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东西?”丁隶有些意外。
姜妍在台子底下鼓捣了半天,提起一个小纸箱。
“哇,你这命也太好了吧。”董乾坤眼尖,“昨天念叨着想吃车厘子,今天就有人送货上门,我怎么轮不到这等好事啊。”
丁隶笑笑:“送东西的人呢?”
“放下箱子就走了。”姜妍道,“他说是你以前一个病人的家属,姓张。”
“张?”丁隶抓抓脑袋,“我有好多病人姓张,他说叫张什么了吗。”
“没。”姜妍说。
“那个人长什么样?”
姜妍捣着下巴回忆:“是个男的,看上去四五十岁吧,头发花白,皮肤有点黑。”
丁隶想了想还是摇头。
“哎呀别琢磨了。”董乾坤摆摆手,“人家过一会肯定会打电话给你,哪有做好事不留名的,是吧?”
“也是。”丁隶拆开纸箱招呼道,“小姜,护士长,你都拿点尝尝。”
“行啊。”董乾坤最不客气,一抓一大把。
其中一个紫红的掉在台子上。
丁隶拾起来,用手掌擦了擦丢进嘴里。
“好甜。”他说。
一辆黑奔驰拐出医院门口。
后座的齐谐笑了笑:“刚才麻烦你跑一趟了。”
“不麻烦不麻烦。”张师傅说着,打了转向灯往东驶去。
☆、往事
归心堂大捷,庆功宴一场接一场。
齐谐本来想躲,无奈荀爷记性太好,脾气又太差,少了谁都能发现且大为光火。齐谐没有办法只能一场场坐陪,一来二去结识了各道不少人,加上荀爷有心提携,不久便名声在外,对他来说也不知是坏事还是好事。
又一日喝得七荤八素,他进门就倒在沙发里。
“齐先生?”小桃开了灯。
齐谐迷迷糊糊抬起头:“你在啊。”
小桃弯腰看着他:“我去给你冲一杯解酒药吧。”
“不要!”齐谐醉醺醺一挥手,“成天都是药,快成药罐子了!”
小桃笑笑:“那我给您倒杯解酒茶?”
他嗯。
其实二者没有区别。
接过茶杯的时候,齐谐没注意,摸到了她的手背。
“不好意思。”他立刻道歉。
“没关系。”小桃在旁边坐下。
“你去睡吧,我靠一会儿就上去……”
“您这一靠就得靠到天亮了。”小桃拉起他的胳膊,“最近天气转凉了,在这儿睡会冻着的,我扶您上去吧。”
“不用扶。”齐谐放下茶杯晃悠悠站起来。
“当心!”小桃赶紧架住他。
“喂……这男女授受不亲,你可别占我便宜啊……”齐谐确实醉了,没分寸地开玩笑。
“我倒是想占你便宜呢!”小桃佯怒地说反话,把他架到三楼扶到床上。
齐谐自己翻了个身,嘴里嘟哝: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数日过去,宴席渐止,生活总算从昏天黑地中恢复了正常。对通勤族来说,正常或许是朝九晚五八小时,对齐谐而言,正常就是又一个案子。
钱助理走进办公室,脸上的笑容颇有意味。
“怎么?”齐谐问。
“这次的委托者可是慕名而来呢。”钱助理说,“齐先生猜猜是谁?”
齐谐好像不关心:“是谁都一样。”
她笑:“萧以清。”
他说:“萧以清是谁。”
钱助理唉地叹口气:“您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这么一个大明星都没听过。”
“啊……”齐谐了然,“那个唱歌的。”
钱助理摇头:“他是电影演员,还拿过影帝。”
“是男人吗?”齐谐奇怪,“听名字我以为是女人。”
钱助理苦笑:“当着他的面您可别说这些话,否则人家太下不来台了。”
齐谐不以为意:“这我自然知道。”
当晚,双方约在茶楼见面。
齐谐报了名字,服务员将他领到一间小包厢,沏上一盏金骏眉。闻着香气他就犯了茶瘾,也顾不上和中药相忌,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对方暂时没到,齐谐闲来环顾包厢的陈设,一宽桌,两对椅,墙上是字画,柜里摆古董,恍惚间仿佛又置身志怪斋,做回了喝茶聊天买卖故事的老本行。
怀旧的气氛让他清净下来,对着茶杯也能微笑。
两声敲门。
齐谐闻声抬头,一个男人走进来。可能是明星的缘故,此人年近四十的脸孔仍显年轻,笑容真诚,神采奕奕,对待服务员也是客气有礼。
“齐先生是吗,你好!”萧以清在对面落座。
“你好。”齐谐点头,“萧先生。”
“不用客气,叫我萧以清就行。”他点了一杯冻顶乌龙,将茶单还给服务员,又问齐谐,“这茶还合口味吗?”
“上等的金骏眉,怎能不合口味?”齐谐笑道。
“那就好。”萧以清关了手机反扣在桌面上,“我挺喜欢这家茶馆,人不多,十分安静。”
“是啊。”齐谐又看了看包厢的陈设。
“齐先生爱看电影吗?”萧以清问。
齐谐喝了口茶:“年轻时看,很久不看了。”
萧以清爽朗地笑了几声:“这话说得你好像很老似的,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了!”
“抱歉抱歉。”齐谐也笑。
“那你‘年轻时’都看些什么电影?”萧以清起兴地问。
齐谐本来要说《闪闪的红星》,又觉得这着实没头脑,无法促进深入交流,趁着服务员给对方上茶的功夫换成了《小城之春》。
“哦?”萧以清意外地欣喜,“费穆的版本?”
“是的。”齐谐点头。
萧以清品了茶,娓娓念着:“住在一个小城里边儿,每天过着没有变化的日子,早晨买完了菜,总喜欢到城墙上走一趟,这在我已经成了习惯。人在城头上走着,就好像离开了这个世界,眼睛里不看见什么,心里也不想着什么。要不是手里拿着菜篮子,跟我先生生病要吃的药,也许就整天不回家了。”
齐谐听他念完,莞尔:“没想到您能记得这么清楚。”
“我特别喜欢这一段独白。”萧以清微笑,“一般而言电影很忌讳说出角色的心理活动,也忌讳给画面做解释。不过费穆的处理十分精彩,声画交映,就像二重唱似的,充满了诗意。一念起这段话,眼前就浮现出城头上穿旗袍的背影,一蓬衰草,几道残垣……”
齐谐见他的神思愈渐渺远,仿佛和女主角玉纹一起散步在小城之中了。
“啊,你看我。”萧以清回过神,“三句话不离老本行,又卖弄起来,让你见笑了!”
“哪里。”齐谐说,“能听著名演员点评经典电影,对我而言也是荣幸。”
二人投缘,不知不觉就聊开了,转瞬已是夜里十一点。
齐谐见时候不早,适当点了正题:“不知您这一次找上齐某,是有何事需要解决?”
萧以清望着茶杯迟疑片刻:“我最近持续做同一个噩梦,每次的梦里,都有许多青紫色的兔子。”
齐谐觉得蹊跷:“此事从何说起?”
“最近《往事》刚刚杀青,在剧中我演了一位殉情而死的纨绔少爷。我自认是出戏快的人,这一次却久久无法自拔,心理医生也看过,只是说我工作压力太大,后来……”萧以清略作犹豫,“后来我的助理调查了一下,说片场那座大宅真的出过凶案,清末有一位少爷上吊自杀,地点就在电影中我居住的卧室。”
齐谐问:“这无法自拔是指什么。”
“情绪低落,全身无力,头痛。”
“能否详细说说关于兔子的噩梦。”
萧以清用手背轻抵额头,仔细回忆着:“和电影里的情节一样,我听到爱人的死讯,走进卧室,关上门,从椅背上取下她的围巾贴到胸口。过了一会儿,忽然感觉手中一动,围巾居然变成了青紫色的兔子,紧接着从窗口、桌椅下、花盆中,甚至是被子里钻出了无数只兔子,挤成一团凶狠地扑过来,这时我一躲,就醒了。”
齐谐端着杯子,若有所思地抿上一口。
“齐先生有什么看法?”萧以清礼貌地问。
齐谐不言,看了看对方搭在桌面上的左手,接着伸出三指,轻轻地按住了他的腕动脉。
萧以清愣了一下,随即放松了手臂。
“请你闭起眼睛。”齐谐低声似催眠。
他把眼睛合上。
一人感受着对方的脉搏,一人听着自己的心跳,如此持续了一会儿,手指松开了。
“没什么大碍。”齐谐说,“那宅子里有一种东西,叫做‘流连’,它由死者的魂魄化成,是潜伏于人类心神中的鬼怪,被它缠上的人最易做关于兔子的噩梦。但是不必担心,这些梦不会对您的身体造成任何伤害。”
“那么我的症状是……”萧以清问。
“这么说吧。”齐谐看向他,“伤害您的不是‘流连’本身,而是您对这些梦境的担心和惧怕,只要把它当作普通的噩梦,坦然面对,那些症状就会慢慢消退。此外还有一点,‘流连’是很挑宿主的,它进不了麻木粗糙的内心,只偏爱柔软的心灵。所以我想,正是能用如此动人的口吻念出玉纹的独白,它才会被您吸引而来,流连忘返吧。”
夜深沉,二人走出茶馆。
萧以清站在路边,眯起眼睛望向远处,灯光在他的脸上打出了电影般朦胧的明暗。
“有人来接吗?”齐谐问。
“我在找我的车。”萧以清往前走,笑着指了指眼睛,“其实我稍微有些近视,右眼100度。”
“你似乎不戴眼镜。”齐谐说。
“形象需要,不能戴有框的,化妆卸妆的时候隐形眼镜也比较麻烦,索性都不戴了,好在度数不算深。”萧以清掏出车钥匙、住脚,望着齐谐说,“和你聊天很愉快,等《往事》上映了,我送你电影票。——如果你愿意赏光。”
齐谐一抬手:“何来赏光,不胜荣幸。”
萧以清向四周看了看:“你的车在哪儿?”
“哦,我打车回去。”
“我送你吧。”萧以清说着绕到副驾驶的一侧,替他拉开了车门。
齐谐一愣,却没有写在脸上,开玩笑地说:“你是怕我坐在后面折了你的身价吗?”
萧以清哈哈:“当然没有!”
齐谐见门拉在那里也不好推辞,等车子在月园停下,他赶紧松了安全带,好在这次对方没有下车替他拉门的意思,这才从容地道了别。
☆、归人恨
其实事情不止“流连”那么简单。
第二天,齐谐刚进办公室就叫来钱助理,让她去查特信部的档案,看看科研所有没有做过什么实验和青紫色兔子有关,并造成了大量死亡。
“很多生化实验都用到了一种兔子,学名叫‘青紫蓝兔’。”钱助理汇报说,“另外科研所里还有一个暗语,在人体实验中,参加实验的志愿者也暗自被他们称为‘大兔子’。比如这次的实验有十个人参加,就说这次用到了十只大兔子。近两年来,科研所造成死亡最多的项目是‘蜂群计划’,在一系列实验里,兔子和志愿者都注射了UV-32。其中兔子的死亡率为100%,志愿者87%全然无事,6%立即死亡,还有7%的人,他们离开实验室的时候十分正常,几天后却神志不清、疯癫发狂,变成了类似僵尸的东西。最后韩部长为了平息事态派出一批清洁工,把他们全部清理了。”
“原来如此……”齐谐轻敲折扇,自言自语。
钱助理汇报完毕,合上文件夹。
“昨天我假借诊脉和萧以清接触了一下。”齐谐缓缓说,“他跟我一样有感知怪事物的能力,不过这能力十分有限,仅以梦的形式呈现,而且他本人并不知道这一点。在拍戏时,萧以清被鬼少爷化成的‘流连’缠上了,由此又引来了其他冤魂,这些冤魂便是‘蜂群计划’中枉死的兔子和志愿者。它们流散呼号于世间,却无法被任何人查知,愤懑之下,好容易找到了萧以清这个突破口,便一齐闯进他的梦中,化作了无数的青紫色兔子。”
钱助理皱了皱眉:“这种情况对他有害吗?”
“流连无害,兔子有害。它们戾气太重,若人类惧怕于它,便会被兔子一拥而上吞掉心神。所以我对萧以清撒了个谎,好让他淡然处之,如果他心理素质足够,就不会出事。”
钱思宁暗自舒了口气。
“怎么。”齐谐觉察,“莫非钱助理也是他的影迷?”
“是啊。”钱思宁耸耸肩,“第一次看到《琥珀与灯》就喜欢上他了,那个心思敏感、才华横溢的雕刻家没有第二个人能演得出来,那时他才十九岁,很难想象年纪轻轻就有那样的演技。”
齐谐把玩着折扇:“或许他是本色演出呢。”
“是么?”钱助理不然,“听说他生活中是个开朗活泼的人,和戏里完全不一样。”
齐谐莞尔:“一个人可不止一种本色。”
十月的天说冷就冷下来,一场秋雨给月园捎去一张电影票。
片名并不是《往事》。
“有人约您看电影吗?”小桃觉得奇怪。
齐谐将那只信封正面背面瞧了瞧:“上面没有写名字,也许是约你。”
“不会吧……”小桃犹豫地接过来。
“你若喜欢就去吧。”齐谐说。
“那怎么行,万一别人约的是你,搞错了多不好。”
“对方既然没有明说,就要有搞错的心理准备。”齐谐悠然。
“我不去。”小桃把票塞还给他,“一看您的表情就知道,是你自己不想去推给我的,我才不干这缺心眼的事呢!”
齐谐笑了笑,斟酌之下还是赴了约。
票上是VIP厅,总共只有十二张软椅,齐谐坐在最后一排,旁边的位置空着,直到开场十分钟才有人坐下来。
齐谐当然知道他是谁,望着银幕低声说:“这么大方地现形,不怕被人围观么。”
“我会提前十分钟离开的。”萧以清戴着口罩,眉眼轻弯。
接着二人只看电影,没有做任何交谈,当观众沉浸于结局的时候,他34 们先后起身离开了放映厅。
刚走出门,萧以清又戴上了帽子,彻底遮住剩余的上半脸,齐谐看看他的造型不禁失笑。
“这张脸从十几年前就见不得人了。”萧以清自嘲。
“我倒是有个办法。”齐谐步下门口的台阶,“这世间有一种东西叫做‘归人恨’,它形如膜、薄若丝,常常像蛛网一样挂在半空中。旅人看不见它,迎面走过去撞在脸上也不知,回到家中之后,亲人便‘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了。”
萧以清觉得奇妙:“难道这种东西能改变人的相貌?”
“不,归人恨和面具一样,只能改变别人眼中的相貌,等它从脸上滑落,亲人就能重新认出归客。”
萧以清隔着口罩一笑:“那真是很有意思!”
齐谐负起手:“现在我就能召来一只,要不要尝试一下?”
“好啊。”萧以清一口答应。
齐谐站定,正对他,张开手掌在眼前一挥:“行了。”
“这么简单?”萧以清问。
“你可以试试。”
萧以清犹豫了片刻,面对街上的来往行人,慢慢将口罩取了下来。
前方两个女生立刻盯住他。
随即擦肩而过,低头嬉笑道:“刚才那个人长得还不错啊。”
“如何?”齐谐问。
萧以清回过神,摘下帽子大步流星走向人群,齐谐站在原地双手插进衣袋,看着对方兴奋得像一个闯进游乐场的小孩。
“这真是——!”萧以清从人群中穿回来,双眼熠熠生辉。
“你笑得太不稳重,有失影帝风范。”齐谐说。
“是吗。”萧以清低咳一声,恢复了原先的表情,眼中的喜悦还是掩藏不住。
“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齐谐学着说明书的口吻,“长期佩戴归人恨对身体不好,不超过两小时为宜。”
萧以清看了看表。
“这段时间你可以好好享受,我就不打扰了。”齐谐点头欲走。
萧以清却望着他,言语忽然轻柔下来:“怎么能说是打扰,如果不是你,我连这两个小时都不会有。”
齐谐心想他果然是个演员,用这么深情款款的眼神念出台词,竟一点不觉得羞耻。
“这一段时间就陪我走走吧。”萧以清说,“像两个普通人一样,走在大街上。”
齐谐迟疑片刻,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