重新开始……
遗憾大概是这世上最难下咽的东西。
翌日醒来,谢宇第一个念头是遭了贼。
0813的客厅一片狼藉,桌上地上散落着文件纸笔,档案柜里的东西全部翻了出来,乱糟糟地堆成一团。
然而就在一瞬间,他脑中又闪过一个比遭贼更可怕的念头。
去门口稍作检查,两道门锁完好无损,没有任何破坏打开的痕迹,所以屋里这一片凌乱只有一种可能。
双重人格这么老套的桥段,自己还真是玩不腻。谢宇极尽自嘲,视线不自觉坠落某处,跟着潜意识走过去,他收拾起那些散落的纸张。
这似乎是一本书的复印件,看似封面的一张印着“日记”二字,内里的篇幅显然不是自己的字迹,谢宇翻了翻,竟在其中某个章节发现了一丝异样……
《异手症》
“恶魔。”他沉声,“我的左手被恶魔附身了。”
我推去茶盏,判断对方是不需追问就能说下去的类型。
“这只左手能读出我内心所有的恶念,再将它实现。”男人说,“上次竞争职位,同事拿下一个大订单,那天我路过他的电脑,想着要是里面的资料全部损坏就好了。——当然,一秒内我就否决了这种卑鄙的想法,然而等我回过神,它已经按下鼠标,将硬盘统统格式化了。”
“类似的情况不胜枚举,那些混账事我只要一想到它就会立刻做出来:划花邻居乱停的车,把资料室的杂志偷偷塞进包里,偶尔乘个公交,甚至连投游戏币这种龌龊的事都——”
见他的眉头拧到上限,我笑:“真希望你没动过杀了谁的念头。”
“这就是我在这的原因。”男人的五官一齐透露着压制的恨意,“我负责的项目标底被泄了,上层已经开始查内鬼,我恐怕查出来之后它会立刻杀了他。尽管我一再地告诉自己这是不对的,却一点用也没有,我越是胆寒于这种心理,它就越抓起身旁的一切凶器。”男人说着,左手不受控地伸向了桌上的裁纸刀,他费尽力气才将它拉回来,“你也看到了,我不想坐牢,出价多少都没关系。”
筛了筛算盘,我拨出一个数字。
他点头,看着我振开折扇,用说书的口吻将那桩怪事慢慢道来。
那是农历元月,年味刚散去,人类还停留在冬眠期,新年的第一单生意便上门了。
那是个年轻男人,穿一身起皱的高档黑西服,低着头,戴一副黑框眼镜,刘海遮眼,慌张无措的。
“那个……请问这里是专门怪事、专门收录怪事的那个……”他摸着鼻头,含糊地纠正口误。
“是的。”我答。
“我有一件事,这……”
“先请进。”我让开门,他犹豫地走过来,不小心踢到椅腿,拖在地上发出刺耳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他赶忙扶正。
“没关系。请。”
男人这才坐下,搓捏着手,动作不像是冷,倒像习惯。
看来必须有个主导者才能让对话顺利进行:“你要说的怪事是什么?”
男人哦一声:“我的手,手出了点问题。”
“手?”
“我的右手。”
“右手怎么了。”
“不是有个词叫,叫异手症的那个,我好像就有点……对不起,我和不熟的人讲话就会这样,实在对不起……”
“别紧张。”我笑,“说错我又不会吃了你。”
“也是。”那男人想通了一样,呵呵两声。
这时我知道该怎么来形容他。
弱势。
十分弱势,像忘长了脊梁骨,未感到危险就先服软,倘若对方表现得不具攻击性,便乞怜又卖乖地迎上来。
“你刚才说到异手症。”我提醒道。
“对对。”他干笑,“我的右手一定是得了异手症,它总是做出莫名其妙的事,比如突然就弹起家里那台三角钢琴,我是根本不会弹琴的。”
“还有呢。”
“它会画画,上周我路过家里的画室,它就抓起笔开始画油画,画得很专业,我还拍了一张。”他掏出手机竖在我面前。
“画得不错。”我顺着他的话锋。
“然后……他还会揍人!那天我走在路上,遇到几个流氓觉得很可怕,我想绕开,偏偏给他们看到围过来要打我。我跑不掉,就想躲,可是右手上去一拳就把那老大揍趴了!最后我就被打得很惨,还好衣服穿得厚,不然一定得住院。”
“这样吗……”我下意识离远了些。
“我到网上查过,说是胼胝体出了问题影响到电信号交流吧,但我的大脑也没有受伤或者感染,还有一般异手都是非优势手,但我也不是左撇子。”
他干笑,一直摸着鼻子,心理学常识将这种动作解读为说谎或不自信,我认为是后者。
“第一次出现症状是什么时候。”我问。
“这个记不清了,等注意到的时候已经这样了。”
“一只手忽然有了自主意识这种怪事也会记不清?”
“就、就是记不清了!”他着急地辩解,怀疑造成了退缩和恐慌。
我不忙表态,这样的情绪或许能挖出更多东西,于是摆出洞悉一切的模样,最大限度擒住他的思维:“来我这里的客人无非有三种目的,一是求财,二是倾诉,三是求助。求财,你不穷,倾诉,看情形也不是,所以应该是求助了。”
“对对!我就是想问怎么才能让它恢复正常!”
“真的希望恢复吗。”
“当然了!”
“你若一直撒谎,我可没有办法。”
“我没撒谎!”
“如果你从不弹琴,为什么会有架钢琴在家里。”
“那是我父亲的!”
“还有画室。”
“也是他的遗物!”
“遗物?”
“七岁那年我父亲就去世了。”
“难道弹琴和油画都是令尊的兴趣?”
“是。”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听母亲说他严谨又自律,生前和她二人白手建立了整个公司,是个很强的人。”
“所以过世之后他的灵魂就一直附在你的右手?”
“怎么可能!这只手从出问题到现在也就半个月!”
“你刚才还说不记得什么时候。”
“刚才、刚才就是不记得!”
“哈,原来还有失忆症吗。”
“不是、没……”
“那半个月前发生了什么?”
他愣住。
“半个月前,发生了什么。”我一字一顿,直到对面的眼神开始恍惚。
“半个月前……”他终于喃喃,“我的未婚妻……说她爱上别人了……”
不能原谅怯懦的自己所以了分裂出新人格?我想。
“她说我太理性,太tough……不适合跟她在一起……”
理性?tough?
“那天挂断电话她就消失了,连当面把事情说清楚也……我知道自己不会去找她,既然已经结束,挽留只会让自己看上去更蠢……可是我……我真的……”
他喉头颤动,刘海挡住眼睛,我观察所有细微处,只见那男人刚把脸埋进左掌心,一记右拳便狠狠揍在他的颌角,椅子带翻,他倒在地,眼看又是一拳。男人捂住腮帮整个吓呆,拖着攥到暴筋的右手退过来。我用最快的速度躲开,接着哗啦一声,瓷片铺地,那右手抓起桌上纸笔愤然写下几个大字:“废物!不准哭!”
废物,优势手,钢琴,画室,未婚妻,理性,强势,失忆症……
我叹了口气,新年第一单生意,岁岁平安吧。
“钱就算了。”我说,“不过这仿汝窑天青笔筒,天下只一对,你得把另一只赔来。”
男人使出全力制服着右手,点头如捣蒜。
“你答应可没用,我是在问他。”我扇尖指去。
那右手不动了。
“很丢脸吗?竟然被这么个又蠢又没用的家伙抢了身体。”我笑,“可那就是你啊,你越是不能容忍,越是厌恶他,他就越鲜明,在你那种非黑即白的世界里,拼命将自己变更白反倒更衬黑的存在。数十年来以先父为标准,一味追求着绝对的强大,憎恨着愚蠢和无能,憎恨着自己一切软弱之处。事实上最开始出问题的是你的左手,经年侵蚀,直到悔婚一事,内心的软弱放到最大,于是‘弱我’占据主导‘强我’反被赶进右手。不,说‘弱我’‘强我’只是一种修辞,其实根本没有这种区分。——将自己的一部分斥为异己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
故事说到这里,我合起折扇望向对面。
三分钟后,新客人掏出两叠钞票搁在桌上。
“后来那个人怎么样。”客人问。
“变回普通人罢了。”我说。
谢宇想,这绝不是自己。
有两处证据,一,父亲是在他四岁时去世,不是七岁;二,周媛是和他当面提的分手,那男人的未婚妻是在电话里。
除此以外的一切吻合,他一律视为雷同。
扣上日记复印件,谢宇拉开窗帘,看自己的影子映在窗玻璃上,和城市的恢弘夜景彼此交融。
☆、九宫
齐谐说去睡一下,就从下午一直睡到了第二天。
丁隶难得早起,探头探脑地望进对面的主卧,床上没人,浴室的门缝倒是亮着。
“你杵在这作甚。”齐谐擦着头发走出来。
“等你吃早饭。”丁隶说着拧起眉头,“告诉你伤口不要碰水了,会感染的!”
“没关系。”齐谐晃一下左臂,“已经好了。”
丁隶逮住他的胳膊拉近一看,昨天还在渗血的地方只剩一道浅疤:“奇怪,你的血液循环那么差,怎么会好得更快?”
齐谐抽回胳膊:“不要拿你们人类的医学常识往我身上套。”
丁隶又想起什么:“缝合线呢?”
“刚才剪了。”
“下次这种事能让我来吗。”
“是是,丁医生。”齐谐来到餐桌,拉开椅子冲一杯茶。
丁隶在对面坐下,递去碗筷:“阿静你下床气?”
“没有啊。”
“那我看你好像不高兴。”
齐谐弹了弹杯子,一柄茶叶沉下去:“大概是没睡好。”
丁隶看看钟:“你好像睡了十七个小时。”
“早上两点就醒了。”
“失眠?”
“没有,把最近发生的事整理了一下。”
“你也可以白天再整理。”
“反正睡不着。”
“那还是失眠。”
齐谐扯下毛巾搭在椅背上:“前天晚上你竟然在玩方寻的游戏机。”
“那是PSP。”丁隶纠正。
“依他的性格不会轻易把自己的东西借出去。”
“嗯,开始的确是他一个人在玩,我凑过去看,发现那个游戏我也打过,聊着聊着他就借给我了。”
“在我这你还装什么傻。”齐谐哼一声,“我能不知道你是在跟他套近乎?”
丁隶眨眨眼睛:“你吃醋?”
“对,我都跟他认识这些天了,他也没说把游戏机借给我啊。”
“那是PSP。”
齐谐笑了笑:“说正经的,问出什么没有?”
丁隶摇头:“他在某些方面倒是没心计,不过那时候钱助理在旁边,我没好开口,等下次看看有没有机会。”
“也好。”齐谐搁下筷子,“我们十点出门,去一趟大学城。”
“又有案子?”丁隶不满,“昨天才从李陵山回来,至少让你休息一下啊。”
“又不是她让我今天去的,是委托单位。”
“和他们说晚两天。”
“不行,明天考雅思。”
丁隶一歪脑袋:“那我下午陪你练练口语?”
齐谐没理他的笑话:“那家高校接连发生了三起自杀案,三名学生先后从同一栋教学楼跳下,校方认为是撞邪,以布置考场为借口封楼一整天,方便我们看现场。”
“原来是这件事,前段时间网上吵得很凶。”
“哦?有什么说法?”
“校方不负责任之类的,现在的大学生心理素质真差之类的,一路走好点个蜡烛之类的,活该点个赞之类的。”
齐谐打断:“我问的是事实,不是态度。”
丁隶耸肩:“可惜网上没有事实,只有态度。”
校门口的招魂幡直直垂着,面对一地纸钱,保洁员索性放弃了打扫,杵着扫把站在遗像旁边叹气。黑奔驰的车轮带起气流,托得纸钱们打了个转,飞得最高的那一张恰好切进后车窗的缝隙。
他伸手捏住,凑近鼻子嗅一嗅。
“齐先生这能闻出什么来?”张师傅问。
“没什么,只有父母眼泪的气味。”齐谐扔回窗外,纸钱掠过绿化带,落在校园主路的另一面,被缓缓驶来的清扫车吞了进去。
校方的接待人员等在三岔路口,女性,自报姓金,淡妆,板着脸,白衬衫加一步裙,全身上下没戴一件首饰。
“我们是高等院校,校领导接待风水师传出去不大好,还请你们理解一下。”金秘书毫无诚意右手一比,“四位这边请吧。”
齐谐猜测着她的敌意来源于何处,随意找了个疑问打开话题:“这校区是去年投入使用的?”
“是的。”金秘书步幅不小,“资料已经发到你们的邮箱了,上面写得很清楚。”
齐谐莞尔:“当事人的描述自然比书面文字更有价值。”
金秘书这才有些配合,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那天清早我路过赋育楼,听见有人指着屋顶大喊,抬头发现一个男生站在栏杆外,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跳下来了。至于另外两次我不在现场,一次是3月14日夜里,一次是5月31日凌晨。”
“看来半年跳了四个。”
“是三个。” 金秘书不耐烦,“麻烦你们多做些功课。”
“我是说,包括这一个。”齐谐扇尖一指。
落点一百米远,从四层高度划下,身旁的丁隶二话没说冲过去,金秘书收起一瞬的惊恐,立即掏出手机拨了120。
“脑袋朝下的啊,神仙也救不了吧。”方寻双手插在卫衣口袋吹泡泡。
“齐先生是早有预感吗?” 钱助理见他仍是一副悠哉模样。
“眼力好罢了。”齐谐负起手,踱步上前。
考场警戒线临时发挥出附加功能,将围观的学生拦在外面,草坪上的丁隶缓缓摇了摇头。
“无上太乙度厄天尊……”忽听一阵哑嗓诵念,一个男人走了过来:四五十岁,瘦,穿一件显旧的藏青色对襟褂,嶙峋五指打着一个手势,眼眶凹陷,腮下一撮灰胡子。他的左右各跟着一男一女,亦步亦趋,似是两个弟子,最末站着一位穿灰西装的男人。
“这么巧。”灰西装不无讽刺。
“早啊吕秘书。”金秘书回敬。
“看来我们两个处长真是心有灵犀。”吕秘书瞥向齐谐一行。
“还好是基建处,不然这学校也该关门了。”金秘书不屑。
钱助理猜出形势,对身后低声道:“看样子是两个副处想争功,各自请了一批人解决事情,正好都赶在封楼这天了。”
方寻兴冲冲地拉下耳机:“这回是对战模式?”
齐谐摇了摇扇子:“别太大意的好,势强失利缘轻敌。”
方寻顺势将双手枕在脑后:“齐先生觉得我会输给这帮假道士?”
“不。”齐谐看一眼尸体,“是这栋楼里的东西。”
赋育楼的南厅空无一人,入口正对的那一面墙四层通高,墙上贴着一幅大型山水壁画。那是用黑色泰山石片拼出的层层峰峦,散点透视,一股流水自山顶汩汩而下,绕过山间峡谷,汇进一楼的半圆形小水池。可能是常年水润,厅里湿气很重,池壁和墙壁都沁成了深灰色,长满墨绿苔藓,乍一看根本不像新建筑,倒像是经年已久的老房子。
丁隶的视线自进门起就没离开过齐谐,见他随意环顾了一圈,嘴里不知道念着什么,又从交领处掏出一支钢笔几张黄纸,借着值班室门口的桌子画起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