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辰拍了拍手,蹲在冰疙瘩旁画圈圈,没几个月,自己竟是成了牢里的常客。
幽长昏暗的走道尽头传出一阵沉闷声响,白辰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一颗微小的冰珠子悄悄地滚了过去,没进黑暗中。
但他等了大半天,却没有听到什么吆喝呼喊的声音。
牢房的铁栏间,突然伸出一只手掌,掌心中,躺着那颗渐渐融化的冰珠子。
“上仙,好兴致。”
章肃文亲自把白辰请出来,却又只是在大牢里摆了一桌水酒,狱中昏幽的灯光,照着一桌精致的酒菜,实在有几分不伦不类。
“蒋方铎说,这几道菜是上仙最是喜欢的。”
白辰握着酒盏,左瞧右闻了半刻:“将军这不是要让白某做个饱食鬼吧?”说完,一仰头,闷掉了一杯酒。
章肃文也陪着喝了一杯,开门见山说:“元香楼的丽姬状告上仙杀了展云鹏,上仙可是认罪?”
“当然不认啦!展云鹏是自杀的,与我何干。”见这酒没问题,白辰赶紧把一个个菜都挪到自个儿面前,塞得满满一嘴,“将军不是也不信么,不然你早就可以了结此案,把我斩了了事,何必还要好酒好菜地招待我一顿呢?不会是,将军怀疑丽姬有问题?”
“!”
“上仙为何这么想?”
白辰倒光了酒壶:“这还要想?展云鹏死的时候,她根本不在现场,这下突然冒出来,分明是冲着老夫来的。至于她为何要兜那么大个圈子,请将军来动手……”
章肃文:“为何?”
“因为她打不过我啊啊啊!”白辰抹了把嘴,瘫在椅子上,眯着眼瞧着桌上那一堆鸡鸭骨头,一脸满足,“她定是在将军面前说,我会妖法,把那个展云鹏给弄死了,她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一定要找将军做主,是不是?”
章肃文:“……”
白辰一下一下地磕着眼皮,大抵是吃饱了,便有些犯困了。
“她这样做,我倒是能猜出几分她是谁了。”
“她找的人并不是本将,而是蒋方铎,是本将故意将此事揽下的。至于本将为何要同你说这些……眼下却是不能告诉你。”
白辰又眯着眼睨上他:“将军这是要考量我么?”
章肃文依旧面无表情:“是。”
白辰表示极度鄙夷的同时,问道:“章将军,她是不是说她有对付我的法子?”
章肃文一惊。
“是什么?咒符?迷药?还是美人计?”
章肃文就着油灯,看见这人略是苍白的面容,心底亦是生出几分的歉意:“就在刚刚的水酒里。”
“呃……老夫就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白辰勉力睁开双眸,推开桌子起身,岂料双腿无力,人一下就往前扑倒,幸好被章肃文扶住肩膀。
“嘶——”
白辰倒抽了口冷气,只觉得被章肃文无意按上的肩背一阵火辣辣的钻心之痛。
“章……章肃文,你……当官的,就是心思多……”
“委屈上仙了。”章肃文小心翼翼地把人送回牢房。
白辰痛得连呼吸都是急促,抓着他的衣衫:“到时候,你可不要给老夫掉链子啊!”
“本将知道。”
夜幕沉下,昏暗的牢中慢慢生出丝丝的寒意,从足底蔓延,透着刺骨的冰凉,钻入人的体内。
晶白的雪花簌簌透过铁栏,打在白辰的衣衫上,随即洇入,留下了一点淡淡的水痕。
白辰蜷缩在湿冷的角落里,瑟瑟发抖,腕上的镯子一下一下地拼命闪烁,有风拂过他的墨发,吹起些凌乱,而他身后则是一片的漆黑。浓郁的阴寒里传出悉索的轻响,渐渐聚成了细微的脚步声。很轻、很浅地走过牢房外那条空旷狭长的走道。
微暗的火光慢慢亮起,脚步声终于他的牢门前停下,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道温婉,平静的女声:“上仙,这几日住得可是习惯?”
烛光太暗,根本照不清她的全貌,反将她的脸面映成了半阴半阳,靠着灯光的那一面清晰,反之则像是化进了黑暗。
半边的红唇轻轻一动:“上仙能替我除了展云鹏……丽姬铭感万分。”说完,退了半步,裣衽,不急不慢得行了个大礼。
“但是……今日我却留不得你!”
杀机爆起!
丽姬徒手一抓,竟是扯断了铁铸的围栏,一双眸子,刻然间染成了绿色,如幽冥的鬼火般,而一张早已超出正常范围的血盆大口,正吐着一条猩红的信子。
白辰不避不闪,直到那条粗长的信子舔到了眼前。
刹那,合二指为剑,剑光幽蓝,却在彼时生生横割在了两人中间。蓝剑猛地斩下,孰料,丽姬竟是虚晃一枪,口中的信子不过是条诱饵。
突然暴涨的手臂赫然变成两条一尺粗的软鞭,从两侧分别缠上白辰。
她反应不慢,白辰比他更快。
一招未成,那柄寒光小剑居然直接在半空中翻了个身,又自后袭来,寸许间,便可穿破丽姬的后背。
“想杀我?”白辰冷笑,突然一声断喝,双掌捏了个法诀,从他脚边腾起一圈圈水蓝的光晕,将他完完全全护在里面。
而此时那柄寒光短剑已经刺入了丽姬的背脊。
“你!你为什么!”丽姬惶恐。
“为什么中了你的魔纹,还能好端端地杵在这里同你说话不是?”
白辰气定神闲地站在波动的弧光中,望着一缕青绿的雾色从丽姬背后的伤口处缓缓溢出,之后在他面前凝集成一道人影,而丽姬则成了则已软绵绵地瘫倒在地上,不知生死。
这人周身散着邪狞的青色幽光,那张脸倒是生得俊俏,只不过左眼角下滴着一颗浅墨的泪痣,勾勒得那双眼眸更添几分妖冶。
一身暗绿衣袍,盘绕着不知名的环纹,乍一看,俨如青竹蛇上不曾褪尽的蛇皮。
“亓门,捉妖师。”这人舔了舔两颗尖利的牙齿,噙一抹□□,“白辰,当年你没能一剑杀了我,今日我便把这一剑,还给你!”
“幼稚!前几日便见过了,真当老夫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吗!”
白辰撤去蓝光,弧光上,方才那两条软鞭瞬间变成了两张干瘪的皮囊,软绵无力地坠了下去,凹凸的鳞甲,明灭着瘆人的光泽。
“兀烛,桑如烟居然这么快就把你放出来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断更略久,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小天使在看,谢谢每个看文的亲
然后预告一下本周更新,周五到周二,清晨档,随榜更。
☆、快刀乱麻
虽然白辰捉妖无数,但眼前这人,确是他最不愿碰见的一个。
蛇妖,兀烛。
他还有一个别称,令其在群妖中都被万分唾弃。
淫妖,荒淫无忌。
兀烛慢慢靠近白辰,那抹笑容像是生在了脸上一般,纹丝不动。
“白上仙,你可知,我现在可是展府的当家呢”
白辰厌恶地侧过了脸:“展云鹏也是个傻子。”
秋儿一事之后,白辰便已察觉到了魔宗的踪迹,而他在展府见到的展云鹏,身上有李沐的阴尸之气,其实并非是要害他,而是在替他挡下魔纹的侵噬。
很可惜,李沐终7 究只是一道已死的元魂,何况还有兀烛在一旁推波助澜,展云鹏终是决意要彻底灭杀李沐,而兀烛,要白辰死。
彼此将计就计。
展云鹏要灭魂,于是便成了魔宗的棋子,一颗用来借刀杀人的棋子。
是以,无论胜负,输的那个注定是展云鹏。
因为与魔宗做买卖,有死无生。
“当年被上仙打个半死,好在有魔宗救了我一条命。于公于私,我都是要报仇的不是。”兀烛啐了一口,“要不是桑如烟那个女人,早在望城山,上仙就已经死了。”
“要不是桑如烟,你就死在望城山了!”
“呵呵,上仙未免托大了吧!”
墨绿色的火光忽地一跳,趁人不备地跳上白辰的右肩,不想火光还没落稳,从白辰的背后窜出一道毫不起眼的幽蓝灵火,一口将绿光吞噬。
“你以为这就完了么?!”
兀烛本想出其不意,没想到这人竟是早有了防备。
“咝咝咝咝……”
那些森暗中突然爬出的黑纹几乎在同一时间,不知不觉地缠上了白辰的四肢,而这时,兀烛狞笑着张开血盆大口,吐出那条耀武扬威的腥红信子,猛地舔向白辰。
“!”
白辰手起剑落,九幽灵火瞬间裂空劈下,一刹时,将整座大牢都曝在强光之下。刀光猝然斩断信子,不防断裂的蛇信子喷出一口浓稠的血腥,劈头盖脸地洒在白辰的脸上。
白辰一退,四肢却忽然大痛,像是腕间被生生箍上了一层烙铁,瞬时灼烫入骨。
魔纹!
白辰暗骂一声!
他肩后的那朵黑莲却像是遇见了甘霖,贪婪地吮吸着进入他体内的魔念,若此时解开白辰的衣裳,便会发现,墨色的莲花盛开到了从未有过的极致,丝丝绽放的魔纹布满了他整个背脊。
妖艳!
勾引起人们最深的欲念。
明知是毒,却甘之若饴。
兀烛抹去唇边的鲜血,说着有些含糊的话语:“上仙,你比往昔差了许多啊。不然又怎会瞧不出我这一招声东击西呢?舍半条信子,便能将你困成这样,呵呵,是我高估了你啊。”
白辰身上剧痛,宛如寸寸肌肤都在撕裂,痛得他牙关难启,可偏还是挤出了个厌弃至极的诡笑。
“兀烛,展云鹏是蠢,没想到你比他更蠢。”
“你说什么!”
兀烛抬掌虚虚一按,白辰呻//吟一声,人已被离地按在了墙上,背后抵着阴冷潮湿的石墙,却将那些魔纹的火烧之感凸显得更为明显。
白辰有气无力:“我说你比他更蠢!桑如烟好不容易救了你一条性命!既然你不要,那就留下吧!”
“轰隆隆!”
大牢突然一阵剧烈摇晃,牢顶上猝不及防地落下一张绳网,当头盖脸地罩住了兀烛!
“哈哈!区区一张绳网,就像困住我?”
兀烛挣扎两下,便要脱困,谁知他的狂笑却是戛然止住。
因为绳网上突然生出了一层薄薄的冰凌,瞬间弥漫住整张绳网,将其里里外外冻成了一具冰疙瘩,如同之前白辰冰封住的那堆草垛子。
水蓝透明的寒冰里,兀烛那张惊骇无比的表情也一同被封住。
“死了?”而后步进牢房的章肃文令人把冰疙瘩先抬出去。
“嗯,死得好看吧,章将军若是喜欢,可以当个摆设放在屋里,保准一鸣惊人。嘿嘿。”
“这大冬天的,上仙是想要冻死本将么?”
白辰扶着墙,干笑。
跟在章肃文身边的蒋方铎已是急匆匆上前,把他搀扶过来,关切道:“没事吧。”
“有事有事,半条命都快没了。”白辰整个人都赖在他身上,眉心死死锁着。
手腕上的链子散发出一阵阵金色的融光,渗入白辰的筋脉,白辰忙按住他道:“我没事,没事的。你别用灵元力啊,万一全部用完,你还没回来,我找谁说话去。”最后白辰又强调了几遍“没事”,手链这才暗了下去,安安静静地绕在他的腕上。
章肃文盯着那块冰石看了许久,喃喃自语:“原是条蛇妖么?”
“是,也可以不是。”白辰半眯着眼,“章将军,现在可是能说缘由了吗?”
章肃文乃是本朝的镇北大将,常年驻扎边关。在老家有一门青梅竹马的婚约,月余前,正当他打算回乡娶亲时,章家人却匆匆赶到他营中告知,他未过门的媳妇,投湖自尽了。
章肃文快马加鞭回到家中,也只能赶上沅绣的入殓之礼。他问过沅家人,可是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告诉他,沅绣为何要投湖,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章肃文不让下葬,更是一意孤行地当众开棺。既然没有人告知他,那他要验尸。章肃文拉来了卫队拦在坟茔前,直接把沅家二老气晕过去了。之后,沅家聚了一大波人打上门来,定是要让章肃文给个解释。
“是尸身有什么问题么?”蒋方铎沏茶,添火炭,屋子里就瞧见他一人忙前忙后地转悠。
章肃文握着茶碗的手,手背上青筋爆起,蒋方铎提着茶壶的手也是一抖:“章将军,小心烫着。”蒋方铎自然不会说他怕这人一发狠,把他的这副茶具给捏坏了。
“我亲自验的尸,发现沅绣她……她的眼瞳竟然是绿色的。”
白辰闲闲坐着,指尖一圈圈婆娑着杯底:“后来你是不是瞧见丽姬的眼睛,也是绿色的?”
“不错。”
“蒋大人,你可曾有注意过丽姬的眼睛?”白辰突然发问。
“她一青楼女子,我去注意她作甚。”蒋方铎捧着暖手炉,正襟危坐地陪坐一旁。
章肃文茫然,便如当日一般,当时他同沅家人反复解释,可请来的仵作都直言沅绣的眼瞳为黑,所有人都一致认定他在撒谎。
最终,章肃文无奈,只得以将军身份强行按下这事。
沅绣入殓之后,他便匆匆赶回了大营,可每每梦回,却都能梦见一双碧幽幽的眼睛,慌张恐惧地盯着他,害得他根本无法入睡。
章肃文只得跟朝廷告了假,四下寻访下名医,可并无一人能断诊他有否患病。
“呃……如此说来,章将军这次并非有公职在身?”蒋方铎忽然抓住了重点。
章肃文也不辩驳,当下承认。
蒋方铎立即扔了手中烫手的茶壶。
章肃文又道:“本将虽无公职,但皇上也有口谕,让本将暗中巡检这边防几城。”
蒋方铎起身朝他行了一礼,拎着那盏空壶,又转身出去打水。
章肃文微微颔首,转过身却见到白辰正直愣愣地瞪着他。
“上仙?”
白辰拍案站起,拉着人往外走:“走走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白辰,你的伤还没好。”打完水回来的蒋方铎多嘴一句。
“好的差不多了。”白辰拍着胸脯保证。
然而这马还没骑到城门口,白辰就趴在马上了。章肃文只得让人找来了马车,白辰四平八仰地躺在车中:“章将军,你在战场那么多年,就没遇上过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么。”
“战场厮杀的是人命,那么多怨魂,怪事自然也是不少,只是本将一介武夫,血海尸山里来去,又岂会在意这些。”
白辰双眸半敛,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着章肃文,忽道:“难道将军的家人未曾同将军提起过甚么吗?”
“提过什么?”
白辰张了张嘴,还是道了声:“算了。”
长空寺的院子里,几个小沙弥扫着积雪,白辰逮了个人问起玄苍,小和尚恭恭敬敬地回答说,玄苍领着那只小狐狸去溜山了。
“溜狐狸?也是玄苍想得出。”白辰抬头扫了一圈,发现那只喳吧喳吧的八哥居然没有来迎接他,“大黑呢?上次回来好像也没见到他。”
“上仙是想找那只黑八哥么?”边上另一个小沙弥扛了一把比他人还高的扫帚走了过来,“它在我房里,上次被人不小心打伤,掉了下来,我就把他捡回去了。”
“哦,快带我去看看。”
白辰等人跟着小和尚来到屋中,那只鸟儿被小和尚伺候得太好,四四方方的桌上,摆着一张竹篮,大黑正舒舒服服地躺在里面的一方棉窝上,左翅膀上包扎着一圈厚厚的纱布。
“哎哟喂,美人,美人呐。”白辰有模有样地学着大黑的声音。
暖窝里的大鸟一个鲤鱼打挺,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刚出窝,就一头栽在桌上了。小脑袋转了几转。
“嘎嘎嘎!骗你大爷!骗你大爷!骗你大爷!”
大黑见着就要去啄白辰,却被横插过来的一只手一把抓住了翅膀。
“啊啊啊!杀人啦!杀人啦!杀人啦!”
大黑拍打着翅膀想要挣脱,不料章肃文猛地将他提起,搁在自己的眼前,面对面地,目光死死地锁住大黑的一双眼睛。
白辰坐在边上,喝了口茶,不咸不淡地扔了一句:“你是只鸟,哪是什么人。”
“章将军,可是有所发现?”
章肃文慢慢转过头,英武的面容上,蓦然出现从未有过的悚惶。
“为什么?”
为什么他的眼睛也是绿色的?
☆、难以置信
白辰笑了笑:“章将军,你该关心的,难道不是为什么你能看到么?”白辰朝小和尚招招手,“来来来,告诉这位将军,这呆鸟的眼睛是啥颜色的。”