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谢宇终于开始隐隐期待,自己用文字描摹出的程羽在银幕上活起来的一刻。
☆、清明上河
车内音响放着老歌,司机兴起地跟着节奏哼了几个调,刚出口就走音得不成样子,惹得副驾驶的女人大笑起来。
“以清,我觉得你还是算了吧!”女人捂着肚子,“谢宇你是不知道,四年钱拍《琴长剑》的时候,宣传方非要让他唱主题曲,最后可是坑惨了调音师!”
“小田你不用这么揭我的短吧……”萧以清哈哈两声,专心把着方向盘。
谢宇坐在后座,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腔,假装没听见把视线投向窗外。今日淡晴,满天灰白云朵,冬阳时不时露个头又羞怯地背过脸去。即便如此,跟前几天的阴沉相比,气温也算暖了几度,是个出行的好日子。
谢宇本来计划到齐谐家中拜访,电话打过去,丁隶却说他出门办事了,于是他临时改变行程,决定就近查一查安恺的坠跌事件。对于横店他并不熟悉,更别说联系当地的剧组,前后权衡关系,便想请萧以清做一个引见,谁知对方一听,竟主动提出跟他同往,于是情况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开车的自然是萧影帝,坐在副驾的女人名叫田倩,是他的助理。虽然被称为小田,谢宇却估计她的年岁比自己大上一些。田助理是个自来熟,圆脸、短发、身材微胖,一点小事也能惹得哈哈大笑,笑声很是独特,好在并不惹人生厌。
“哎谢宇,吃巧克力不?”田倩回身递来一盒。
“不用了,谢谢。”他自然拒绝了。
萧以清左手握着方向盘,望着高速路面伸过右手。
田倩见状摸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递进他手里,萧以清喝了几口还给她,她又拧上盖子放回原处。这一系列动作发生得如此自然,以至于谢宇有些怀疑,这所谓的田助理是不是他隐婚的妻子。另一方面,萧某人的表现也与想象中的影帝相去甚远:没雇司机、没配保镖,亲自开车拉着助理出门,兴起哼歌还被挖苦一番。——比起身价过亿的明星,他更像一个周末带着老婆自驾游的普通男人,而且这男人还是个妻管严。
“老柯约你专访,我跟她定了下星期二,你自己选个地方?”田倩问。
“就翠皇吧,近一点,访完顺手请她吃个饭。”萧以清望了望后视镜,规矩地让开超车道。
“买单的时候你别忘报会员啊,能打八五折呢。”田倩唠唠叨叨,“对了啊,你那件灰不溜丢的V领毛衣别再穿了,都上镜好几回了,还有阿平让你尽快联系他,他有事找你,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
“知道啦。”萧以清好脾气地应。
谢宇观察着两人,心想难得有机会接触重量级明星,本打算好好研究,备作素材,结果却好似观察了一对老夫老妻商量去哪个超市买特价菜,不禁有些失望。
“田助理。”于是他开口问,“萧先生在所有人面前都这么随和吗。”
“也没有,分情况。”田倩大剌剌地说,“该摆谱的场合他还是会摆的,比如广告商要求他酷一点,他就酷一点。对了你别叫他什么萧先生啦,听着别扭,直接喊以清就行,是吧以清?”
“说得对。”萧以清从倒后镜看向他,“西境,港式餐厅可以吗?”
谢宇微愣,发现他指的是午饭地点:“都可以。”
“那行。”萧以清伸手调小了音乐,“小田你给宋老板打个电话,让他留个包间,我们半小时以后到。”
“好嘞。”田倩应得干脆。
萧以清戴上墨镜,备好零钱,黑色雷克萨斯在收费站的队尾稳稳停下。
在横店用了简餐,田倩有事要办先离开了,车子继续前行,从剧组专道拐进拍摄基地。萧以清性格爽朗,人缘也好,似乎在哪里都吃得开:餐厅的宋老板赞不绝口,检票的大妈也能行方便,偶尔被影迷认出要求签名合照,他同样照顾到位,几乎没有明星架子。
午后二时,两人步行到达清明上河图拍摄区,萧以清对这里十分熟悉,领着谢宇兜兜转转,很快找到了安恺的出事地点。
那是一组仿古建筑群,街道宽敞,左侧是二层小楼,右侧列着一排平房,屋前夹杂着摊点店招等等道具,一派明清江南气象。
安恺的事故缘于一场打戏,他饰演的小捕快为了追拿逃犯,需要从路面一展轻功飞上天空,再面向镜头一剑劈下。当时他被加速吊起二十多米,正下降时,绳索突然断裂,导致他毫无防备直接坠落,颅骨骨折,至今昏迷。
“剧组不在这里,事故之后就停机了。”萧以清摘下墨镜,“我跟工作人员打听过,他们说拍摄前做了好几次确认,设备没有问题。事后操作员检查威亚,发觉十分蹊跷,那钢丝的断面非常平整,不像事先破坏的,倒像当场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凌空割断。”
谢宇摘掉皮手套蹲下去,剔开地砖缝里一片纸屑,下面仍然残留着一抹血痕:“如果可以能不能找到现场影像,我想确认一下。”
“我来问问。”萧以清一边发信息一边观察他的举动,见谢宇沿着街面走了一圈,时而抬头仰望,时而侧身环顾,眼神锐利,行动果决。
“你为什么叫西境?”萧以清问他的背影。
谢宇头也没回:“先父用过的笔名。”
“为什么要写侦探小说?”
“兴趣。”
“兴趣是侦探还是小说?”
“都有。”
“更在乎真相还是过程?”
“真相。”
萧以清犹疑片刻,似乎不太赞同:“是吗。”
谢宇转过身来:“不是吗。”
萧以清提了提口罩没回答,手机震动,一小段视频传过来。诚如工作人员所言,那绳索吊到半空莫名断裂,好似一只无形之手拂过蛛丝。
“看不见的东西……”谢宇盯着屏幕,心想难道又是妖怪作祟?不,本体论已经过时了,应该直接从现象下手:“对于黑色星期六事件你有什么想法。”
萧以清发现问题投向了自己,稍作回忆:“苏瑞、安恺和向海涛应该没有私交,就我个人而言,他们唯一确定的联系,就是跟我拍过一张合影。”
谢宇心中一亮:“具体时间地点。”
“去年十月的事了吧,银莺奖颁奖礼请我当嘉宾,苏瑞在后台看到我,非要拉我拍照,接着碰见安恺,向海涛路过也凑了上来,我们四个就一起合了影。”
谢宇听出内情:“他们三个你都认识?”
“向海涛不太熟,安恺在《天空里的》有过角色,我们拍戏时还算聊得来,杀青之后各自忙,联系不太多。苏瑞……想想我们认识也快十年了,每回去香港我抽空都会见他一面,本来约好下次一起喝酒的……”萧以清低眉咽下后话,平日眼里的神采消褪了,换上一丝丝落寞。
谢宇没空照顾他的情绪,脑中飞速梳理着其中的联系。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
“你在拍照的瞬间有没有看到什么东西!”
萧以清想了想:“闪光灯吗?”
“不!”谢宇一口否定,“你们一定看到了某个画面,某个不该看见的画面。”
萧以清稍微回忆那个场景,顿时发现了问题所在:“难道说——!”
“没错。”谢宇的目光穿透镜片盯住他,“在你们四人同时望着照相机的瞬间,对面发生了‘某件事’,由于闪光灯的缘故,你的视觉暂时消失,并没有看清事件全过程。然而‘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却不敢肯定,他害怕你们事后回忆、暴露真相,所以才设法将你们一一抹杀,好将‘这件事’永远埋葬。”
萧以清倒抽一口凉气:“这件事会是凶案现场吗?”
谢宇轻笑:“如果不是凶案,就是比凶案更让人胆寒的现场。”
萧以清当即一怔,却又转念:“那为什么我还没死。”
谢宇毫不意外:“或许你可以回忆一下,在黑色星期六的当天,你有没有和死神擦肩而过。”
萧以清揉了揉太阳穴:“确实……那天晚上我路过一处施工场地,脚手架突然塌了,那堆钢管差点砸到我,小田说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还上网买了彩票。”
“中了吗。”谢宇问。
“中了十块。”萧以清说。
谢宇哦一声:“你的后福真便宜。”
“可是我完全记不起拍照时看到了什么……”萧以清呵地叹口气,“怎么办,现在我该去警局报案吗。”
“安全起见。”谢宇间接肯定,“他们已经接连谋害了三人,不会对你善罢甘休。”
萧以清点点头,果断拨通了田倩的电话。在原地等了不久,田助理就领着六名黑衣保镖现身路口,齐齐围住萧以清,领着他登上一辆保姆车。
车辆发动的瞬间,谢宇才见他暗自松了口气。
“谢谢你。”萧以清突然说。
“谢什么。”谢宇问。
萧以清微笑望着他:“如果没有你,我大概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这可是活命之恩,你要我怎么报偿?”
谢宇从西装内袋掏出记事本:“给我签个名,连日期。”
萧以清接过,娴熟地大笔一挥。
“嗯。”谢宇满意地合起本子,“万一犯人顺利得手,影帝最后的签名应该很有纪念意义。”
萧以清一愣,旋即哈哈笑起来:“西境,你的性格果然很有意思。”
“是吗。”谢宇不予置评。
“我越来越期待程羽这个角色了!”萧以清望向窗外,眉梢飞扬。
☆、夜雨
暗夜,大雨瓢泼。
上海浦东,黄浦江畔,御枫公馆十二楼。两名警察做完笔录离开,三位保镖仍然留守客厅,随时应付突发状况。
田倩见萧以清斜倚在沙发里,手指不自觉敲着烟盒,神情还没放松下来,于是宽慰道:“你要不要再买张彩票?”
“不买!”他一口回绝。
“别瞎担心啦!”田倩朝他大腿拍一巴掌,“你今年都没有打戏,不用吊威亚,早上开了三百多公里不是也没出车祸?说不定凶手已经把你给忘了。”
萧以清心虚地斜她一眼:“苏瑞住个宾馆还出事了呢。”
田倩嗨一声:“这一屋子人守着能让你出事?再说了,不是还有谢宇在这吗?”
谢宇心想与我何干,正找机会想走,却见萧以清对自己使了个眼色。
“怎么。”谢宇不明所以,低声问。
“你能不能来一下。”萧以清小声说,“我想起了拍照时的一些情形,你帮我分析分析,也许能发现什么新线索。”
谢宇顿时心生好奇,跟在后面进了主卧。
萧以清关好房门、开了夜灯,谢宇这才发现主卧功能齐全,几乎是一套小型公寓。内里一张大床,床头搭着几件衣物,床脚隐约一团绒毛玩具。靠外的墙面挂着收藏:两盒矿石标本,一小盒贝壳,一大盒水手结,中间零星贴着些照片。东边的柜子塞了不少书,最打眼是一套莎士比亚全集,萧以清见他有些兴趣,拉开柜门抽出一本诗册,递进他手上。
谢宇借光翻开,一根白色羽毛书签夹在《何人斯》那页。
“二月开白花,你逃也逃不脱,你在哪儿休息/哪儿就被我守望着。你若告诉我/你的双臂怎样垂落,我就会告诉你/你将怎样再一次招手;你若告诉我/你看见什么东西正在消逝/我就会告诉你,你是哪一个……”
吐字清晰,嗓音磁沉,萧以清诵念着诗句,仿佛诵念一段悠扬的台词。配合夜色和窗外雨声,谢宇恍惚以为自己正欣赏着一部艺术片,色调深抑浓烈。
叮叮脆响打断思路,一只玻璃杯递到面前,冰块撞击杯壁,很是好听。
谢宇从他的手里接过杯子,抿了一口,尝出些酒味。
“可乐兑了点朗姆酒,不醉人的。”萧以清踢了拖鞋往躺椅里一靠,喊了声查理,床脚的毛绒玩具突然跳下来,变成一只灰猫,懒散地趴在地毯上。
“说说当天的情形吧。”谢宇提醒道。
“刚才我回忆了一下,想起拍照的地方是一个小厅,对面整块玻璃窗,窗外有一栋住宅楼……也可能是办公楼,我记不太清楚……”萧以清捏着酒杯食指一抬,指向身旁的软沙发,“别站着。”
谢宇看那沙发毫无形状,坐下去肯定没个坐相,就近靠在了书桌边缘:“那张照片你有吗?”
“安恺在网上发过,能搜到。”
“什么时候发的。”
“上个月吧,还跟我的账号有过互动。”萧以清又解释,“我的公共账号是公司在打理,具体你可以去问小田,她比我清楚。”
“了解。”谢宇喝了口酒。
“嗯……”萧以清似是添了半分醉意,微笑地望着他,“我记得《三城》里有个心理医生,可以通过催眠让人记起忘掉的事,不如你催眠我试试?”
谢宇压制住好奇心:“我的确稍懂一些,不过外行胡乱催眠容易出问题,会无意勾起试者的心理创伤。”
萧以清闭目靠在躺椅里,仰起脖子,长长舒了一口气:“我又没有心理创伤,随便试……”
“算了。”可能是屋内的暖气太足,谢宇有些躁闷,于是喝光手里的饮料,放下空杯想要告辞。
“西境,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萧以清早一步开口。
“怎么。”谢宇只得问。
“我是gay。”
谢宇乍一听有些意外,想想也在情理之中。
“和程羽不一样,我不是双性恋,是百分之百的gay。”萧以清补充道。
“这很正常。”谢宇表明立场,“我有一位好友也是gay,已经和他的爱人正式同居了。”
“那真叫人羡慕……”萧以清微睁眼睛,双瞳氤着一层雾气,“我原先也喜欢过一个人……那是高中时候的事,他是班上的语文课代表,还是体育课代表,长得很干净,说话也好听。我暗恋了他三年,始终不敢告白。毕业那天晚上,我们都喝多了,我下狠心抱住了他……他当时没拒绝,第二天早上却消失了,我想这也正常吧,毕竟他不喜欢男人,年轻气盛的,酒后什么也能理解……”
萧以清停顿一下,吞了口酒汁,喉结微动:“后来我念了表演系……学校附近有个gay吧,那时我就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成天泡在里面。可能大家平常压抑久了,聚在一起反而放得开,看对眼就开房,甚至直接进卫生间解决,也是在那里,我认识了第一个男朋友……这么浑浑噩噩过了一年多,我有幸遇到关导,在拍《琥珀与灯》期间他说了一句话,才改变了我这种生活。他说小萧你知不知道,人的精神中有一种能量,是很有限的,也是很宝贵的,如果随便挥霍掉,到该用的时候就没有了……起初我懵懵懂懂,还以为这老不正经的在讲黄色笑话,哈哈哈……”
谢宇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些,只觉得此人絮絮叨叨,内心有些不耐烦,冷言提醒道:“你喝多了。”
“别打岔,让我说完!”萧以清醺然挥手,“这对你写小说也有帮助,好好听着。”
谢宇心想并没有。
“后来有一阵子我没去找那些男朋友,每天一个人看看书,拉拉片,写写东西……有一次夜里,我躺在宿舍的床上,忽然很想要,真的特别想要……当时我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硬生生忍住了。第二天表演课,我突然发现自己体内出现了一种生命力,愤46 怒而暴戾,好像一个声音在耳边念叨,教唆我,挑衅我,好像魔鬼与我分享了一个秘密!持有这个秘密带给我莫名的快感,又使我孤立无援,我感到一种巨大的空寂和孤漠,甚至感到踏进了死亡之国。你一定没有去过那里……那种绝对的荒芜,就像一个溺水者放弃挣扎,平静地往下沉,你知道自己沉到一个地方,那个地方连着内心,连着宇宙,那个地方无法用任何词汇形容,包含着一切难以察知的物质、无法言明的情感……”
萧以清一口气说到这,稍稍停下,眯起醉眼对他道:“西境,我这是想提点你,我看得出你也有那一股精神能量,应该好好珍惜,不要浪费在快消品上,懂吗?”
谢宇原本认为有理,然而这教育人的态度实在让他反感,于是调整到“左耳进右耳出”模式,心里开始构思连载的新剧情。
旁边的人又开始唠唠叨叨,不知过了多久蹦出一句话,冷不防让他回过神来——
“谢宇,你会考虑我吗?”
听者联系一下上文,突然明白他的意思:“你开什么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