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扰仪式实在抱歉!但是我没有亵渎神明的意思!”他大声喊,因为急迫而语速加快。
依巴索全然不理,大步往外走。
“您听我说!”丁隶追在后面,“我的一个朋友失踪了,他叫齐谐!您曾经见过他,请您告诉我他的去向!”
依巴索充耳不闻。
丁隶忽然想他可能听不懂汉语,情急之下拦住了去路,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一遍遍地重复,表情和语气近乎哀求。谢宇和卫远扬带着达瓦追上来,将丁隶的话翻译成土语,依巴索听罢,面具后的眼睛眯了一下,对儿子回了一句。
达瓦叹口气,告诉丁隶:“父亲说你惹怒了神祇,还是离开村子吧。”
谢宇和卫远扬相视一眼,正想着如何应对。
丁隶忽然跪下了。
——男儿膝下有黄金,这是他自小所受的教育,家中的长辈从没有要求他跪过,即便是在祭拜祖父的时候。
然而此时他跪在了一个陌生人的面前,非亲非故,只为博他开口,透露那一点微茫的线索。
丁隶知道这个姿势有多么难看,他低着头,双拳紧紧地攥在身侧,用极力遏制着颤抖的声音说:“求你……”
依巴索傲然背着手,面具里的眼睛向下,盯着这个卑微的年轻人。
接着他绕过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宇立刻喊住达瓦:“我们愿意给村子捐一些农资,能否请依巴索通融一下。”
达瓦却摇摇头:“我父亲为人非常固执,你们再怎么求情都没用的。”
丁隶听完什么也没说,拔腿就向萨满离开的小道追去。
地上一串脚印,前方是白茫茫的冰雪,犹记得当年陈靖被逐出家门,自己也曾这样追过他。那时他喊一声阿静,他便回过头,微笑的一瞬间,雪似乎都化了。
然而此刻,那个人又在哪儿……
在一座十分偏僻的大宅子前,丁隶停下了脚步,用力地叩响院门:“依巴索!拜托您!如果我惹怒了神明您怎么责罚都可以!但我一定要找到我的朋友,他和今天那个女孩一样,病得非常严重,必须尽快回去接受治疗才行!您要是不见我,我只有等在这,直到您开门为止,在那之前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半步!”
语毕四下无声,鹅毛大雪铺天盖地降下来。
谢宇赶到时丁隶正站在门边,这里没有任何遮蔽物,雪花直接落在他的头上,铺白了一片。
“卫远扬已经去找其他村民打听了,看看是否有什么突破口可以说服大萨满。”谢宇说,“你在这等门也可以,不过我认为这只是一个策略,而不是你觉得亏欠齐老板,用自虐来解脱的借口。”
丁隶带着欲哭无泪的表情笑了一下:“如果自虐就可以找回他的话,我倒是无所谓。”
谢宇没有驳斥,只用嘲讽的语气说:“就算你要自虐也得用他们能知道的方式,那边有一个土丘,我建议你爬上去坐着,一方面可以让依巴索从院子里看见你在等,另一方面也能靠树丛挡些寒风,防止太快冻死。”
虽然语气不善,这番话却不无道理,丁隶听从建议爬上土丘,正对大宅坐了下来,越过院墙上方望向正房紧闭的门窗。
天气预报说,晚间有暴雪。
心忧炭贱愿天寒,丁隶情愿风雪更大一些,尽管上下牙齿正不停地打颤,双脚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当夜色和冷空气一起压下来,他开始感到鼻咽肿胀、头脑发沉,接触衣服的皮肤些微刺痛,不需去试体温,便知道自己发了低烧。
恍恍惚惚之中眼前好像走来了一个人,他欣喜地抬起头,却是卫远扬。
“你在这蹲着也不是个事儿啊。”卫远扬劝他,“咱先回去吧,要等明天再来。”
“没关系。”丁隶固执地说,“你们回去吧,我等到他见我为止。”
“你可别!”卫远扬拽他胳膊,“要是在这守一晚上你就真成冰棍了,我们可没那么大的微波炉给你化冻!”
“我不回去。”丁隶嘴上逞强,心里也知道不是办法,被半拖半拉下了山,经过依巴索门前,他竟发现谢宇也站在那,不禁苦笑出来。
“怎么。”谢宇一张脸比天气还冷。
“这也是策略吗?”丁隶问。
“这是战术。”谢宇说。
“你俩都拉倒吧!”卫远扬也拽上他,“俗话说没有憋死的牛,只有愚死的汉!咱们还是先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再想其他辙!”
丁隶无奈地轻叹一口气,正要走,忽然门开了。
“父亲叫你们进去。”达瓦说着让出了路。
正屋很大,当中有一个火塘,大萨满威严十足席地而坐,通红的火光自下到上地打在面具上,把那张阔口獠牙、暴目凸额的鬼脸映得阴晴不定。
达瓦摆开三只碗,端起火塘上的陶罐,用木勺舀出一些热汤依次盛上。
“这是驱寒的药汤,你们都喝一点。”他将碗一一递过去。
丁隶入了席,双手接过来,药汤辛辣烫喉,喝下去没过多久身上就暖和起来,低烧的症状也消退了不少。
依巴索挥了挥手,达瓦应一声,退出去关上了门。
“你们在找一个叫齐谐的人吗。”声音从面具里传出来,沙哑而低沉。
“您会说汉语?”丁隶一愣,随即赶紧说,“是的,您知道他的下落吗!”
“知道,也不知道。”依巴索说。
“这到底是知不知道啊?”卫远扬听不懂。
依巴索许久不言。
末了,他抬起双手,缓缓地摘下了面具……
那是一张并不苍老的脸,皮肤有些粗黑,唇边蓄着胡须,黑长的头发捆在脑后,眼神平和而深远,左颊缀着一点熟悉的泪痣。
对面三个人同时呆住。
丁隶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冲上去紧紧捧住了他的肩膀,喊了一声阿静。
那个人没有任何反应。
丁隶感觉不对劲,使劲晃了他一下:“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丁隶啊!”
依巴索淡然:“我知道你是谁,你是齐谐的朋友。”
卫远扬死死盯住他:“老齐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依巴索看向他:“卫远扬。”
第一次听他连名带姓地称呼自己,卫远扬感到很别扭:“干嘛?”
依巴索没有理会,又道:“谢宇。”
谢宇哼一声:“看来脑子还没坏透。”
“我的思维很正常。”依巴索说,“可我不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人。”
“你就是阿静!”丁隶握紧他的肩膀,瞳孔闪烁直盯着他,“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因为我以前一点都不关心你,你病得那么严重我都没发现,你心里难受我也从来没在意过,现在我知道错了,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他的情绪几乎难以自控,却仍旧激不起对方半点波澜:“我不是什么阿静,我是依巴索大萨满。”
“你不是!你就是我的阿静!”丁隶吼道,两只眼眶已然泛红。
“老依巴索在去年过世了,而后他的灵魂附进了这副身体。”对方不带情绪地陈述,“他的儿子承认我,这里的村民也信赖我,我已经成为他们的大萨满,要代替老依巴索继续照看族人。”
丁隶明白了什么,狠狠地瞪住他:“我不管你是鬼魂还是什么东西,现在从这个身体里给我滚出去!”
依巴索不为所动,只用了很小的力气就拨开了肩上的手,对另外两个人说:“我无法跟他沟通,你们换一个人再来跟我讲话。”
谢宇从身后拍了拍丁隶:“既然齐老板平安无事,你也不必再紧张了,可以慢慢把事情问清楚。”
“我——!”丁隶话音出口,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谢宇问依巴索:“你怎么在这。”
依巴索越过丁隶望向他:“去年冬天齐谐已病入膏肓,于是他假作事故从归心堂脱身,来到此处请老依巴索用法术替自己医病。然而经过几个月的治疗,他的病情丝毫不见好转,之后老依巴索仙逝了,齐谐在弥留之际听到一个声音同他说话,要带他去见天地神明。他的尸体停了三天三夜,再次醒来过后离病便康复了,同时他也继承了老依巴索的神力,成为了村中的大萨满。”
谢宇不以为意:“我查过一些萨满教的资料,据说一些老萨满死后不久,周围就会有人患上‘萨满病’,出现痴呆、癫颤、呓语、木僵等怪异的症状,并声称自己已经被老萨满附身,是他的继承者。然而这些新萨满仍然保有原先的记忆,附身之事可能是他们的臆想,或者博取群众信赖的戏码。”
依巴索摇了摇头:“我的确拥有齐谐的记忆,所以能够认出你们,可我不是他,这并非臆想和作戏。”
“阿静你……听我说。”丁隶握住他的手,勉强自己笑了一下,“你可能是精神障碍复发了,所以自我认知出现了问题,我陪你去医院看看,治疗过后就能恢复的。”
“我没有精神障碍。”依巴索淡然,“我知道齐谐曾经有过,而且十分严重,在被萨满附身之后,这副身体获得了神祇的垂怜和关照,精神疾病已然痊愈了。”
丁隶望着对方空洞的眼神,不禁心疼起来:“这大半年你究竟是怎么过的……”
依巴索只说了三个字:“我很好。”
“你一点都不好……”丁隶凝视着他,“从刚才到现在我都没见你笑过。”
“一个人笑不代表他高兴,不笑也不代表苦闷。”依巴索回望他,眼中没有丰沛的情感,只剩无际的澹泊,“古话讲求仁得仁,对我而言,齐谐已经是过去时了,他的喜恶悲欢就像被大雨冲刷掉的泥渍,统统不复存在了。现在的我内心非常平静,再无痛苦与绝望,我从未觉得世界是如此圆满……”
丁隶深深呼吸,问他道:“可是我们一起经历的那些事你都能忘掉吗?我们之间那么多年的情义,你都能放下吗?”
依巴索拿起了一只空碗,举至齐眉,一松,啪地摔碎了。
“杯子扑落地,响声明历历,虚空粉碎也,狂心当下息。”他缓缓吟念,“曾有一位虚云大师,某日被开水溅带,失手打碎了杯子,那一刹那他如梦初醒、内外洞彻,从此顿悟了。你若要问为何杯子打碎即是悟,你便未到悟的时候,那就是一刹那之间的事……山河大海,日月星空,宇宙洪荒,一刹那全部涌进心中,你就和天地万物同在了。你能够洞悉一切事物,即使在最漆黑的深夜,眼前也是一片光明,你只需侧过耳朵,便能听见云低了,听见草在长。”
☆、风雪
屋里安静着,只剩火塘里微小的噼啪声。
除去依巴索之外,剩下三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三位不辞劳苦找到这里,可惜我并非你们要寻的那个人。”依巴索望了望窗外,“天色已晚,赶路不方便,我叫达瓦领你们到隔壁用餐休息,明日风雪停了便请回吧。”
依巴索说罢,起身将手中的面具挂到墙上,又对外喊了一句,不一会儿达瓦来了,谢宇和卫远扬跟着出了门,却有一个人赖在原地不肯走。
“我想和你说说话。”丁隶言辞恳切,“……就我们两个。”
稍作犹疑,依巴索点了头,达瓦会意地将房门带上。
偌大的屋子终于只剩他们二人。
依巴索将宽大的萨满神服脱下,内里是一件青灰色束腰长袍,丁隶看出他的肩膀宽厚了一些,身形也结实了不少,不再像以往那样瘦削。
“坐吧。”依巴索的背影说。
丁隶没有动作,客人的坐席在火塘另一边,他好不容易站在了他的身旁,不想再退回去。取而代之地,他喊了一声阿静,轻柔的,试探的,似乎想把以往的时光唤回来。
依巴索转回身,一双眼睛还是漠然,声音沙哑地说:“不若你先去吃饭,有话回头再谈。”
丁隶向前走了一步,将他们的距离缩短至抬手即可拥抱:“你的嗓子怎么成了这样。”
依巴索毫不在意:“先前喝了一些烈性的药汤,灼坏了。”
丁隶眉间紧锁,喃喃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依巴索摇了摇头:“一切是我自己选的,怨不得你分毫,所以不要道歉,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我有!”丁隶捏住了他的双肩,“我是个懦夫,不敢面对自己的感情!我心里一直有你,却因为种种顾虑让你一个人受了那么多的苦!”
依巴索长久地望着他:“这是我听过最美的情话。”
丁隶心中一悸,愧疚地说:“你的标准真低……”
依巴索终于露出了一点微笑。
这么一个简单的表情,丁隶竟看得失了神,只见对方极慢地眨一下眼睛,接着说出了让他一生都忘不掉的话语。
“丁隶,你听我说。”他缓缓道,“倘若站在你面前的是陈靖,他会告诉你,从十七岁那年他就喜欢上你了,之后再没有喜欢过别人。倘若换成了齐谐,他会说你是他一生的挚爱,至死不渝。可惜我不是陈靖,也不是齐谐,我是依巴索萨满……”
丁隶听得呆了,大脑完全过滤了后面的话,他从不知道阿静对他的感情是如此深厚。无法自控地,他向前走了半步,接着垂下眼睫,低下头。
把一个吻压在了对方的唇上……
丁隶不在乎他正吻着谁,陈靖,齐谐,还是依巴索。
他只知道就是这个人,他深爱的人。
太久太艰难的忍耐把这个吻发酵得无比漫长,好像一秒钟过去,就已经天荒地老。
依巴索不落痕迹地推开他:“时候不早,你该走了。”
“我不走!”丁隶攥紧他的胳膊,“我不管你是齐谐还是别的什么,我要的就是你!”
“你清醒一点。”依巴索用命令的语气将他的手抹掉,丁隶根本不理睬,径直揽过他再一次吻下去。依巴索想推开他,丁隶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一边继续拥吻一边将手掌从他的领口探进去,粗糙地抚摸着他的身体。依巴索使劲推了两下无济于事,正待运上妖力挣脱开,对方却一停。
异样的触感让丁隶愣了一下。
拉开依巴索的后领,只见从肩胛骨到腰际,一片狰狞的疤痕爬满了他大半个背部!
“这是怎么回事!”丁隶震惊地问。
“没什么。”依巴索趁机抽回胳膊。
“到底是怎么回事!”丁隶瞪着他逼问。
依巴索犹豫了一下:“可能是南星号炸毁之时让气浪烧的。”
迅速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丁隶后知后觉,如果跳船的一刹那阿静没有从背后护住他,这片疤痕就应该烧在自己身上。
想到这他心口一紧,小心地伸出手指,碰了碰那片触目惊心的疤痕。
“疼吗……”丁隶心痛地问,大面积烧伤加上落水后海盐的浸渗,他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痛楚。
“早40 就痊愈了,怎么会疼。”依巴索把衣领拉回去。
丁隶从背后将他整个拥住,想用紧贴的体温治愈那些伤口,难受地责问道:“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你究竟为我做了多少事……”
“那都是齐谐心甘情愿的,与你没有关系。”
“什么叫没关系。”丁隶不依不饶,“如果你对我好,就应该让我知道,但凡你当初向我表明一点心意,我都不会跟别人在一起。”
“都是旧事,不必再提了。”依巴索的言语中仍旧没有情绪,“齐谐对你的种种早已是前尘往事,我之所以说给你听,只是想了他一个遗愿罢了。”
“什么遗愿!”丁隶嗓音颤抖地吼,“你还好生生地活着哪来的遗愿!”
“齐谐已经不在了,他去年就病死了。”
“没有!”丁隶的泪水噙在眼眶里,伸出手抚摸着对方的脸,带着哭腔喃喃道,“你还活着……还活着,你就在我面前……”
依巴索侧过脸躲掉那双手,缓慢而坚决地推远了他:“天色不早,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你可以走了。”
比起先前借住的农户家,大萨满的宅子宽敞不少,客房里左右两侧各有一张土炕,墙中间挂着一套精弓良箭,见证着老依巴索生前的荣耀。
达瓦走后,卫远扬脱了羽绒服扔在床上,谢宇擦干净起雾的眼镜,提起桌上的水瓶给自己冲了一杯速溶咖啡。
“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个问题。”谢宇用勺子搅均咖啡粉末,“齐老板刚才说自己是假装失踪从归心堂脱身,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卫远扬踢掉鞋子盘腿坐到炕上:“要么是他不想在归心堂干了?要么是他跟谁有了过节,偷摸跑到这儿来避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