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去演戏,或许也是个称职的演员。”齐谐散着步,“出于工作需要,我也会在不同人面前扮出不同样子。比如面对萧先生这样的委托人,我从前看过的电影就必须是《小城之春》,而不是《小兵张嘎》。”
萧以清听出一些意思:“委托已经结束了,我想今天我们是以私人的身份站在这。”
“私人么。”齐谐望着远处的霓虹,“倘若以私人身份,我今天便不会来。”
萧以清没有生气:“看来上一次是我招待不周?”
“萧先生。”齐谐忽然停下,严肃地直视他,“我就明说了吧,我对您没有兴趣。”
一句话出乎意料。
从对方瞬间的表情就能看出,这次可当真杀了他的脸面。
齐谐即刻抱拳,语气诚恳又决绝:“若然是我会错了意,在这里道歉了。”
萧以清并没有让自己的失望持续太久,笑了笑就继续往前走了,好像刚才只是聊了一场天气,明日有雨、风又凉了之类。
话题很快回到正轨,安全而客套。两小时过后,长街到尽头,齐谐挥手收了归人恨。
萧以清想起了什么:“刚才在你的眼里,我是什么样子?”
齐谐直言:“远方客。”
萧以清稍低下头,莞尔,又伸出手来:“希望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
“那是自然。”齐谐握住,“你还欠我一张《往事》的电影票。”
“两张。”萧以清收回手,“你可以和朋友一起去。”
齐谐笑说:“那就却之不恭了。”
掩窗不敌寒,转眼是深秋。
归心堂要做课程宣传周,安排了不少讲座,其中一场就是齐谐主讲。因为有客座嘉宾,他也不敢信口开河,拉扯了一些非欧几何方面的东西。接近尾声时,齐谐目光向观众席一扫,发现后门挤进来一个人。
一愣之下他险些忘了台词。
“经过充分推演,罗巴切夫斯基得出了一系列十分荒诞的结论……”齐谐嘴里机械地背着,脸上也是标准微笑,心思却不知到哪去了。
结语、提问、答谢,流程总算结束,他快步走下讲台对钱助理低语:“丁隶来了,你带他到休息室坐一下,再问问他的意思,若想出去吃饭就安排在南天阁,想回月园就叫小桃做些家常菜。”
钱助理会意嫣然:“齐先生尽管放心,丁医生在我们这儿绝对是VIP待遇。”
齐谐点过头,去赴那躲不掉的饭局了。
一番推杯换盏,又是醉步踏进院门,客厅的灯透过窗户映出来,应该是丁隶还在等自己,齐谐却踟蹰几步,望着池塘里的鲤鱼发呆。没过一会儿,他对自己笑了笑,觉得这般近乡情怯着实不洒脱,于是打醒醉意,推门进屋。
丁隶果然迎了上来,却皱起眉头:“喝酒了?”
齐谐换着拖鞋:“一点。”
“还好吗?”丁隶问。
“你知道我的酒量。”齐谐扶着衣柜努力站稳,“怎么忽然来上海了?也不打个招呼。”
“中午吃多了,散着步就来了,倒是你,什么时候开始误人子弟了?还罗巴切夫斯基。”
“明天再告诉你。”齐谐挂好衣服,忽然胃里一阵翻腾,赶紧推开丁隶去了卫生间。
连日酒席可能伤了胃,这一下吐得是干干净净,齐谐觉得真是丢脸,不过在丁隶面前自己多大的脸都丢过了,这样一想也没有什么不妥。
胳膊被拍了两下。
齐谐回头,是一杯温水。
“你以前喝得再多也没吐过。”丁隶说。
“老了。”齐谐漱了漱口,又拧出一条热毛巾擦擦脸。
“你老得真快,才两个月不见。”
齐谐笑着从镜子里看他:“所以你特意赶过来,见证这天增岁月人增寿的伟大时刻?”
“生日快乐。”他说。
当夜,丁隶坚持要和齐谐睡在主卧,第二天,他终于主动提出去住客房。
齐谐没料到自己也会无心睡眠,聊赖之下掀开了许久不动的古琴,一曲弹完他才发觉,那是一首《阳关三叠》。
☆、渭城朝雨
周日的清晨,齐谐趴在琴桌上醒过来,见客房的门还关着,换了身衣服出去买早点。
回来时,丁隶正揉着头发走下楼梯。
“早。”齐谐打招呼。
“什么东西。”丁隶闻到香味,眨了眨睡眼。
齐谐拿出碗筷:“葱油饼小馄饨。”
丁隶立刻醒了:“你怎么知道我想吃小馄饨?”
齐谐哼笑:“我什么不知道。”
“阿静。”丁隶认真地说,“如果你是个女人,我一定娶你。”
齐谐毫不领情:“你怎么不说自己是个女人就一定嫁我呢。”
丁隶咬一口葱油饼:“都是一个意思。”
“今天有何打算。”齐谐问。
“见见老同学。”丁隶说,“本科毕业就没有回过交大,正好几个人聚一聚,下午我就直接去火车站了,你不用再准备晚饭。”
齐谐哦一声:“我以为你是专程替我过生日,原来是假私济公。”
“没有。”丁隶解释,“我是专程替你过生日。”
“好啊,等会儿给你报销路费。”
“真的假的。”丁隶说。
“报销三倍。”齐谐说。
“不用,两倍就好。”
“说三倍就是三倍。”齐谐的口气异常固执。
丁隶觉得他情绪有点不对,不再说什么,吃完饭他收拾行李正要出门,齐谐喊住他,真的递来一千二。
丁隶十分意外:“不用给我,我是开玩笑的。”
“这是我还你的。”齐谐坚决地说。
“真的不用。”丁隶推回去。
齐谐硬是塞进他的背包里。
这种气氛让丁隶很不舒服:“阿静你这是干什么。”
“不干什么。”齐谐说。
“拿回去。”丁隶命令。
齐谐不理。
“拿回去。”丁隶重复,“否则我以后没有你这个朋友。”
“没有拉倒。”齐谐毫不在意转身就走。
“陈!靖!”丁隶喊。
齐谐像是没听见。
丁隶忽然火了,抽出钱啪地扔到他背后,红色的钞票洒了一地。
齐谐这才站住了,弯腰一张一张地捡起来,这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
“这就好。”齐谐看着他,“这些钱我收回来,我们以后只是朋友。”
丁隶皱眉:“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齐谐笑:“我以为你是同性恋。”
“神经病!”丁隶背起背包摔门而去。
坐上回程的列车,望着窗外夜景,丁隶的气已经消了,这时他才有些后悔,对陈靖而言,最后那句话骂得实在太重了。
犹豫了一下,他拨了月园的电话。
不久对面接起来。
“喂。”他说。
“喂。”对面说。
丁隶停了停:“今天的事,对不起。”
齐谐并未生气:“不用道歉,我哪有那么小心眼。”
丁隶唔一声。
“你上车了?”齐谐问。
“嗯,上车了。”
“注意安全,一路顺风。”
“知道。”
“没事我挂了?”齐谐问。
“嗯。”丁隶点头。
忙音。
翌日是周一,张师傅的车如常等在别墅楼下,齐谐拉开后座,发现副驾驶坐着钱思宁。
“有什么事吗。”齐谐关上车门。
“也不算什么大事。”钱思宁说,“昨天我和方少爷通电话,他无意说到自己也梦见了兔子。”
“是么。”齐谐觉得蹊跷,“最近他有没有接触什么死者,或去过不干净的地方。”
她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他天天在家睡懒觉打游戏,能接触什么死者,不过他屋里倒是挺不干净的。”
钱思宁所言非虚。
当齐谐走进那间单身公寓,真的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衣服,鞋,可乐罐,薯片,杂志,各种游戏机。
“啊!”方寻一指,“我的火枪团上尉!”
齐谐低头,脚底下一只深绿色的小人兵。
方寻冲过来捡,抬头就被钱思宁敲了一下脑袋:“你几岁了啊,还玩这些娃娃兵?”
方寻不服地揉着脑门:“什么娃娃兵,这是古董玩具兵,我好不容易才收集齐了。”
钱思宁抱起胳膊:“荀爷已经下了最后通牒,说你要么去归心堂上班,要么去建筑设计院应聘,这个月之内必须找到工作,否则断绝一切生活费。”
“断绝就断绝,谁要那老头的生活费。”方寻移开玻璃柜门,小心翼翼地把上尉摆回大部队里。
齐谐将转椅上的脏衣服连同坐垫一起扔到床上,这才找了个落座的地方:“说说吧,那些兔子是怎么回事。”
“哦。”方寻从柜子里拿出来,“这是普京和基里连科,还有列宁格勒。”
钱思宁无奈:“齐先生是问你梦里那些兔子。”
“梦里?”方寻抱着两只越狱兔,挤了挤眼睛。
“那些青紫色兔子其实是死者的怨气。”钱思宁盯着他,“如果不及时处理,它们就会吃掉你的灵魂。”
“啊?”方寻一愣,“我的灵魂又不是胡萝卜!”
“好在那些兔子很怕太阳,只要你每天出去上班就能把它们晒死。”钱思宁又说。
方寻顿时紧张感全无。
“方少爷。”齐谐进入正题,“你最近有没有接触过尸体。”
“有啊。”方寻说,“那天我下楼买东西,路上死了一个人。”
“具体情况。”齐谐问。
方寻举起普京和基里连科对着齐谐,变了个机器人似的嗓音,一边晃动一边说:“那天我下楼买东西,看见超市门口躺着一个老太婆,我本来准备绕过去,她忽然伸手让我叫救护车,我说没带手机叫不到,就进去买东西了,等买完出来她就死了。”
“你应该帮她的。”钱思宁说。
“我真的没带手机嘛。”方寻恢复正常讲话,“难道要我跑到路口大喊一声救护车吗,而且我也跟超市的店员说了啊,说门口有个老太太,他们说已经打过120了,那她还要死我有什么办法。”
钱助理听罢,轻叹:“你真该学学怎么说话才不让人误会。”
“误会什么。”方寻不明白。
“好了。”齐谐站起身,“总部还有事要处理,我们走吧。”
钱思宁望了一眼屋子:“我叫小桃抽空来收拾一下吧。”
方寻喔一声。
“方少爷的情况和萧以清一样吗?”上车之后,钱思宁问。
“如出一辙。”齐谐说,“那群兔子来势汹汹,接下来定会闯进更多人的梦里,一旦形成井喷式爆发,蜂群计划的内/幕迟早要暴露。”
钱思宁想了想:“如今特信部易主,只有靠归心堂来收拾这个烂摊子了,不知这件差事会不会落到您的手上。”
“落就落吧,闲着也是闲着。”齐谐倒是不愁。
钱思宁笑笑:“齐先生似乎心情很好。”
“是么?”
“前些天我跟丁医生提过,可以安排他来上海的医院工作,不知道他考虑得如何?”
“我替他拒绝了。”齐谐说。
“为什么。”钱思宁不解。
“想让我安心做事不必打他的主意,只要归心堂多开些工资就可以了。”
钱思宁察觉他的意思,难得友善地说:“齐先生可太看不起我的为人了,这么做只是想还丁医生一个人情而已。”
“什么人情。”
“在南星号爆炸之前,顺手替我松开绳子的人情。”
齐谐了然点头。
“那么关于调动的事……”钱思宁问。
“他不会来的。”齐谐说,“有些事我本不想解释,未料招致如此误会,我和丁隶只是挚友,不是你们想象中那种关系。”
钱思宁摇摇头:“您和丁医生这一路我们也看在眼里,所谓患难见真——”
“够了。”齐谐平静地打断。
钱思宁一愣,从倒车镜看了看他,不再说什么了。
等了许久,荀爷并没有把兔子的事指派下来,齐谐偷得一日闲,五点准时下班。
当天夜里他正沉沉睡着,忽然一阵心悸,之后怎么辗转也没有困意,始终觉得心绪不宁。
“点头摇头。”他唤。
一只绿毛脑袋从天花板里钻出来。
左看看,右看看,缩进去,又钻出来;左看看,右看看,缩进去,又钻出来。
齐谐的眼神扫过去。
点头摇头嗖地飞出来,叽叽喳喳大叫着:“哇呀呀呀齐老板饶命呀!下次不敢啦不敢啦不敢啦!”
“闭嘴。”齐谐斥道。
小鬼赶忙一屁股坐在地上用双手双脚捂住了嘴巴。
“我且问你,丁隶现在做什么。”
小鬼呜呜嗯嗯地鼓着腮帮。
“可以说话。”齐谐道。
小鬼赶紧撒了手,一口气说:“丁大夫给人做手术家属没来病人死了家属来了说是医疗事故不给签字不给医药费就跟他打起来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齐谐皱眉。
“丁大夫给人做手术家属没来病人死了家属来了说是医——”
“不用重复!”齐谐说。
小鬼又一屁股坐下捂住了嘴。
齐谐板着脸:“出手的家属有几人。”
“一人!”小鬼撒开手,说完又捂住。
“他叫什么。”
“邓国开!”
“这人工作生活中可有什么把柄。”
“把柄是什么!”
“就是倘若让人发现,便会叫他死得很难看的事。”
“好呀好呀!最喜欢死得难看啦!”小鬼瞬间欢天喜地,“有一件事不知道算不算呀!他半年前写了匿名信检举他们处长呀!处长很生气说找到写信人就要宰掉他呀!还有一件事不知道行不行呀!他除了老婆还暗地里有一个姘头呀!就住在他家隔壁小区6栋407呀!”
齐谐一笑。
“算不算呀行不行呀!会不会死得很难看呀!”小鬼跳着问。
齐谐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邓国开的号码。”
小鬼迅速报出一串数字。
“喂?”齐谐愉快地问候。
“找谁!”对面打架的火气还没消。
“邓先生是么?”
“你谁啊!”
“是谁不必问。”齐谐气定神闲,“我只想告诉你,倘若继续纠缠丁大夫的话,贵单位处长明早就会知道那些匿名检举信出自谁手。”
对面瞬间没了声音,喊道:“你到底是谁!”
齐谐不理:“如果不想死得难看就给我做三件事:其一,回医院把手术费交上,一分不少;其二,手术相关文件补签字,一份不落;其三,跟丁医生道歉,要真诚、要热情、要发自肺腑。”
见对面不说话,齐谐嘶了一声做回忆状:“贵处处长的电话好像是1388……”
“等一下!”对面喊住,“我去……!”
“啊,现在不用去。”齐谐忽然想起来,“丁大夫在睡觉,等他醒了再说。那先这样?”
就挂了。
小鬼顿时幸灾乐祸:“笨蛋人类会死嘛!笨蛋人类什么时候死呀!”
“不急。”齐谐轻笑,“等他把那三件事做了,我再叫他死。”
于是第二天清早,在邓国开道了歉、签了字、交了医药费,总算擦完一把冷汗之后接到了情妇的电话,说他老婆已经带着人打上门来。
和点头摇头确定了丁隶没有大碍,齐谐总算放心,收拾完东西准备上班,小桃递来一个物件:“齐先生您看这个,我打扫房间发现的。”
齐谐接过。
是一颗桃木珠子,红绳断了。
他想这应该不是丁隶故意扯下来的,可能争执时无意断了吧。
轻轻捻了捻断口,齐谐说:“从今往后,丁隶的电话一律由你来接,就告诉他我不在家,出差办事了。”
“为什么?”小桃不解。
“没有为什么,照做就是。”
☆、破切
暂时没有新案子,齐谐闲了几日,问过钱助理,才听说兔子之事已交由花河全权负责。
“这花河是何许人?”齐谐点了一下对面的座位。
这是他第一次请她落座,钱思宁先是一愣,旋即掖好裙摆座在对面:“花河是广西分部寻来的一群人,和您同一时间进的归心堂,不久前被荀爷调去了清洁所。这次是他们管事的主动请缨,说可以‘破切’掉兔子闯进梦中的通道,就不会再有人做噩梦了,这样一来,既守住了蜂群计划,也保护了那些人不被兔子伤害。”
“破切?”齐谐自语,“这要怎么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